面子

一

周光明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事不妥，群眾就是群眾的覺悟，他不是群眾，他不能莽撞行事。隔著窗戶，周光明又向對面的宿舍樓望了一眼。這是一棟兩層的宿舍樓，樓里住著四五十戶住家，除了兩戶軍人家屬，其余都是單位的雙職工夫妻。這幾年單位擴大，進了許多年輕人，年輕人要結婚，單位就得想辦法，給他們分房子。單身職工住宿舍，雙職工就不能再讓他們住宿舍了，這些年進了那么多人，又沒有蓋房，單位就在原宿舍樓之間加蓋了這棟兩層的簡易宿舍樓，解決雙職工夫妻的住房。

周光明是單位的保衛(wèi)處長，保衛(wèi)處在行政辦公樓一樓把頭的位置，門朝外開，正對著宿舍樓。周光明坐在辦公室，陷入了沉思。周光明又盯著那棟宿舍樓。這是一棟兩層樓，樓里的結構很簡單，樓中間有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是一間連著一間的兩排房間，所有房間都是十四平方米，房間與房間相連，房間與房間對門。在走廊靠東的位置處是連著的兩個衛(wèi)生間帶水房，衛(wèi)生間旁邊是出入的門洞和上二樓的樓梯。除了門洞，二樓的布局同一樓一樣，這是所有宿舍樓的基本布局。

樓里的住戶都是單位的職工，大部分都有了孩子。這是一批緊急解決的住戶，他們的孩子大多都在四至八歲，上幼兒園或小學。供一家三口人居住，房間面積太小，所有的家庭都將廚房設在走廊。每家門口走廊上都放著碗柜，蜂窩煤爐子，爐子的旁邊堆著一堆蜂窩煤。不做飯的時候，爐子上永遠放著一個裝滿水的水壺，這是貯備的熱水，也是節(jié)省蜂窩煤的絕招，等爐子打開，稍加開火，水就燒開了。

鍋碗瓢盆和切菜的案板刀具都放在碗柜里，洗衣盆立在蜂窩煤堆的旁邊，笤帚簸箕靠墻而立，有的甚至買來的菜都放在外面。都是單位同事，誰也不會動別人的東西?？傊麄儼涯芊旁谕饷娴臇|西都想辦法放在外面，房間里實在太擁擠了。十四平方米，房間里墻處有一扇通風的窗戶，窗戶下是單位集體安裝的暖氣，單位有鍋爐，冬天的暖氣很好，不至于凍著，床只好挨著窗戶，靠著暖氣，窗簾落在床上。大衣柜放在靠著床尾一邊墻的位置，冰箱在一進門的墻角，冰箱上面和旁邊是一些家庭生活必需品、米面油等。沒有地方放寫字臺，吃飯的桌子和椅子平時都是折疊起來的，吃飯的時候或者晚上需要寫東西時，再把飯桌撐在房子中間。房間沒有沙發(fā)，只有一臺彩色電視，都是那次單位集體團購的，是每個家庭的靈魂，精神享受品，是每個家庭最貴重的家用電器。這里的住戶每家的擺設基本相似，都領單位的工資，每家的經(jīng)濟也基本相同。

李偉、王英夫婦住在一樓西頭第三戶，和往常一樣，王英一下班就直接回家準備晚飯，李偉去接李楠。李楠是他們的女兒，四歲，上幼兒園大班。住在這里的許多家庭，生活節(jié)奏基本一致，他們分工明確，一個人接孩子，一個人回家做飯。兩個人互相搭手，洗菜，做飯，管孩子，雖然物質(zhì)匱乏，精神倒也富裕，大家都過著幸福、簡單的生活。有時候，也會為一些柴米油鹽類的小事拌嘴，因為周圍都是同事，彼此也能克制，吵架的次數(shù)倒也不多，矛盾也少。大家似乎過著半集體半家庭的生活，這是一群快樂、簡單、生活幸福的年輕人。

下午，他們多半吃稀飯、饅頭，再炒兩個菜。饅頭是在單位買的。和許多單位一樣，他們的單位和家屬院在一個院子，職工們上班下班非常方便，不用擠公交車，不用騎自行車，節(jié)省了許多額外的時間。

王英一邊切菜一邊和隔壁的韓紅霞聊天。不一會兒李偉接了李楠就回來了，離老遠李楠就喊：媽媽，我回來了。李楠說著就上去抱住王英，說：“我給你說了，不用讓爸爸來接我，我自己能回來。”

王英抱了抱李楠：“好，你長大了，能行了，爸爸也是想早點看到你呀，那明天不接了，你自己回來?！?/p>

說是那么說，明天，李偉還會一樣去接李楠。

“那倒也是?！崩铋〈笕艘粯诱f著，回屋喝了口水又跑去樓外玩。

“去玩一會兒，飯馬上就好?！蓖跤⒄f著用飯勺攪了攪稀飯，繼續(xù)切菜。和韓紅霞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你看這孩子，把她能的，自己回來，小人精一個。”

“你們家李楠可不就是個小人精，不像我家張凱。男孩子到底還是木訥一些，將來你們家李楠進門，我們家張凱可有得被欺負了。”

“誰說要嫁給你們了。”王英說著表現(xiàn)出一副不服氣的表情。

“我就看上你們家李楠了，將來能給我做兒媳婦，我做夢都要笑醒了?！?/p>

“做你的美夢吧?！?/p>

兩人說著笑著。工作一天的疲憊在這聊天中釋放著。

王英盛了一勺飯嘗了嘗，她把稀飯端進屋子，放在已經(jīng)撐起的餐桌上。轉身對李偉說：“把稀飯盛好涼上，準備吃飯，我去炒菜?！?/p>

王英從碗柜下面的柜子里取出炒菜的鐵鍋放在爐子上，開大了火門，火焰頓時冒出了藍焰，直往上躥。鐵鍋開始發(fā)熱，冒出了熱氣，王英倒了一些油。菜很簡單，白菜豆腐燉粉條，昨天的骨頭湯還有一些，正好吃燉菜。入冬吃燉菜又舒坦又有營養(yǎng)。

這時候的走廊最熱鬧。所有回到家的人都活動在走廊里，男的洗菜，女的切菜、熬稀飯，每家每戶的門口都能聽到咚咚咚的切菜聲，接著是菜入油鍋的呲啦呲啦聲。洗菜的人得穿過整個走廊，身體側著尋找空隙走，切菜的時不時要收身前傾讓一讓身后。不用招呼，不用道歉，不用謝謝，一切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每天下午，這個走廊都是這樣熱鬧非凡，每家都是這樣度過的。

一到下班時間，走廊就是大家集體的活動室。大人們洗菜、洗衣、做飯、聊天，孩子們唱歌，在走廊里來回打鬧玩耍。這是一群快樂的人們，走廊是他們集體生活的天地，是孩子們一起玩耍的樂園。誰家做了好吃的，也會送一些給關系好的，走廊比大學生宿舍更熱鬧。

走廊是公用的，廁所是公用的，水房是公用的，連孩子們都是公用的。他們經(jīng)常串門到其他家，有時也會留下來吃飯。孩子們進誰家從來不用敲門，門都是半掩著，孩子們互相自由出入，仿佛每個門里都是自己家的許多臥室一樣，孩子們屬于這個大家庭。

都是單位同事，這樣的半集體生活更增加了他們的感情，給上班之外的生活添了許多樂趣。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大家卸下偽裝的面具，卸掉職位的高低，一起平等地過日子。在這里，不分科長、處長、職員，孩子們更是不分彼此，快樂玩耍。雖然都是獨生子女，這些孩子們并沒有覺得孤單，他們一起上單位的幼兒園，又一起被爸爸媽媽接回來，一起在走廊里玩，在彼此的家里玩。躲貓貓，所有的家都是他們的藏匿場所。只有夜里、上班、吃飯的時候，他們才回到自己家里，看電視，吃飯。走廊瞬間安靜下來，仿佛人突然間蒸發(fā)了一樣，走廊陷入一片安寧之中。

就是這樣幸福和諧的集體生活，卻在一小時前被打亂了。事情確實有些蹊蹺。

二

王英炒完菜，對著走廊喊了一聲：“李楠，吃飯了?！?/p>

李楠正在門洞口和幾個小朋友玩得熱鬧，聽到媽媽呼喊，李楠答應著，轉身對小朋友說：“我媽叫我吃飯呢，一會兒再來玩?！闭f完穿過走廊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李楠在幼兒園已經(jīng)吃過晚飯。孩子們嘴饞，餓得快，一般下午回家，都還要陪大人們再吃一頓，有時吃得還挺多。也許想著家里有飯，孩子們下午在幼兒園的飯都是囫圇吃的，畢竟家里的飯菜要比幼兒園的好吃，小人們長心眼了。

“快來洗手。”李偉已經(jīng)擺好飯菜，王英拉著李楠到臉盆架旁，說著就把小手伸進盆里，打上肥皂，小手搓出許多的泡沫：“看這小手臟的?！?/p>

王英給李楠盛了小碗菜，把饃泡在菜里。

北方人冬天喜歡吃白菜豆腐燉粉條，有菜有湯，把饃掰成小塊泡在菜湯里。李偉和王英都喜歡這樣吃，這是小時候過年才能吃到的菜，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想吃可以天天吃。

電視正在播放新聞聯(lián)播，這是每天的保留節(jié)目。生活仿佛在這時候才顯得更有氣氛，更有節(jié)奏，更接地氣。這是一家人最和諧幸福的時刻，也是許多家庭最和諧幸福的時候。就著新聞聯(lián)播，他們吃著幸福的晚餐，關注、操心著國家大事。一天的辛苦和疲累都在這一刻里消化溶解了。

家是幸福的港灣，是人撕掉面具、真實生活的場所。自從有了孩子，李偉、王英不再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了，孩子一天一天慢慢地長大，除了工作，他們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女兒的養(yǎng)育上，再沒有什么能使他們更感興趣的事了，他們很少吵架。那時候，人們沒有更多的物質(zhì)追求，所有的追求就是工作、家庭和孩子。

飯吃到半截，李楠因為剛才回來得急，沒有上廁所，就要去上廁所?！翱烊タ旎?，飯都快涼了?！蓖跤⒉傩牡卣f。

冬日的天黑得早，雖然走廊里剛才還熱鬧非凡，片刻間一下子清靜了，只剩下空寂和安寧。李楠快樂地蹦跳著去了廁所。李偉的家在西頭，廁所在偏東位置，李楠穿過長長的走廊，從一生下來就生活在這里，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雖然走廊燈光昏暗，李楠并沒有感到害怕。

十幾分鐘過去了，還不見女兒回來，王英就站在門口向廁所的方向喊：“李楠，你掉茅坑里了，還不回來，飯菜都涼了?！?/p>

走廊里空無一人，不見李楠回應。王英又叫了一聲，還是不見李楠回應，王英進門轉身對李偉說：“我去看看，又跑誰家去玩了。”

王英邊說邊走出門，對著走廊又喊了一聲：“李楠快回來吃飯，吃完飯再去玩?！?/p>

走廊里靜悄悄的，全不見做飯時熱鬧的景象，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虛幻。

王英喊著還不見李楠回應，就對李偉說：“跑誰家了，也不答應，看我回來不收拾她?！?/p>

“肯定跑張芳家了，我去叫?！崩顐フf著就向張芳家走，一邊走一邊又開始叫，還是不見李楠回應。

李偉和王英分頭去了張芳家，又去了康文家，還去了李楠經(jīng)常玩的幾個小朋友家，都沒有。李偉和王英就有些著急，一邊叫著，一邊又挨門挨戶地找。

聽見李偉和王英喊聲著急，吃飯的人們紛紛從各家房門里探出身，問怎么啦？

“我家李楠去上廁所，不知道跑誰家了，找了半天不見人影?！?/p>

“別著急，孩子貪玩。”說著大家放下正吃著的飯紛紛出來幫忙找。

各家各戶的門都虛掩著，這幾乎已經(jīng)成了習慣。

張芳家沒有。

韓凱家沒有。

康文家沒有。

大家紛紛幫忙敲開樓里每個虛掩的門，都沒有。

上二樓看看，會不會跑二樓誰家了。于是他們又上到二樓，敲開二樓每家的門，還沒有。

李偉和王英又對著樓梯走廊，急急地喊起來，聲音都顫抖了。還是不見李楠的蹤影。

李偉和王英急得都要哭了。同事們也紛紛幫忙喊起來，李楠，李楠，李楠。李楠仿佛故意和大家逗著玩，就是不回應。

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還是不見李楠的蹤影。

王英心里賊起來，就對李偉說，你去樓門外看看。

樓外也沒有。

難不成會跑一號樓，李偉又跑去一號樓外和走廊喊。

王英也跑去二號樓外和走廊喊。同事們也紛紛投入，來幫忙尋找李楠。還是不見李楠的影子。

他們又回到走廊，死命地喊，又在走廊每家的碗柜、蜂窩煤旁仔細尋找。還是不見李楠的影子。

一時間，人們慌了，幫忙到處找，幫忙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人還跑到院子里，跑到中心花園。院子里到處是呼喚李楠的聲音，就是不見李楠的蹤影。人們開始慌急了，起初，人們并沒有想到危險，只想著孩子肯定跑出去玩了，大家又分頭跑出樓到周圍又找了一遍，也許孩子貪玩，跑誰家里了。這一找就是一個小時，還是不見孩子的蹤影。人們甚至把院子翻了個底朝天，院子里但凡孩子能玩的地方都找了，李楠仿佛在跟他們捉迷藏，就是不答應，不見蹤影。

情況有些不妙。

有人建議，趕緊去保衛(wèi)處報案吧。

不會吧，再找找，興許孩子貪玩，哪能說丟就丟了，院里就這么大地方。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大家陸續(xù)又回到樓里，還是不見孩子的影子。這時候，人們才感到危機真的來了，人們紛紛感到害怕，趕緊回到家里看看自家孩子安全才放下心來。報案吧，刻不容緩。李偉和王英在人群的擁圍下急忙來到保衛(wèi)處。

一聽報案，人們更緊張了。

自從上學分來單位工作，人們從來沒想過這里會有危險，而且危險離自己那么近。有人說，別緊張，不可能發(fā)生什么，孩子不會丟的，也許真的去誰家玩了。我們派幾個人跟李偉、王英去報案，其余人分頭再到各個角落仔仔細細地再找一遍。于是大家分頭行動，住在這里的所有人、所有家庭、所有同事又把院里上上下下能找的地方又找了一遍，廁所，走廊，花園，甚至下班后寂靜的行政辦公樓的角落都找了，還是不見李楠的影子。

這時有人機警地說：“走廊最東頭那個房間住的那個小伙是誰，平常很少跟人打招呼，看著有些鬼鬼祟祟的。”

“那是后勤處劉處長的兒子，一直待業(yè)，剛來三產(chǎn)上班不到一年，這間宿舍是院里照顧劉處長中午午休的，自從他兒子來三產(chǎn)上班，就隔三差五住在這里?！?/p>

“這棟樓除了他家，其他地方都翻遍了，我們也去他家里找找吧?！?/p>

“孩子怎么可能去他家玩，再說我們跟他不熟，怎么說？”

“我剛才還看見他也在走廊里站著。”

“我看他有些可疑?！?/p>

“不可能吧?！?/p>

“那孩子能去哪里呢，找找總沒錯吧?！?/p>

“我們找保衛(wèi)處，讓保衛(wèi)處的人去他家里找?！?/p>

“這樣不合適吧?！?/p>

“怎么不合適，我們就讓保衛(wèi)處的人到所有家里再檢查一遍，這樣總行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我看行，孩子不見了，找找也不見怪?！?/p>

大家七嘴八舌，說著就結伴來到保衛(wèi)處辦公室。

周光明聽了大家的敘述，覺得事情確實蹊蹺，沉吟了片刻，心想他們懷疑劉處長的兒子，還讓他親自帶人去他家搜查。就覺得他們幼稚，周光明沉吟片刻，問：“你們有證據(jù)嗎？”

“我們覺得他可疑?！睅讉€人幾乎是同時回答。

“怎么可能？這是你們的猜疑，他跟你們住在一起，不是有人說他也在找孩子嗎？”周光明有自己的辦案經(jīng)驗。

周光明不光不信，還覺得大家進行這樣猜測是無稽之談。他跟劉處長是老關系了，他兒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他覺得不可能。他們的所有猜測都是因為跟他不熟。都是單位的同事，劉處長的兒子是臨時工，不比他們在職的工作地位優(yōu)越，那也不能懷疑人家藏孩子。

“還是趕緊找孩子吧，孩子丟了，大家著急，這心情我能理解，可要讓保衛(wèi)處去人家里搜查，這不合法，不合理，也不合情。”

“你就帶人去看看，把我們所有家里也都重新搜查一遍，這樣總行吧。”

“不是你們想得那么簡單。”

周光明不光覺得不可能，都是單位同事，沒憑沒據(jù)的事，他可不想得罪這個人。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不能由著他們胡來。他不能跟群眾一樣沒有覺悟。

大家也是病急亂投醫(yī)，這他能理解，而為了毫無根據(jù)的猜測就去得罪劉處長，這種蠢事他可不做。不說劉處長他得罪不起，他也不想得罪，多少年來的保衛(wèi)處經(jīng)驗，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這些年在官場上混，他頗有自己的一套經(jīng)驗。工作上的事，也就是和稀泥。世上就沒有清楚的事，哪件事情不是含含糊糊，公安局的破案率也就那么百分之幾，世上有多少無頭案。也許是孩子貪玩自己掉到什么危險的地方了。劉處長的兒子，打死他都不信，他為什么要傷害孩子？周光明想不明白，他不能貿(mào)然行動，那是給自己給劉處長帶來有傷體面的行為。

可孩子確實不見了，大家來報案，他也得有所行動。周光明畢竟是周光明，事情發(fā)生已經(jīng)兩個多小時，九點多的冬天黑得完完全全，伸手不見五指，孩子藏在哪里凍都凍壞了，得趕緊幫忙找人。周光明緊急叫來保衛(wèi)處的所有成員，拿著手電，在有孩子住家的一樓、二樓、走廊，樓的外圍，包括附近兩棟宿舍樓的里里外外，以及院里的工作區(qū)域，家屬院其他可能和不可能的地方都搜尋了一遍，幾乎把院里翻了個底朝天，甚至樓附近的井蓋下。他們又到院里的公共區(qū)域花園、舊樓、庫房里找，他們還找到了幼兒園、鍋爐房、電工班，院里能翻的地方都翻了，還是不見孩子的蹤影。

“也許有壞人把孩子抱走了，早就離開院里了?！庇腥藱C警地猜測。

三個多小時過去了，孩子仍然沒有蹤影。李楠確實失蹤了。

一九九二年冬日的這個夜注定是不安寧的。一時間人們惶恐、緊張，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家長攏在身邊不敢離開半步，唯恐一離開孩子馬上就失蹤了。人們手足無措。夜貌似很安寧，而在安寧的表象下卻潛藏著巨大的兇險，這兇險正張開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孩子的生命。

這時候，人們才確信，孩子確實失蹤了，孩子不可能貪玩到如此程度，更不可能是躲貓貓那么簡單了。孩子失蹤了，和平時一樣安靜的夜，今天卻使所有人感覺恐懼、害怕，整個院里顯得危機四伏。

趕緊向公安局報案吧。

保衛(wèi)處已經(jīng)打過電話了，公安局那邊不到二十四小時不立案。

事情變得撲朔迷離。孩子有可能被人偷走了，處在改革開放初期，信息交通還不很發(fā)達，更沒有網(wǎng)絡的超速傳遞，甚至大多數(shù)人家里都沒有電話，人們還生活在簡單的關系中。

孩子失蹤，孩子遇害，人們越想越怕。兇手，光聽到這個詞就叫單純的人們害怕得不知所以。兇手可能是誰呢。沒有人能想象到事情的真相，沒有人能想象到這事是真的，人們仿佛還沉浸在虛幻里，一時間所有人陷入了恐慌之中。這個太平的社會突然發(fā)生的事情，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人們貧乏的想象想不出事情的真正軌跡。這一夜，注定是難眠的，這一夜注定是不平靜的，而這一夜又貌似是非常平靜的。小時候聽膩了大人們經(jīng)常說的麻袋裝娃的故事，而這時候仿佛麻袋裝娃就在眼前，阿毛的故事就在眼前。

這一夜李偉崩潰了，王英崩潰了，陪著李偉、王英崩潰的還有許多人。人們忙碌到夜里十二點多，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叫他們忙碌的了，剩下的只有崩潰和李偉、王英夫婦撕心裂肺地哀哭。他們哀嚎般的哭聲時斷時續(xù)，向寂靜的夜發(fā)出更多悲劇的信號。

三

公安人員在第二天上班后的九點多趕來了。隨著公安人員的到來，事情進一步發(fā)酵，全院職工上班后的第一件事，都在談論昨天晚上丟孩子。住在院外的職工又趕緊通過單位電話向家里人傳遞信息，再三叮囑家人管好孩子，我們院昨晚丟孩子了。

李楠是真的失蹤了。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個小時，公安局立即立案，并詳細地對案發(fā)現(xiàn)場進行了偵查，又對所有昨晚上住在樓里的人員進行突擊詢問。大家的回答千篇一律，那個點上，我們都在家里吃晚飯，看新聞，沒有人出門，沒有人看到李楠。事情的過程變得撲朔迷離，沒有任何線索，案件一時陷入迷幻之中，難不成李楠人間蒸發(fā)了。這顯然不可能。公安人員又對案發(fā)現(xiàn)場進行了仔細偵查，對所有居住戶進行二次突擊詢問。

仍然沒有任何線索，公安人員再次把樓梯口、廁所、走廊，包括每家每戶的碗柜、煤堆都進行了仔細地偵查，挨家挨戶，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

公安辦案人員又對這棟住著四十多戶人家的宿舍樓進行了徹底搜查，包括所有家里，所有物體和能藏匿一個孩子的地方，床底下，衣柜里，寫字臺下，甚至窗簾后，能搜查的地方都搜查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仍尋不到一絲絲破案線索，案件一時陷入迷茫之中，尋不到任何突破口。

也許兇手抱了孩子，早就出了院子。聽說有一種麻藥可以瞬間致人昏迷，使人毫無反抗之力。那么兇手的目的是什么？人販子，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詞。公安人員又對院里進行了大范圍地仔細偵查。從對大門門房的問詢中，公安人員了解到，他們沒有看到孩子出過大門，也沒有看到可疑人出過大門。院里就兩千多員工，大門口的門衛(wèi)，幾乎認識住在院里的所有員工和他們的孩子。

孩子應該還沒有出院子，于是公安人員加大搜查力度。也許孩子已經(jīng)遇害了，被藏匿在什么地方。案件一時間陷入了困難之中，毫無頭緒。

離事情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三十多個小時，失蹤孩子的家屬精神處于崩潰之中，群眾的情緒也不穩(wěn)定，辦案壓力越來越大。公安人員準備挖地三尺對院里再次進行一次無死角、地毯式、搜索，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孩子，哪怕是尸體。先從院里所有的下水井入手。

就在人們束手無策、準備破釜沉舟再次搜尋孩子時，案件出現(xiàn)了意外的線索，李偉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綁匪打來的，李楠被綁架了。綁匪向李偉索要五萬元贖金，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準備好，否則他們的女兒將會沒命。

李楠還活著，人們第一個反應就是李楠還活著。

李偉家和單位其他同事一樣，都是裝了院里的分機電話，公用院里的總機，裝機費用便宜一半，分機之間打電話不收費，弊端是沒有來電顯示，對于一個一般的職工，來電顯示并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李偉和王英兩個老老實實的職工，一個月工資每人也就一百多，加起來，幾年也掙不到綁匪要的這個數(shù)，王英哭得又昏了過去。

時間就是生命，得趕緊準備五萬元現(xiàn)金，綁匪給的時間只有二十四小時，一時間大家都忙碌起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時間，西京城某研究院家屬院的孩子被綁架，成了這個冬季里最爆炸性的新聞，市長驚動了，省長驚動了，目前最重要的是穩(wěn)住綁匪，全力營救孩子。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電影里看到過這樣的情節(jié)，現(xiàn)實社會里，現(xiàn)在就發(fā)生在身邊，人們想都沒有想到過，然而卻是鐵的真實。李偉的女兒李楠確實失蹤了，李偉確實接到了綁匪的電話，綁匪還揚言要是報警他就撕票。

五萬元，從哪里去弄？李偉兩口子又哭得不成人形，瞬間陷入崩潰和絕望中。如果沒有了女兒，他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當前最主要的，是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籌措這五萬元，大家誰也沒有想到電影會演到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里。

同事們不能眼看著孩子遇險，紛紛拿出自己家的錢，湊來湊去也只湊了兩萬多，院里領導最后決定其余的錢先從院里借，救孩子要緊。

公安人員自然沒有閑著，雖然綁匪一再強調(diào)要是報警孩子就會沒命。李偉兩口子緊張萬分，公安人員布下天羅地網(wǎng)，在院里各個出入口都布了便衣崗哨。錢怎么給綁匪，只有等綁匪電話。一切準備就緒，時間卻陷入了慢牛拉車，只聽見秒針發(fā)出的緊張聲音，而時針如沉穩(wěn)的泰山半天移動不了一格，人們焦急地等待，等著綁匪打進電話。

時針終于落在了九上，時間已經(jīng)是星期六的晚上，離李楠失蹤已經(jīng)整整過去近五十個小時，而對于處在事件中心的人們，時間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等在電話機旁的人緊張萬分，盯著電話。

“叮鈴鈴鈴?！彪娫掆徑K于響了，李偉急忙拿起話筒，只聽綁匪在那邊傳來聲嘶力竭地喊叫：“你們不守規(guī)矩，你們報警了，讓警察盡快離開，否則你的女兒就會沒命，你們就等著收尸吧。”

“我們沒有報警，求求你了，不要傷害我的女兒?！崩顐?、王英對著話筒又是一陣崩潰哭喊。

綁匪毫不留情地掛斷了電話。

事件一時間陷入僵局，沒有人知道綁匪的真實意圖，李偉、王英又悲痛欲絕地哭了一場。

過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還是綁匪打來的，李偉、王英哭得不成樣子，張敏就接了電話。這次綁匪沒再威脅，而是問錢湊齊了沒，張敏說湊齊了，我們把錢送到哪里，你要保證不傷害孩子。

綁匪回答，孩子好著呢，給你們十分鐘時間，現(xiàn)在把錢裝在一個牛皮紙袋子，等我電話，我會通知你們把錢送到哪里。

說完綁匪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張敏陷入了沉思，突然醒悟。

“電話是從院內(nèi)分機打來的，綁匪在院里。”

“你確定？”

“確定，接了二十多年的電話，外線內(nèi)線還是分得清楚的?！睆埫羰窃弘娫捠铱倷C的接線員。

院內(nèi)電話的聲音跟院外來電有明顯的區(qū)別。

綁匪是院里人，或者說綁匪目前還在院里，電話是從院內(nèi)分機打來的。

一聽這話，人們頓時又陷入了恐懼之中。

綁匪就在我們身邊，綁匪會是誰呢？

張敏趕緊給總機掛了電話，通知值班人員，再有打進李偉家電話的號碼請鎖定。同時又將電話打到保衛(wèi)處，將這一消息報告給公安人員。為了安全，對外聯(lián)絡電話都在隔壁韓紅霞家打。李偉家的電話專門留著接綁匪電話。

綁匪就在附近，兇手可能一直就在身邊，案件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從現(xiàn)在起，這里的一切都要保密，看來兇手知道我們的任何行動。

電話鎖定在院內(nèi)的分機號碼，公安人員立即緊急行動，秘密封鎖所有院里的出入口，封鎖消息。綁匪可能就在身邊，他甚至知道我們的一切行動，為了穩(wěn)住綁匪，以免造成孩子受傷害，公安人員沒有輕舉妄動。他們守在保衛(wèi)處，一分一秒地等待著，隨時準備抓捕行動。

夜里兩點多，綁匪終于再次打來電話。要求送錢只能一個人去，準備好自行車，過幾分鐘，他會通知去哪里交錢交人，一旦發(fā)現(xiàn)有公安人員跟蹤，立即撕票。

電話室毫不費力地查到了打進李偉家的電話號碼，是院內(nèi)電話，是從后勤一個辦公室打來的。綁匪還在院里，毫無疑問?？倷C傳來消息，這是后勤劉處長辦公室的號碼。事不宜遲，為了防止綁匪逃跑，公安人員立即行動，迅速奔赴后勤處。當公安人員破門而入時，綁匪正準備打最后一個電話，聽到門口有動靜，綁匪欲跳窗而逃。守在窗戶外面的公安人員立即對其實施了抓捕。

打電話的正是后勤處劉處長的兒子劉鋼，這個二十四歲的三產(chǎn)臨時工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靜。他知道他們沒有證據(jù)，他們只是猜測，而猜測是不能作為證據(jù)的，二十四小時后，他將像電影里演的那樣被釋放，雖然拿不到錢了，他一樣可以逍遙法外。這幾年他看過好多國內(nèi)外的綁架電影，這些套路他已經(jīng)非常熟悉。

四

審訊進行得很順利，不到兩個小時，兇手就招供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院內(nèi)的電話號碼會在電話室被查到。從他的供詞里，公安人員在樓附近的下水井里找到了遇害孩子的遺體。經(jīng)法醫(yī)鑒定，孩子在當天夜里一點時已經(jīng)遇害了。

審訊室里燈光很刺眼，劉鋼雙手被銬著，當公安人員審問的時候，他竟有些興奮，我就是從電影里學到的，覺得我也可以綁架個孩子，就不用伸手再向父母要錢了，在院里當臨時工不是我的理想。

公安人員問他為什么要撕票，殺了孩子。

他也回答得很快，我沒想殺了她，我只想弄點錢。最近我一直在想這事。這天是周四，下班后我又不想回家，最近我經(jīng)常不想回家。我在外面逛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這段時間以來，每次回家我父親都拉個臉，我嫌他臉難看，索性不回去了，就一直住在他的宿舍。這樣倒方便，有自己的空間，我租了好多錄像帶，晚上沒事就看港片。

我父親的宿舍在一樓最東頭，剛進樓，就看見一個小女孩獨自一個人走過來上廁所。我就叫她過來，孩子們跟我雖然不熟悉，也都見過。孩子就過來問我：叔叔，什么事？我把孩子叫到房間，給孩子糖吃。我準備用準備好的飲料給孩子喝，里面放了安眠藥。我想用安眠藥把孩子安眠了，先藏起來，晚上再轉運出去。還沒來得及喝，就聽見走廊有人叫她，孩子就急著要出去，我一聽急了，怕孩子說出去，急忙用毛巾捂住她的嘴，孩子就開始反抗，開始哭，我就把毛巾塞進孩子嘴里，又用膠帶封住。孩子亂踢亂打，我又用膠帶把孩子的腳和手也綁住了。我怕事情敗露，趕緊把孩子塞進衣柜，并鎖上衣柜，孩子在衣柜里使勁反抗，弄出很大的動靜，我怕有人進來聽見，打開衣柜，又用被子壓在她身上。趕緊又鎖上大衣柜。這時我聽到走廊里都是人，大家都在幫忙找孩子。我慌了，聽聽衣柜里孩子再沒有踢的聲音，我也鎖上門跑出去，混在人群里，查看情況。

終于等到夜深人靜，我悄悄地打開衣柜，想把孩子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以前留意過，后勤部有一個放家具的倉庫，經(jīng)常沒人，那里有許多舊柜子，藏一個大人都沒有問題。等明天白天安排好一切，再打電話索要贖金。可等我打開衣柜時，發(fā)現(xiàn)孩子已經(jīng)沒有氣了，慌亂中，我擔心尸體會被發(fā)現(xiàn)，偷偷開門趁走廊沒人，就將孩子抱出去扔在樓附近的下水井里。我蓋好井蓋，返回屋內(nèi)，整理好屋內(nèi)的一切。我緊張得很，等到一切辦完，我的心一下子放下了，我覺得自己太聰明了，聽聽走廊沒有動靜，我就安穩(wěn)地睡了。

接下來，我也混在人群里，假裝幫忙找孩子，察看動靜。

公安來了，偵查了幾遍都沒有找到線索，我很慶幸。但我不放心，畢竟孩子還在下水井里，她就像一顆炸彈，隨時會引起公安關注。我聽說公安要在附近的水井里找孩子，我怕事情敗露，再說，我計劃了幾個月，總得弄點贖金吧，我就給家屬打電話，后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沒有想傷害孩子，孩子不是我殺的，是她自己窒息的。

說完，他一臉無辜地看著警察，仿佛在講述他的英雄事跡。

孩子找到了，孩子遇害了，兇手竟然就在身邊，而且是院里某處長的兒子，研究院里頓時炸開了鍋。不，是整個西京城頓時炸開了鍋。人們悲憤，惶恐，害怕，以至于一時間人人自危，原本太平的社會居然潛伏著巨大的危機，人們不敢讓孩子獨自出門，天不黑就到處找孩子，不敢讓孩子一個人去上學，仿佛孩子一離開大人，就會遇難，接下來的整個冬天，人們都生活在恐懼之中。

兇手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接下來就是公安機關和法院的事了。兇手雖被抓捕，而孩子卻永遠離開了人世，一時間人們?nèi)呵榧ぐ?，義憤填膺，民間紛紛發(fā)起了呼吁，要求嚴懲兇手。案件的審理得有一個過程，走司法程序，人們知道法律的繁瑣與嚴謹。兇手殺害了孩子，必將得到應有的處決，人們等待著對兇手正義的審判。

五

作案細節(jié)一經(jīng)傳出，院里就吵翻天了。

有人想起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如果那天晚上能及時對樓里的每家每戶搜查，是可以阻止事件的進一步發(fā)展的，換句話說，是可以及時挽救李楠的生命的，是可以改變整個事件的結局的。這件事情，保衛(wèi)處長肩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周光明必須同時得到應有的處罰。一時間，大家聯(lián)名向院里寫了材料，要求嚴肅處理保衛(wèi)處長周光明。

案件偵破的當日，周光明就知道了結果，他沒有料到事情竟會是這樣的，這超出了他的想象。對于案件的結果，他一萬遍地問自己，又一萬遍地回答，在那種情況下，他不可能去搜查，他沒有權利搜查。

院里就此事進行開會討論，周光明為自己辯護，我是按照法律程序走的，沒有搜查令，我去搜查是違法的，院里不能給我處分。

院辦公會上爭吵得很厲害。有孩子的年輕干部傾向于嚴肅處理周光明，不處理不足以平民憤。年紀大的，尤其是受過周光明關照的，有的不發(fā)言，有的明著替周光明說話。其中院長的意見最為典型，周光明只是單位保衛(wèi)處處長，不是派出所所長，更不是公安局的刑偵人員，他沒有權利私自搜查居民住所。事件發(fā)生后，周光明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帶領保衛(wèi)處人員積極偵查，院里沒有理由處分周光明。

周光明心里有底，院長會為他說話的，院長欠著他一個大人情。

他剛從部隊轉業(yè)到研究院保衛(wèi)處，那時候，院里出現(xiàn)了一件怪事，有一個性暴露癖的男子經(jīng)常夜里在花園鬧鬼，碰到年輕女性就露出陰部進行性騷擾。一時間院里人心惶惶，年輕女子一到晚上八點就不敢出門，保衛(wèi)處經(jīng)過幾夜的突擊摸排，抓到了兩個嫌疑人。其中一個是現(xiàn)任院長的兒子徐勇，院長那時候還不是院長，只是研究院一個處的處長，而另一個是新分來的研究員劉文輝。劉文輝解釋，他是臨時路過花園時尿急，進行了小便。徐勇也說自己是路過花園小便。保衛(wèi)處的工作人員認識徐勇，知道徐勇是徐處長的兒子，就放了徐勇。而對劉文輝的解釋，他們認為不可信。畢竟劉文輝才來研究院半年，幾乎很少有人認識他。

這件事在院里影響極壞，院里上上下下近來談論的都是這件事。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研究院，出了這種事，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院里要求保衛(wèi)處在三天內(nèi)緝拿嫌犯，還研究院和諧太平。保衛(wèi)處長領命，保證三天抓到鬼。劉文輝幾乎是自己撞上來的，沒有人知道事件的本末原委，劉文輝的辯解無疑沒法讓人相信。保衛(wèi)處要立功，保衛(wèi)處需要一個被抓住的罪犯，不能放了劉文輝。

保衛(wèi)處抓住了花園性暴露者，劉文輝被戴上性暴露癖、變態(tài)的帽子，保衛(wèi)處立了大功。

劉文輝不堪忍受這樣的屈辱，割腕自殺了。保衛(wèi)處的結論是劉文輝性暴露癖被發(fā)現(xiàn)，畏罪自殺。

當時現(xiàn)場抓捕的人就是周光明，周光明隱瞞了事實真相。徐勇的聲譽保全了，徐處長的聲譽保全了。后來徐處長升了院長，周光明也被破格提拔為保衛(wèi)處長。

周光明心想，這次遇到這樣的事，徐院長一定也會幫他的。

那個自殺了的研究員，剛剛研究生畢業(yè)，其母親不堪忍受非議，向有關部門告了幾回，無門，從此一病不起，不久也離開了人世。只剩下一個妹妹據(jù)說去了外地，沒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

事關重大，有關人命，院里不能給他扣上失職的帽子，扣上這個帽子，他周光明從此就別在人世間立足了。

院辦公會的結果沒有如多數(shù)人所愿，此事與周光明無關，都是兇手太兇殘，一定要嚴懲兇手。

周光明被保全下來，民眾義憤填膺有什么用，官字頭下兩張口，大家只好作罷。大家又重新把憤怒泄向罪犯。

周光明保全了劉處長，徐院長保全了周光明。李偉、王英失去了女兒，從此過著痛不欲生的生活。大家失去了安寧、安全的生活，整個冬天都生活在惶恐和不安里。

六

罪犯已經(jīng)繩之以法，案件進入法庭審理階段，人們對結果失去了耐心，漸漸地，人們開始淡化了對這件事件的關注。人們的注意力開始轉向其他，茶余飯后，人們討論的話題也漸漸變了。這件事情仿佛在一段時間里暫時平息了。

除了那一對失去孩子的父母，仍然沉浸在日復一日的悲痛中，沒有人能夠深切地體會他們的痛。喪子之痛，那是怎么樣的一種痛徹心扉。他們沒有辦法剔除痛苦，他們只有把自己浸泡在時間的長河里，讓河水透析，清洗他們的痛苦，讓悲痛減一些少一些。雖然兇手已被抓捕，正走法律流程，等著將兇手處決。兇手即便已經(jīng)處決，他們的女兒再也不能還回，他們永遠失去了他們的至親骨肉。他們再也見不到自己親生的女兒。他們的痛苦沒有人能代替，沒有人能理解。

案件審理進行得很順利，兇手的作案過程和作案證據(jù)一切都清晰明了，沒有什么可疑問的。

就在人們等待著法院判決的時間里，案件卻在私底下發(fā)生著變化。善良單純的人們想象不到一個殺害孩子的兇手，還有能讓他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

理由是他們找的。

一時間，西京城流傳出一些話。殺害李楠的兇手劉鋼患有嚴重的精神病，需要對劉鋼做精神鑒定，如果劉鋼真患有精神病，對于殺害李楠，劉鋼將不承擔法律責任。也就是說，如果劉鋼被診斷了精神病，劉鋼將不會被處決。

消息一經(jīng)傳出，人群再一次被激怒了。

死者家屬還沉浸在悲痛之中，人們也是剛剛從憤怒和恐慌里漸漸恢復了平靜。這爆炸性的新聞無異于一個重型炸彈，不光是院里的年輕父母，社會上的年輕父母也紛紛聲援，人們將譴責、聲討、要求嚴懲罪犯的信寄給市長，寄給省長，報紙媒體也紛紛進行聲援。一時間，嚴懲殺害孩子兇手的口號響徹了整個西京城。

對于此類案件，高院的審理相當慎重、謹慎，省長作了明確批示，此案件情節(jié)惡劣，造成的社會影響極大，必須嚴懲兇手，絕不能姑息。

在時間的慢慢流逝里，司法流程終于走完，兇手一審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剝奪上訴權。在孩子遇害的次年立秋日，兇手終于被處決。人心大快。

此事告一個段落。

兇手被處決后，民憤大平，人們又開始一頭鉆進日子里，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世上還有過這樣的事。孩子們依然快樂地成長，大人們也放松了警惕，任由孩子自由自在，不受約束。

只有那一對孩子的父母，仍然默默地承受著苦難，不分白天黑夜，思念著他們永遠回不來的孩子。他們經(jīng)歷著人生里最艱難的中年喪子之痛。

七

法內(nèi)的兇手懲辦了，法外的兇手依然逍遙。時而有人會提起此事，如果當時立即進行全樓仔細搜查，結果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兇手固然死有余辜，而孩子是無辜的。唉！人情，面子，怎么就那么重要，重要得超過了生命。說歸說，怨歸怨，事情還是事情，過去的再也追不回來了。

李楠遇害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雖然院里人都說周光明該對此事負責任，而周光明并沒有感到過內(nèi)疚。他認為自己依法辦事，沒有對不起李偉和王英，沒有對不起李楠。身為保衛(wèi)處處長，他得對全院人負責，不光只對個別人負責。雖然大家譴責他，周光明并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他是行伍出身，他的內(nèi)心強大不是一般的，他不會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周光明是做大事的人。雖然劉處長最后還是失去了兒子，而周光明并不后悔那天的事。劉鋼犯法應該被公安局繩之以法，而不是他，周光明。

鵝毛大雪飄了一夜，早上突然就停了，周光明往窗外看了看，瑞雪兆豐年，明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剛剛四十五歲的他，明年有可能被提拔，下一步他也可以進入院領導班子。他像往常一樣下樓上班，住在單位家屬院，從家到辦公室也就十幾分鐘的距離，周光明今天卻走了一輩子。

周光明身材高大，一米八五，年輕時瘦，精神，不顯眼。這幾年條件好，發(fā)了福，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周光明的體重也越來越大，足有一百八十斤。

周光明今天心情特別好，他望著滿世界的雪，對妻子說了一聲：“我去上班了?！?/p>

剛一出樓，周光明一腳踩進雪里，一個冰溜子踩在腳下，一滑，周光明沒承受住，雪沒承受住，周光明的另一只腳剛要伸出去平衡，誰知雪下一個磚塊也結了冰溜子，周光明搖晃不定，隨后跌倒，摔了下去。

周光明摔成了骨折，大腿股骨骨折，不光是這，周光明還被摔成腰椎骨折。幸虧雪是軟的，周光明后腦勺著地，雖然摔暈了腦子卻沒事，大夫說要是沒雪，肯定是腦出血了，這可是腦干的位置，生命中樞。周光明沒有生命危險，而周光明從此徹底地躺在了床上，即便打了石膏，周光明再也沒有能站起來。

下雪了，周光明摔骨折了，研究院里的人逢人邊便，相互打趣，興高采烈，仿佛這是一件盼望已久、多么令人愉快的事。人們買了一串十萬頭的鞭炮，從保衛(wèi)處門口一直放到周光明住的家屬樓下，鞭炮聲整整響了一個多小時。

周光明躺在床上，萬念俱灰，鞭炮聲從窗外噼啪啦傳進他的耳朵，傳到他的心里，

周光明老婆明白地關上窗戶，而鞭炮的響徹聲依然噼里啪啦地響徹云霄，纏繞在周光明的周圍，糾纏在周光明的心里。

周光明從此再沒出過家門，據(jù)說周光明不是死于骨折，也不是死于癱瘓，周光明是被自己悶死的。周光明光明了一輩子，栽在自己手里。有人說周光明死于面子，死于人情。也許吧，也許是那一串鞭炮敲響了周光明生命的喪鐘，足足叫周光明靈魂喪失。周光明沒有做完自己的夢就死了，死在春節(jié)前除夕的夜晚。

周光明死后的一個月，他兒子駕車外出，意外出車禍身亡了。車上其余人得以幸免，唯有周光明兒子因個子高，頭頂碰到車頂，引發(fā)顱內(nèi)出血身亡。周光明死了，沒有留下什么，他家里只剩下他老婆，一米五的身高，身材瘦小，依然活著，扭曲、變形了的那張小臉時不時地顯現(xiàn)出悲傷的表情。

責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