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歸心似箭。在與馬老板辦妥了結(jié)業(yè)證書后,馬老板還稱贊我烹飪黃燜牛肉的手藝與他不分上下的那一刻,那種焦灼得無比難受的心情,突然而至。我急不可耐地背起簡易的行李,向站在門口的馬老板揮手告別。
出了出租車,進(jìn)入候機(jī)樓,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滿腦子想的是老婆在飯店里忙碌的身影以及黃燜牛肉這道菜推出后,食客排著長龍等候購買的盛況。
雖然電告了老婆今天回家,四個小時后就能見上面,可我還是覺得時間走得太慢。直到飛機(jī)開始向前滑行,起飛離地了,我焦灼的心情才舒緩了起來。
“先生,您好,請您把舷窗落下來?!眲勇牭纳ひ?,親切的笑容。其實,機(jī)艙里的廣播早叫人把舷窗拉下了。我下意識地望向空姐,我老婆也和面前這位空姐一樣,美麗動人。而我,個子不高,腰圓,腿圓,面圓,很符合廚師的特征。那時候,老婆在酒樓當(dāng)收銀員,追她的人當(dāng)中,比我英俊苗條的人多的是。沒料到,一來二往之間,她會同意了我的提議:到我家里約會。這些已是陳年舊事了?;楹蟮纳?,照例天未亮就出門上班,下班回家已是路燈閃爍。復(fù)制著婚前的生活,并無驚喜,但每晚有嬌妻相伴,也不算平淡。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似乎還比不上婚前那么隨意和清閑。老婆看見我如此慵懶無趣,提議開間小飯店。工作自由,熱鬧,不心煩,又能賺錢。
“當(dāng)老板固然是好,可得有本錢啊?!蔽艺f。
“我有。”
“嗬,你有這么多錢?”
“不是很多,開間小飯店足夠。”老婆的笑靨總是那么讓人舒服。
我當(dāng)了十年的酒樓廚師,有本錢,開飯店當(dāng)老板水到渠成。不過,也在猶豫:若開小飯店,總不能像遍地的小飯店、大排檔那樣,早上腸粉白粥、中午蒸炒吃飯、晚上沙窩粥這么慣常的菜式招徠顧客吧。“我想過了,”老婆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道,“你是大酒樓廚師,咱們就以大酒樓的廚藝和大排檔的價格來招徠顧客。不用開在路邊,也不開在肉菜市場里。買條廢舊水泥船,泊在沙田村市場旁邊的沙律涌岸邊開。那里面臨獅子洋,風(fēng)景好,不用鋪租,贏九成的了?!甭犃死掀诺恼f話,我不由得來了精神,信心倍增。
二
沙律涌是獅子洋分叉出的一條小河涌,蜿蜒彎曲地穿過村莊,流向廣袤的田野。我的“涌邊飯店”開在緊鄰沙田村市場的沙律涌岸邊,眼前的獅子洋就像一塊翠綠色的玻璃平鋪在前面。這里沒有大路邊汽車揚起的塵土,也沒有市場上擾攘喧囂的氛圍。如何把菜肴烹調(diào)得美味香醇,如何迎合食客的喜好和消費心理,我夫妻兩人都是順手拈來 。飯店開張后,前來光顧的食客都說味道好,價錢便宜。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生意比意料中興旺許多。
有一天,一位綽號叫老鼠培的客人對我老婆說:“老板娘,你這些菜的味道很好,不錯,但品種少了點。你也知道,再美味的菜色,吃多了也要轉(zhuǎn)口味的呀。”
老鼠培身形瘦削,頭尖額窄,狀如鼠形。老婆聽后,頷首答道:“你說得也對,可沙田村地處偏僻,常見的食材不就是豬、牛、羊和雞、鴨、鵝,還有鮮魚。你難道要吃飛禽走獸?”
“蒸雞,白切雞,醬油雞。燒鵝,豆豉鴨,清蒸大頭魚。味道雖好,可總是這幾道菜。就像你這么美,每天看見,也會變得不美了呀,要換換口味才美的啊……”老鼠培說得唾沫橫飛,眾人對他雖覺厭煩,卻又不禁哈哈大笑。老婆拿著菜譜本敲在老鼠培頭上,說:“你這老鼠頭,不討我便宜就進(jìn)醫(yī)院的了?!?/p>
不管老鼠培的話是真是假,他的話還是引起老婆的深思。當(dāng)晚打烊回家,老婆把老鼠培這意見向我說起。我思索著,也不由得點頭稱是。大眾化的廣東菜大都是這些,至多還可以增加水蒸雞和客家焗鵝這兩道菜式。牛、羊肉菜式少是廣東菜的弱項,但即使在廣州,有特式美味的牛、羊肉菜式也少。
“弄些海鮮新菜式,行不?”老婆問。
“做海鮮我們做不過廣州、深圳那些海鮮城的。我想過了,只有在牛、羊肉上創(chuàng)新菜式,勝率才高。”
“有門道嗎?”
“還沒!”這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半夜時分,弄醒老婆,說:“牛羊最多的地方是青海省。在家里想也是白想,干脆去西寧一趟,學(xué)幾道西北風(fēng)味的牛羊肉菜式回來?!?/p>
“你一個人去?”
“是??!”
“誰掌大廚?”
“阿燦掌,他行的?!?/p>
“也好。什么時候去?”
“明天?!?/p>
“去多久?”
“一個月吧?!?/p>
第二天,我乘飛機(jī)抵達(dá)西寧機(jī)場,轉(zhuǎn)車進(jìn)入西寧市區(qū),已是傍晚。在找尋平價旅店時,發(fā)現(xiàn)在一條不能通行小車的街道上,排著長長的人龍。我好奇上前看,在一間叫益鑫黃燜牛肉店的店門前,人們排著長隊輪候。我納悶。就為買這黃燜牛肉吃?于是,我也排起了隊。等到了,買了半斤黃燜牛肉。坐在桌上,夾了片牛肉入口,隨即迫不及待地夾上第二片,狼吞虎咽地一口氣把這十多片黃燜牛肉吃完。又買了半斤,慢吞細(xì)嚼地品嘗起來。牛肉的膻騷味在配料的釀制熏蒸下,變成令人食欲大增的甘香味。在廣府的牛肉烹飪中,過熟顯得粗硬,八九成熟則太軟。不管硬或者軟,都免不了難嚼的韌牙口感。但這款黃燜牛肉,不會韌牙,又不會太硬或太軟。最神奇的是吃多了也沒有牛肉特有的讓人難受的腹滯感。這半斤牛肉吃完后,正想再叫上半斤,但肚子告訴我,不能再吃了。
就是這種口味。我憑自己十年大廚的直覺,當(dāng)即選定這道黃燜牛肉為此行的首選菜式。
我找到這家飯店的馬老板,向他說明來意,卻遭馬老板一口拒絕。我頓覺失落。在附近轉(zhuǎn)悠了兩圈,我找了間廉價旅店租住后,躺下靜思一會兒。那馬老板為啥不收我為徒?難道是好手藝不外傳的封建思想。想來想去,他做生意不就為賺錢?我折回飯店,待飯店打烊,馬老板出門要走的時候,上前說道:“馬老板,馬大哥,我拜你為師,學(xué)了手藝是回東莞,不會攤薄您的生意。還把您這手藝傳揚到東莞,美名遠(yuǎn)揚。還有,您收多少學(xué)費都行。學(xué)成回東莞把這道菜推出后,還有禮品送給師傅您?!?/p>
馬老板沒回答,走回飯店,對員工吩咐了幾句,再折回車旁,對我說:“六萬學(xué)費?!?/p>
“好!”我一口答應(yīng)。
我明白馬老板最終肯收我為徒,是因為這六萬元學(xué)費。更明白黃燜牛肉這道菜,將會為我賺更多的金錢。
黃燜牛肉的美味,飯店門前長長的等候隊伍,對黃燜牛肉贊不絕口的顧客,此刻,縈繞腦際的都是食客在飯店門前排隊等候的盛況。自然,我心里是滿滿的喜悅,嘴角溢出了笑意。
幾聲嬰兒的啼哭聲,打破了機(jī)艙里的寧靜,也打亂了我心里的喜悅,和對黃燜牛肉這道菜的美好想象和期待。嬰兒清亮的哭聲,讓我想起因婚后老婆還沒懷孕,讓別人輕蔑的眼神。想起看見了同齡人的小孩,便想象著自己的孩子也該如此活潑可愛的情景,嘴角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三
中午十一點,收到從西寧的牦牛屠宰場快遞來的牦牛肉后,對牛肉洗、涮一番,切成每塊約三市斤重的肉條,放進(jìn)馬老板傳授的第一道調(diào)味湯水。煮熟后,拿起放進(jìn)冷水盤中過冷,然后放進(jìn)第二道70度恒溫的調(diào)味湯水中浸三個小時。拿起放回第一道湯水猛火煲半個鐘頭,拿起放進(jìn)第三道80度恒溫的調(diào)味湯水中浸兩個小時,拿起后進(jìn)入最后一道工序:放進(jìn)養(yǎng)味池。養(yǎng)味池長兩米,寬五十厘米,分底面兩層。底層盛滿甘黃色的濃稠湯汁,下面是與北方的火炕相似的木炭爐。木炭爐用電熱捧控制溫度,讓濃稠湯汁向上蒸發(fā)出30攝氏度的味溫。幾經(jīng)制作的半成品牛肉放進(jìn)養(yǎng)味池的上層,在甘醇香郁的微溫環(huán)境中醺浸到明天上市。
整套制作工序完成,需時二十個鐘頭。每天幾百斤牛肉的制作,一星期換一次新的調(diào)味湯汁。我再無精力顧及飯店的廚房工作。阿燦升任了粵菜大廚,老婆也放下收銀臺的工作,負(fù)責(zé)原來我負(fù)責(zé)的飯店食材的選購,烹飪質(zhì)量的督導(dǎo)和飯店服務(wù)質(zhì)量的管理。我專門負(fù)責(zé)黃燜牛肉的烹制和銷售。
現(xiàn)在,新添置了一艘噸位小點的水泥船,改裝為專營黃燜牛肉的飯店。黃燜牛肉這道菜很快得到食客的認(rèn)同。午飯、晚餐時間,沙田村附近鄉(xiāng)村,甚至十公里外的莞城、虎門等地的有車一族,紛紛前來購買黃燜牛肉。他們不懼烈日,不管夜幕的籠罩,排隊等候,為的是一嘗黃燜牛肉與眾不同的美味??匆娏胰障拢﹃栔?,顧客從岸邊排隊至沙田市場這長長的隊伍,看見停泊在岸上的小車,盡管在西寧馬老板處學(xué)成回來的時候,也有過顧客盈門的想象,可那種想象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這番景象興旺。
夜幕降臨中。我望著還有顧客在岸上排隊等候,看見即將售罄的黃燜牛肉,心情固然很好。但從天剛亮忙到天黑,太累了。我拿起手機(jī)跟老婆說,先回家休息去。吩咐了員工幾句后,回到家倒頭便睡。朦朦朧朧中,老婆回家把我弄醒了。
老婆笑容滿面,固然是因為生意興旺。我的心情也好,不過,從西寧乘飛機(jī)回來時,那幾聲嬰兒的啼哭聲,不時在心中響起。結(jié)婚兩年多了,老婆還沒有懷孕的跡象。想起這,不管生意多么好,心頭的落寞始終揮之不去。
但老婆她太開心了。
從衣服到頭發(fā),從體態(tài)到眼神,都讓我感受到她那掩飾不住的高興。即使在她背后,也感受到她的勃勃的能把人感染的喜悅氣息。
“很高興嗎?”我問。
她走過來,坐在床邊,說:“今天的營業(yè)額又創(chuàng)了……”我伸手示意她不用說了。這段時間,一說起錢,我反而沒了興趣。可老婆跟我相反,每天打烊回家,便說飯店的生意如何好,營業(yè)額又創(chuàng)新高。我把手伸入她腹部,撫摸著說:“我每天都在盼望你跟我說:我有了?!崩掀怕牶蠊笮Γf:“我有了!”見我目光狐疑,重復(fù)道:“真的是有了!”
“自從你去了西寧,月經(jīng)就沒來。第二個月沒來,第三個月沒來,現(xiàn)在是第四個月,也沒來!”
望著妻子幸福的眼眸,我嗔怪道:“干嘛不早說?!?/p>
“怕不確定,讓你失望?!?/p>
我急不可耐地掀起她的衣服,把耳朵貼在她腹部。
“聽見什么?”老婆問。
“他(她)好像正用腳踢你呢。”
“哈哈哈!”老婆笑完,用手撫摸著我的背部、我的腦袋,輕聲說:“好啦,我要去沖涼了。嗯!”
“等等!”片刻后,我又說:“很舒服,很享受!”
從西寧回來后,干事順利,生意興隆,但始終沖不散從西寧回來的班機(jī)上那嬰兒的哭喊聲留在我心中的陰影。很多次,要把因那團(tuán)陰影而起的惆悵向老婆訴說,又怕她聽后比我更惆悵難受。現(xiàn)在,那團(tuán)陰影說沒就沒了。
四
因為要掌握經(jīng)過一夜熏浸后黃燜牛肉的色澤變化、香糯可口是否達(dá)到要求標(biāo)準(zhǔn)(若達(dá)不到,剩下的這幾個小時可以調(diào)節(jié)養(yǎng)味池的溫度進(jìn)行調(diào)節(jié))。天剛亮,我便要起床,到船上查看。
一路上,沒法掩飾臉上的高興神色。一些人妒忌我開心,覺得我開飯店發(fā)了財,但我老婆婚后不孕,他們便故意臉露不屑。此前,我確曾因此覺得矮人三分??涩F(xiàn)在,也沒有矮人三分的感覺了。
阿財和阿旺比我早到,見面就問:“老板,很高興?”“高興!”我答。幾乎是同時,嗅到了絲絲的異味。我連忙走到養(yǎng)味池旁,揭開蓋子,不是往日夾帶著牛肉膻味的香醇味,而是夾帶著腥酸的香醇味。細(xì)看池里的牛肉,色澤木然,泛不起油光。
“老板,怎么啦?”
“你倆什么時候來到?”我反問道。
“六點。”
“電燈亮不?”
“亮的?!?/p>
“養(yǎng)味池有什么不妥?”
“沒有?!?/p>
接著,我走上岸,往市場辦公室走去。一問,才知道昨晚半夜臨時停電了一個小時。
回到船里,我找來了紙筆墨,邊寫邊吩咐阿旺去把池里的牛肉拿起來,放進(jìn)黑色塑料袋里,再用舢板悄悄地載到獅子洋上倒掉。再吩咐阿財?shù)杰噹彀研≤囬_過來,載我到鎮(zhèn)上買汽油發(fā)電機(jī)。我把寫著“今天停業(yè)”的紙放在桌面上,讓阿旺待會貼在飯店門口。這時,阿旺說道:“老板,這些牛肉只是色澤差些,味道還行,扔掉多可惜?!薄罢瘴曳愿赖娜プ?。”說罷,我上了小車。
“老板,把牛肉扔掉,可惜了?!甭飞?,阿財說。
“你嗅不出牛肉變味了?”
“很仔細(xì)才嗅出一點點?!?/p>
“你知道嗎?最難騙的是食客的嘴?!?/p>
阿財不再說話。天空下著毛毛細(xì)雨,路上的小販,騎著三輪摩托,馱著肉、菜往村里的市場趕去。
在鎮(zhèn)上買了一臺五匹的汽油發(fā)電機(jī)及相應(yīng)的配電設(shè)備,聯(lián)系了電工師傅,回到船上近十點鐘。阿旺完成了我吩咐的工作后問道:“老板,調(diào)味池里的湯汁還換不換?”“換掉,把湯汁放干后用滾水沖洗?,F(xiàn)在十點,鮮牛肉也快到了。趕緊點?!狈愿劳辏野巡菘?、陳皮、白冦、花椒、丁香、甘草、紅寇、五加皮、檸檬干、香菜籽、小茴香、紫蘇等,還有最關(guān)鍵的草果,搭配好各自的分量,放進(jìn)鍋里炒香,然后把少量的開水倒進(jìn)炒熱的鍋里?!皢陠辍彪S著響聲,濃重的香味和熱氣一起向四周發(fā)散。
因為暫停營業(yè),今天的工作清閑許多。交接完新鮮牛肉,余下的制作工序交給阿旺兩人。我穿上白色長褲、白色衣服,戴上白圓帽、白口罩,向隔壁的“涌邊飯店”走去。
黃燜牛肉這道菜的興旺,也帶旺了生意本來很不錯的“涌邊飯店”的生意。十五張飯桌應(yīng)付不了顧客的需求,便在飯店門口放上膠凳,讓排隊的顧客坐著等候。
飯廳里觥籌交錯,酒氣熏天。涌動著不同分貝,藏著聲色犬馬、陽謀與陰謀的聲浪。他們說著各自的話題,傾訴著生活的愉快與困頓。為平衡自己遭受了不同際遇而生出的惆悵或不忿的心情,說著冷嘲熱諷的話。老板如何的吝嗇,同伴對老板的討好神態(tài)令人厭惡。有人咒罵該死的股市,今天又讓它跌沒了多少錢;但另一人談到股市時卻笑逐顏開,說自己那只股票近期小陽小陽地上漲,今天來了根大陽。有人說誰家那幾個兄弟姐妹,加起來有幾百歲了,平日里他們哥前妹后相處得多么融洽,卻為他們死去的父母那不薄的土地分紅而吵鬧成仇人相見的模樣……我在飯桌間穿行著,誰都認(rèn)不出讓白色裹得嚴(yán)實的我。忽然,好像有人談起了我老婆。我豎起耳朵,細(xì)看是誰。又是老鼠培,他正唾沫橫飛地聊得起勁:“喂,老板娘的肚子像是凸起來了?!?/p>
“老鼠培,女人懷孕關(guān)你什么事?”
“當(dāng)然跟我沒關(guān)系,可我想有關(guān)系啊?!?/p>
“老鼠培,你想爛心也想不到?!?/p>
為了增加飯店與食客的親和力,廚房用透明玻璃間隔而成。這時候,老婆正在廚房和阿燦說著話。飯店開張后,她穿得特別漂亮。昨天穿碎花紅衫,今天穿絳色短裙,明天粉紅色旗袍,后天穿白色短袖襯衣……我問她干嗎穿這么漂亮,她說老板娘的形象對飯店生意有很重要的招徠意義,忽視不得。今天,她穿的這件鵝黃底色配大紅玫瑰花的旗袍,格外惹眼、迷人。
“看老板娘這腰身,怕有幾個月了!”有人在說。
“這不正好是她老公去西寧那時候……”老鼠培的雙目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噓……菜可以亂食,話不可亂說。”老鼠培被“噓”聲喝停,不再往下說了。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廚房。阿燦的手隨著說話上下左右地擺動,老婆面朝阿燦,因為戴著口罩,看不清她的神態(tài),可我心里卻覺得他倆在相視而笑。其實,老婆與廚房是不相干的,她干嗎進(jìn)廚房?什么事讓阿燦說得那么起勁?
“這個老板,從早到晚把心都掛在那黃燜牛肉上,戴了綠帽也不知道。”
“老鼠培,不說話沒人說你是啞巴!”
經(jīng)此一喝,老鼠培不敢再說了。
說話聲,談笑聲,玻璃碰撞聲;菜肴的美味,人體的汗臭味,窗外飄進(jìn)的獅子洋的咸潮味;服務(wù)員在快步穿行,醉客語無倫次。我不受自控的目光再次瞥見老婆與阿燦“情投意合”的笑容。我走出飯店,往家里回。但今天在飯店里的所見所聞,烙印似的留在心上。
五
恍似神話故事中,我的魂魄被鬼怪?jǐn)z了去。我極力地說服自己:老鼠培只是酒鬼一個,經(jīng)他嘴里說出的是非謠言沒有一萬句也有九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干嘛在意他說過的話。可越是這樣去想,心里越堵得慌。回家的路上,看見別人對我的微笑就如目接著射來的利箭。蹲在路旁的一只大黃狗朝我咧著大臟嘴,笑我綠帽高戴卻懵然不知,笑我終日辛勞為他人作嫁衣裳。我拾起路旁的一塊小石頭,準(zhǔn)確地擲中那狗頭。
在我還在酒店當(dāng)廚師時,阿燦就跟著我。愿意收他為徒,是上看他干事主動、從不避重就輕的優(yōu)點?!坝窟咃埖辍遍_業(yè),我?guī)^來,直到他能獨當(dāng)一面,成了飯店的大廚。不是我,他沒有今天的大廚級別,也沒有現(xiàn)在五位數(shù)字的月收入。是他勾引老婆還是老婆勾引他?我忽然想,他怎么可以對我忘恩負(fù)義。我越想越氣憤,越想越是胡思亂想。我一骨碌起床,朝黃悶牛肉店走去。阿旺值夜班,我跟他說明天起,你是這店的經(jīng)理。除了黃燜牛肉的配方不能動,店里的生意由他負(fù)責(zé)。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向“涌邊飯店”走去。我要辭掉阿燦。走到飯店的岸上,看見老婆跟阿燦又在廚房說著話。我頭頂倏地冒煙,拿起手機(jī),告訴阿燦:明天起,不用來上班了。
這時候,我憋著的一肚子氣,才稍覺順暢了些。
回到家,老婆正坐著,臉色不大好。“干嘛辭掉阿燦?”她問。
“我明天回飯店掌廚,不用他了,行不?”我沒好氣地說。
“你知道飯店的生意比前陣子興旺是什么原因嗎?”
“讓黃燜牛肉帶旺起來的。”
“顧客跟我反映:你做的菜口味太重,阿燦做的菜比你輕一點?!?/p>
“你也有一份功勞吧?!蔽也煌床话W地說。她毫無芥蒂地回答:“今天我到廚房,跟他商量讓他去新會市學(xué)習(xí)新會菜式的微甜配方。不是全部引進(jìn),只在鮮炸鯉魚、紅燒豬腸、油炸腰果這三道菜上使用。因為油炸食品口感太硬,加點微甜能中和硬的口感?!?/p>
“不用了,我自有分寸?!?/p>
“我聯(lián)系好新會的一間酒樓了,阿燦明天去?!?/p>
“要去也是我去,輪不上他?!?/p>
“你忙的過來嗎?”
“忙得過?!?/p>
不知不覺中,氣氛變味了。
“今天你怎么啦?”她目光詫異地問。
我不再說話。屋內(nèi)靜寂無聲。
好一陣兒,她又說:“我是怕你忙不過來,累壞了?!?/p>
“多謝你關(guān)心?!?/p>
“你到底怎么了?”
“我每天都在料理黃燜牛肉,那里又沒有女工,能怎么樣?”
“我們是這樣說話的嗎?”她說著,走近我身旁,像往常那樣,伸手撫摸我的臉。我突然生出了厭惡感,莫名其妙地把手一揚,撥開她的手。
“你聽說了我的壞話?”
“壞不壞話不重要,重要的是自證清白?!?/p>
“什么自證清白?怎樣自證清白?”
“去醫(yī)院做DNA檢驗!”
“我還是你?”
“當(dāng)然是你。”
“為什么?”
“不為什么,做一次檢驗,求得一世的安寧?!?/p>
老婆一臉的震驚,問:“你相信是非謠言?”見我沒回答,又問:“你想過嗎?一個真正愛老婆的男人聽見有人說老婆的是非,會怎么樣?”
“做一次DNA很難嗎?”
她沒理睬我,繼續(xù)她的話:“他肯定把說自己老婆壞話的人揪起來,一個巴掌摑去,或者揍他幾拳,甚至和他來一次單挑。再問他還敢不敢詆毀造謠?!?/p>
“我只是求個安寧。”
“不去!”短促而又震耳的聲音中透出些許的沙啞聲。
說罷,她打開大門,走出屋外,接著是小車的發(fā)動機(jī)響聲。
六
我炒掉了阿燦,另招了一個大廚。黃燜牛肉由阿旺主理,我自己總管兩邊的業(yè)務(wù)。
然而,那天晚上,老婆開車離去后,至今沒有回來。
飯店生意照樣興旺,黃悶牛肉店門前也排著長龍等候。到第三天,我分身乏術(shù)。打電話給老婆,她不接。問外父、大舅,他們都說沒有她的消息。這天的晚上,大舅來電了,說她住在酒店,很好。
“你倆好好的,怎么吵鬧成這樣子?”大舅問。
“你知道我聽說了她什么嗎?”
“不管你聽說了她什么,也得先弄清楚。有憑有據(jù)了再考慮怎么做?!?/p>
“DNA檢查,可以既簡單又快捷地弄明白?!?/p>
“一個孕婦去做DNA檢查,意味著什么?”
“這只是我夫妻倆的事,誰知道?”
“你想過你老婆的感受嗎?”
“當(dāng)聽見別人在背后說我戴綠帽子,連死的念頭也有了。”
“那是捕風(fēng)捉影,不要當(dāng)真!”
“不是事到臨頭,怎知事到臨頭的難受?”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不說了,拜拜!”
大舅關(guān)了手機(jī),我卻不知所措。
屋里寬敞明亮,但往日令人心情舒爽的寬敞明亮,此刻卻使我心里空蕩。我又去電問大舅子:老婆她在哪。他說她不讓他告訴我。我蟻咬似的渾身不自在,身上發(fā)熱,冒著虛汗,漫無目的地走進(jìn)黑夜之中。
夜已深沉,大排檔的生意正當(dāng)其時。我看見遠(yuǎn)處路邊的一張飯桌旁坐著的那人似是老鼠培,便快步前行。果然是他。他的老鼠頭隨著說話雞啄米似的上下點動,兩片薄嘴唇不停地開開合合。我左手揪住他頸脖上的衣領(lǐng),右手朝著他的肚子一拳捅去。
“你是誰?為什么打我?”老鼠培醉眼惺忪地面向我,問。
“為什么說我老婆的壞話?”
“哦!你是老板。我說你老婆壞話,什么時候說?說什么壞話?”
他這一問,倒把我問啞了。總不能把那種損話滿大街說啊?!袄习?,老鼠培一天四餐,不在你的飯店吃就在這大排檔吃。吃多久說多久,不知說了多少廢話??傊?,他說的話在我耳朵就如水過瓦脊?!庇腥嗽陂_解我。然而,老鼠培說我老婆的那種是非,怎能水過瓦脊?我又捅他一拳?!耙院笤賮y說,揍得更狠!”我放了狠話。
“不敢!真不敢!”
白天忙個不停,晚上睜眼到天亮。到第六天,我極度疲乏,終于支撐不住,病倒了??人?、嘔吐、肚痛、發(fā)燒,一起來。在醫(yī)院昏睡了三天,稍微清醒點,又傳來兩間飯店因我不在場已經(jīng)停業(yè)的消息。
正當(dāng)彷徨無計,手機(jī)響了起來。
“喂!”我有氣無力地問。
“徒弟,你行。看了上星期你發(fā)來的顧客排隊購買黃燜牛肉的視頻,很高興。這樣,明天我乘飛機(jī)過去。十四點三十分到達(dá)廣州白云機(jī)場。準(zhǔn)時見?!笔邱R老板的電話。
醫(yī)院里的藥味兒已讓人難受,加上這個令我不知如何是好的電話。想來想去,還是撥通了阿燦的電話。
責(zé)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