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如意

作者簡介：

于博，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見于《安徽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等雜志。出版小說集《尋找藍色的眼睛》《竇城往事》。獲首屆師陀文學(xué)獎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首屆御光者杯全國短篇小說大賽優(yōu)秀獎。

陳偉杰推開房門，一股臭味撲鼻而來。雖然他戴著口罩，但也無濟于事。自從一個月前，父親住進這個60多平方米的房子，他就離不開口罩了。陳偉杰迅速帶上房門，屏住呼吸，從兜里掏出空氣清新劑，嘶嘶地噴起來。

陳平，一個清瘦而個頭很高的老頭，準確地說是1945年陰歷九月十三出生的。那天，奎縣解放，在一陣驚天動地的鑼鼓聲中，他出生了。媽媽的呻吟和他的啼哭被驚天動地的鑼鼓聲和鞭炮聲淹沒了。后來，陳平自嘲地說他這輩子之所以平平淡淡，沒出息，就是因為和出生的時辰有關(guān)，老天爺不讓他驚天動地呀！

陳平把大便便在了屋地的中間，褲子沒有提，就用手抓著大便在墻上亂涂。邊涂邊說，媽的，老子用手寫都比你強百倍！

陳偉杰上前拽住父親的胳膊，說爸你聽話，趕快洗手。邊說邊把父親弄到衛(wèi)生間。陳平木然地伸出手，直挺挺地放在水龍頭底下，讓清水把污穢沖得一干二凈。陳偉杰扶著父親走到床邊，讓他躺下。安置好父親，他長嘆了一口氣，拿出手機開始錄像。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和目的，他把父親的“杰作”完整地錄完，發(fā)給了趙燕。

奎縣北街是人們的俗稱，準確說應(yīng)該是北五道街，趙燕理發(fā)店的牌子就掛在這條街一棟樓的一樓門楣上。這間門市房只有50多平方米，裝修極其簡單。熱水器還是頭半年安的，剛安完，疫情蔓延，理發(fā)店關(guān)了。趙燕心疼了好幾天，不是生意不能做的緣故，大勢所趨，整個奎縣，不，發(fā)生疫情的地區(qū)都如此，她有什么特殊的。是因為買熱水器花了1200元錢，盡管是整個奎縣商店里最便宜的，但安上去不能使，等于白安了，那1200元錢若是放在銀行里，多少也能得點兒利息。

趙燕今年正好50歲。人到中年，一般婦女會發(fā)福，身材變胖，但趙燕不是。1米61的個頭，三圍適度，看背影你絕對會猜錯年紀。就是看前面，你也會說四十剛過。她剛給一位老大爺理完發(fā)，正在收拾地。趙燕的理發(fā)店簡陋，可絕對干凈。她的理發(fā)店的顧客主要是50歲往上的人，年輕人鮮有光顧。歲數(shù)大的特別是男士就圖個價格便宜，至于樣式根本就不在乎，說只要剪短就好。歲數(shù)大一些的女士依然愛美，但大多又心疼兜里的錢。所以，趙燕的生意處于吃不飽也餓不死的層次上。趙燕自嘲地說她搞的是“平民藝術(shù)”，“癩蛤蟆打蒼蠅——將供嘴”。

今天一開門就有了生意，雖然男士理發(fā)只有10元錢，但趙燕挺高興，掃地時還哼哼兩句二人轉(zhuǎn)。正美著，忽然她發(fā)現(xiàn)手機屏幕一閃，拿起來一看是老公發(fā)的視頻，便點開了。只看了一眼，她哇地吐了起來。

趙燕洗漱完畢，坐在沙發(fā)上平息了一下心情，便邀請老公視頻。自從有了微信，他們夫妻之間或者和女兒陳雨萱都輕易不打電話，這樣既能見到雙方真容，又可節(jié)省話費。過日子嘛，就是要一點一滴地節(jié)約。

偉杰，你給我發(fā)這個視頻干啥，惡心人不？

此時陳偉杰已經(jīng)把父親的杰作擦拭得一干二凈。父親不僅將大便涂了一墻，還抹到了窗戶上，連窗簾上都有。他把父親的衣服和窗簾在衛(wèi)生間洗了一遍，裝進一條編織袋中，打算拿回家再用洗衣機洗一下。剛要出門，見妻子視頻，就靠墻站定，點開手機。妻子這一句問話真把他問住了。是呀，為什么要發(fā)這樣一個視頻呢？父親這樣做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而且他知道這也不是最后一次，今后就是常態(tài)化的事情了。

不給你發(fā)給誰發(fā)？燕子，你說我前世是不是欠我爸的？說完這句話，陳偉杰突然覺得他心里有些委屈，他顯得很無助，一下子變成了小孩似的，仿佛是在對媽媽說話。

哎，你自找的。我說送老年公寓你不干嘛。好了，來客人了。趙燕站起身，關(guān)了視頻。

陳偉杰知道根本不可能來顧客，趙燕是不愿意和自己談?wù)撨@個話題。怎么回事呢？你看岳父岳母和自己父親同齡，身體結(jié)結(jié)實實，根本不用他們操心。想到這兒，陳偉杰心里罵了自己一句，怎么這樣想，不是渾蛋嗎？難道老丈人老丈母娘有病好？

趙燕掛斷視頻，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努力讓自己不想公爹的難心事，但那個視頻的畫面又在她腦海里浮現(xiàn)。她忍不住又想吐，心里不由自主地罵陳偉杰，犢子樣，成心讓我憋屈！趙燕出神地望著窗外，半年前的一幕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半年前，趙燕給房東打電話，請求減免點兒房租。趙燕嘴里甜甜地說著套近乎的話，對方的話語不像原先那么熱乎了，趙燕明顯感覺到有一絲涼意。

減房租的事?。繙p不了，疫情是天災(zāi)人禍，誰也沒有辦法。你困難，我不也一樣嗎？好在你家老公一個月單位還給開幾千大洋呢。要不你就別租了，我的房子也不是沒人租。

趙燕愣愣地盯著話筒，一句話沒說出來。等房東掛斷了電話，她才恨恨地說道，哎，我家老公開支，你們兩口子不也都是國家干部嗎？還在說了算的部門，咋回事誰不明白呀！憑工資你家能買兩套商服？說完，趙燕發(fā)了一陣呆，晃了一下腦袋，苦笑了一下。

原本她也沒想到讓房東給她減免房租，只是前幾天，她上街碰上一個老同學(xué)，人家對她說，國家有政策規(guī)定，由于受疫情影響的原因，可以要求房東酌情減免房租。趙燕說具體文件呢？那位同學(xué)一笑，說他也是聽說，沒見到，哎對了，你老公不端著公家飯碗嗎？還問別人。趙燕一拍大腿，說對呀，你看看，近水樓臺?？稍趺礇]聽他說過呀！哎呀，八成是光顧著忙乎他爹了。

趙燕興沖沖地回到家，把同學(xué)的話學(xué)了一遍，陳偉杰像個領(lǐng)導(dǎo)似的背個手，轉(zhuǎn)了一圈，說，趙燕同志，國家發(fā)改委等八部委的確聯(lián)合下發(fā)了一個關(guān)于疫情期間減免房租的文件。趙燕很是興奮，她突然覺得面前的老公很偉大。陳偉杰享受了幾分鐘的優(yōu)越感后，用一個“但是”把趙燕的興奮擊潰。但是——啊，這只是對國有房屋說的。趙燕眨巴眨巴眼睛，說那我也要和房東爭取一下，人心都是肉長的，何況咱們房東還是個副局長呢。陳偉杰剛要說什么，手機響了，他接過電話啊了一聲，便慌忙轉(zhuǎn)身向外跑去。

怎么了？趙燕喊。

空空的樓道里傳來一聲回答：我爸摔倒了。

哎呀，真是下完霜接著下雪呀！趙燕邊說邊急急地走出房門。

奎縣人民醫(yī)院。

陳平躺在床上，眼睛睜著，但目光游離，仿佛一條草繩早已脫離了主人的牽扯，在不大不小的風(fēng)中飄蕩。令人覺得好笑和納悶的是這根草繩還不是隨意亂擺，是朝著一個方向。中年女醫(yī)生對喘著粗氣的陳偉杰輕輕地點下頭，動作很微小也很快，算是打過招呼。陳偉杰撫摸了一下老父親，問哪里摔壞了？父親的眼皮向上挑了一下，臉部的表情呆滯，沒有回答。女醫(yī)生說，病人的腦部受到輕微震蕩，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你父親患上了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病。啊什么瓷？陳偉杰真不知道這個病是什么，但聽了這一串子外國名字，估計挺嚴重。醫(yī)生很有耐心，她解釋道，這個病通俗講就是老年癡呆。在我國，這類病的醫(yī)學(xué)標準命名叫作“癡呆綜合征”。陳偉杰心想，我又不是聽講座的，他笑了一下，說，醫(yī)生，不好意思，您說能治好嗎？咋治吧？女醫(yī)生搖了搖頭，說我要是能治好就沖擊諾獎了。目前全世界也沒有最好的治療辦法，只能靠養(yǎng)。其實他發(fā)病是有前兆的，主要是我們不細心，忽視了。說完，抬頭認真地看了一眼陳偉杰。陳偉杰一笑，我們？醫(yī)生，不好意思啊，這主要是兒女的責(zé)任，不包括你。女醫(yī)生沒理會他，低著頭，寫著字，你做下決定，住不住院。我建議，住院觀察一兩天為好。

陳偉杰辦好住院手續(xù)，趙燕趕來了，他們夫妻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下。聽完丈夫介紹醫(yī)生說過的話，趙燕說，什么呀，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知道她老公公是怎么伺候的。你沖心說，我這個兒媳婦合格不？陳偉杰說，好好，沖心說，拍著良心說，你合格，真的，現(xiàn)在好兒媳婦越來越少了。算你有良心。趙燕白了丈夫一眼，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掏出手機一看，說是雨萱的。陳偉杰告訴妻子，別說那么嚴重，就說啥事沒有，別讓她分心。趙燕點點頭。

陳平住了兩天院，就出院了。這個病也不是在醫(yī)院能養(yǎng)好的，更不是陳偉杰這個家庭能養(yǎng)得起的。當(dāng)時住院主要是怕老人家哪里摔壞，經(jīng)過檢查，確認無礙，陳偉杰就把父親接了回去。

趙燕對公爹的態(tài)度是不溫不火。陳偉杰和趙燕屬于自由戀愛，當(dāng)時陳平和老伴對他們倆的事就不置可否。后來，趙燕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因為她做過甲狀腺手術(shù)，聽老人說再懷孕的時候容易把甲狀腺鼓開。至今趙燕也沒探討過這件事情，但心里有了一定的陰影。婆婆是個厲害的角色，公爹的工資一輩子都掌控在她的手里。前年因為糖尿病婆婆去世了，悲痛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后事。說大家，也就是陳平、陳偉杰和趙燕，還有陳偉杰的妹妹陳偉玲。陳偉玲遠嫁到廣東的珠海，當(dāng)時只是悲痛母親的辭世，未能在身邊盡孝，滿是愧疚之情，對于后事也就是財產(chǎn)處理她首先表態(tài)，一分一文也不要，只要哥哥嫂子把老父親伺候好，她就心安理得了。至于陳雨萱就是列席參加，整個過程她一直在翻看手機。最終結(jié)果是陳偉杰一錘定音，老爸的工資一分不動，雖然他一個人開支，趙燕收入微薄，盡管雨萱上學(xué)花銷大，但他們還能維持。建議老父親的工資由妹妹管理，一旦父親有個大病再拿出來，以免措手不及。

對于老人走后開個家庭會議，這很正常。趙燕也沒有想過多，畢竟老人就一個兒子，按照傳統(tǒng)觀念和約定俗成，兒子應(yīng)該是老人財產(chǎn)的第一合法繼承人，何況公爹還健在，那就暫時不涉及財產(chǎn)分配的問題。但她沒想到陳偉杰會這么處理，工資卡竟然交了出去！趙燕有些激動，但她還是堅持著忍了下來。這么些年，公婆就沒有幫助過她，不單是經(jīng)濟上，連雨萱他們也沒著過一把手，一天都沒哄過。雨萱長大了，考上大學(xué)，學(xué)的是美術(shù)，費錢的專業(yè)。有一天，公爹在他們家喝酒，說以后每月給雨萱500元錢，但也就是說說，結(jié)果一分沒掏。這些年都熬過來了，十八拜都拜了，還差一哆嗦嗎？

婆婆的事過后，趙燕找機會和陳偉杰吵了一架。機會就是女兒離家上學(xué)，公公出去遛彎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印象中吵過幾架，但都沒有這次嚴重。趙燕直接把熱水瓶摜在了地上，絲絲的熱氣立刻彌漫了整個屋子，籠罩著他們變形的臉。陳偉杰說，這就是到歲數(shù)了，要是年輕那會兒，非打你個鼻青臉腫不可，讓你三天下不了地。趙燕叉著腰，用手指點著丈夫，打我，別閃了手。你真說對了，要是年輕，我早離開你了，你以為我沒人要哇！要不現(xiàn)在試試，我去人民公園，給你整回一個加強排。這句話把陳偉杰說樂了，他擺擺手，說你這點能耐肯定有，但我也不照你弱到哪里去，別忘了，咱是端著財政飯碗的人！你不就是看我把老爺子工資放在偉玲那兒了嗎？有啥啊，她還敢花了呀？放妹妹那兒就等于攢下了，再說，這樣做是讓咱爸放心。趙燕一跺腳，哼，誰圖稀那倆錢，根本就沒把我當(dāng)老陳家人！說完，摔門而去。

戰(zhàn)爭過后，硝煙漸漸散去，人間的煙火就該點燃了。陳偉杰知道趙燕的脾氣，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只不過趙燕把善良掩藏得很深。趙燕是個直筒子，啥事兒都掛在臉上。趙燕經(jīng)常對陳偉杰說，你看我多好，像塊豆腐，怎么下刀，里外都一樣。陳偉杰搖搖頭，他說老婆你out了，現(xiàn)在都出五彩豆腐了。趙燕一瞪眼，我不管出幾彩，你不出彩就好。說完，她溫柔地說，老公，我想涮火鍋了。沒問題。陳偉杰響亮地答應(yīng)一聲。自從母親走后，家里沉悶了很長一段時間，是該放松一下了，畢竟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活著，而且要好好地活著。

老北京火鍋坐落在奎縣正大街，生意很火。陳偉杰一家吃火鍋就來這里，每次是五個人，陳偉杰坐中間，一邊是妻子女兒，一邊是父親母親，他覺得特別協(xié)調(diào)，也特自豪。他說這個位置很重要，一邊挑著父母，一邊挑著妻女，我肩上的擔(dān)子不輕啊。今天，陳偉杰和父親坐到一起，對面是趙燕和女兒雨萱。他覺得特別別扭。每次吃火鍋，一家人歡聲笑語，每一筷頭子都是那么有滋有味。今天呢，陳偉杰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覺得屋里發(fā)悶，他讓服務(wù)員開窗。服務(wù)員莞爾一笑，說先生，開著空調(diào)呢。陳偉杰歉意地一笑，擺擺手。等服務(wù)員退出房間，他起身開了窗戶。風(fēng)一下子吹進來，把銅火鍋上面繚繞的熱氣吹散。陳平突然身子一抖，指著洞開的窗戶，顯得很是害怕。他說，那年我好懸沒從窗戶跳下去。陳偉杰一怔，急忙站起身關(guān)上了窗戶，回身用筷子夾起羊肉片，爸，肉好了，吃吧。怎么還想起以前不愉快的事了？陳平盯著餐盤里的肉，腮部抽動一下，目光有些發(fā)直。

陳平今天想起的事，陳偉杰也是后來聽父親講起的，因為故事發(fā)生的時候，他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父親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表情可不像今天這樣，那是充滿自豪，透著一股英雄氣概。直到后來他和趙燕在床上閑嘮時，趙燕說他窩囊，他理直氣壯地反駁，說自己有英雄情結(jié)與基因，之所以不在單位爭強好勝，正是大英雄所為。勾踐臥薪嘗膽始得江山，韓信受胯下辱終成王侯，你一個女人家不懂！趙燕哧的一聲，翻過身去不理他了。

陳平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帥，又寫得一手好字。他有個夢想，就是想當(dāng)一名書法家。只是父親是個普通的糧庫工人，夢想代替不了現(xiàn)實，他只好老老實實地去糧庫上班了。年末，市總工會舉辦書法比賽，陳平的一幅楷書作品通過層層選拔，獲了二等獎，進入了展覽。市文化局李局長去觀展，站在陳平的作品前，不住稱贊。大家看啊，這幅作品深得顏體真諦，形神兼?zhèn)洹ｎ侒w字結(jié)構(gòu)方正茂密，筆畫橫輕豎重，比例雄渾挺拔，具體可用圓、齊、均、疏4個字概括。陪同的人對李局長的高論很是佩服，不住地頷首贊許。李局長也很有興致，他伸手指著作品中的一個“朝”字說，大家注意，你們看這個鉤，細膩、飄逸，猶如情竇初開的少女，嫵媚之中不失俊秀，好，寫得真好！說完，他問作者的名字，并告訴身后的辦公室主任記好，這樣的人才就要做專業(yè)的事。

陳平得到李局長的賞識，消息很快傳到了他所在的單位。糧庫楊主任特意找他喝了頓酒。陳平第一次喝酒就是從那頓開始的，按照楊主任的話說，陳平是大興糧庫的驕傲，馬上由工人變成干部了，還是市里的，必須喝，不會喝酒等于缺項。陳平的父親高興啊，這天上掉多大的餡餅啊，老陳家積了幾輩子德呀，竟喝得酩酊大醉。

沒幾天，文化局召開了局長辦公會，正式調(diào)陳平進入文化局創(chuàng)作室工作。陳平等于一步登天，草蛇變龍，由工人變成干部。楊主任說你就在家等著去文化局吧，這些日子就不要過來上班了，工資照開。但等了十多天，等來的是楊主任讓他到糧庫繼續(xù)上班的消息。不過他不用扛麻袋，不用去曬場，他調(diào)到保衛(wèi)科了。陳平一下子從酷暑跑進了寒冬，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變故，沒有人告訴他。直到有一天，他終于知道了有個叫陳萍的女孩兒頂替了他的位置，他覺得事情有些離譜。怎么她也叫陳萍，怎么這個女陳萍就能把他頂替了呢？難道她的字比自己寫得好？后來，站在窗前的陳平知道了真正的原因，但他無可奈何。彼陳萍非此陳平可比，因為她爸爸是糧食局的副局長。陳平推開窗戶，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從此，陳平患上了恐高癥，也害怕開窗戶。

這頓鍋子吃得清湯寡水，雨萱說奶奶沒了，怎么好像咱們家都沒了。哦，我明白了，生活要賜予我苦難。一個畫家要畫出傳世不朽的作品，就要飽嘗人世間的心酸與磨難。趙燕打斷她的話，雨萱，不許胡說。雨萱閉著眼睛對著媽媽搖搖手，繼續(xù)說道，譬如，偉大的挪威籍畫家愛德華·蒙克，他一直生活在憂郁和苦難當(dāng)中，他的畫總是帶著某種憂傷，正是這種色彩和線條呈現(xiàn)出來的憂傷才無比地震撼人的心靈。啊，God，讓憂郁和苦難快點降臨吧！這孩子，瘋了吧？趙燕站起來，側(cè)身低頭盯著雨萱。陳偉杰放下筷子，說趙燕，你別神經(jīng)兮兮的，現(xiàn)在的孩子都瘋了。陳平嘴里嚼著羊肉，仿佛那塊肉永遠嚼不爛似的，所以就不咽下去，嘴一直嚅動著，面無表情，就像一頭臥在夕陽里的黃牛在反芻。

陳雨萱上學(xué)走了不久，陳平就出事了，家里忙亂得不行。因為陳平一個人就把陳偉杰和趙燕折騰得夠嗆。陳偉杰是直接折騰，他必須親手服侍呀，趙燕倒是不在現(xiàn)場，但每天眼前總是出現(xiàn)丈夫和公爹的影子，也是煩亂得不行。但是她有件要緊的事要做，就是再找個地方做生意，這個房子就是減免房租她也不租了。看著房東那嘴臉，比公爹禍禍屋子的視頻還惡心。

陳偉杰除了上班就是照看父親。這天，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說干部開始定級了，他的條件完全符合四級調(diào)研員的條件?！袄详悾阍趩挝磺谇趹?，跟頭老黃牛似的，我們領(lǐng)導(dǎo)眼睛看得明白。這次定級雖然指標不多，甚至用緊張形容也不為過，但一定要把你排在第一位?！标悅ソ苈牶笮睦餆釤岬?，他覺得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自己這些年沒干什么大事，那些都是工作職責(zé)，自己分內(nèi)的事，應(yīng)該干的，咱掙工資了啊。正想著，領(lǐng)導(dǎo)站起身，向前踱了兩步：“偉杰，和你說個事，咱們單位今年申報了市級文明單位標兵，按說咱們單位原本就符合標準，不是我來了兩年工作就上去了，老梁在時也夠。現(xiàn)在到了評比考查驗收的關(guān)鍵階段，我聽說你是個大孝子，老爺子病到那個程度，你照顧得非常好，這就是一個人的精神文明，放大了就是一個單位的文明。明天我請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你也別夸大，實事求是，你回去準備一下?！睕]等陳偉杰說什么，領(lǐng)導(dǎo)抓起電話，吩咐辦公室吳主任買點兒水果等禮品，他明天要看一位職工家屬，一位病人。陳偉杰懵懵懂懂地走出了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

當(dāng)新一天的陽光照進趙燕理發(fā)店的時候，趙燕的情緒正在莫名的波動中，她無法用詞語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最后還是高興占了上風(fēng)?；钤?，貪吧，解氣！趙燕在心里自言自語，但只片刻，她又滿心同情起來，甚至覺得自己有些不厚道。哎，人這一輩子真沒法說，你們兩個人靠工資在奎縣就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何必呢？趙燕嘆了一口氣，她想她應(yīng)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偉杰，這家伙，真是的，這樣的事情他應(yīng)該早知道啊，為什么沒說呢？

趙燕正想把房東也就是奎縣某局副局長因涉嫌貪污被紀檢監(jiān)察部門立案審查的消息告訴陳偉杰，電話鈴?fù)蝗豁懥恕＿@是陳偉杰單位辦公室吳主任打來的，一句客氣話沒有，倒是十萬火急的樣子，我大哥怎么關(guān)機了？怎么也找不到，馬局長氣壞了，電視臺、報社的記者都在單位等他呢。昨天局長已經(jīng)和他說好了，你不同意別答應(yīng)啊，這下好，亂套了，嚴重了。陳燕一頭霧水，聽這話，陳偉杰惹禍了。趙燕說，你別急，我知道他在哪兒。就是呀嫂子，要不能給你打電話嗎？找到大哥讓他馬上來單位。

趙燕推開門，果然看見陳偉杰坐在床上，神情有些發(fā)呆。老父親躺在他的身邊，睡著了。趙燕說，你怎么關(guān)機了？你答應(yīng)啥事了，記者都等著你呢？趕快去呀，爹這兒不沒啥事嗎？趙燕很焦急，但她說了這么多，陳偉杰仿佛一句也沒聽見。這真是反常，趙燕不免愕然。突然她一激靈，快步奔向床邊，盯著躺在床上的公爹看了一眼，直起腰，長出一口氣。她突然提高嗓音，陳偉杰，你吃錯藥了，發(fā)啥神經(jīng)，還嫌這個家不夠亂哪！陳偉杰似乎被趙燕的咆哮從遙遠的地方拉了回來一般，他自言自語，媽的，什么先進、光榮啊，老子是沒招啊，誰讓他是我爹呢？趙燕歪著脖子看著陳偉杰，好像不認識一樣，滿臉的驚詫。片刻，她伸手拍了一下陳偉杰，你咋啦，?。筷悅ソ芄笮?。這樣的笑對于趙燕來說，無異于狼一樣的號叫。趙燕預(yù)感到她的丈夫好像是受到了某種刺激，掏出手機給辦公室吳主任打電話。

吳主任放下趙燕的電話，馬上向馬局長做了匯報。馬局長一拍桌子，指責(zé)陳偉杰一點兒擔(dān)當(dāng)沒有，正是單位需要他的時候，他竟然得病了，這也太巧合了吧？我看分明是故意的。派什么車，沒給他車補嗎？醫(yī)院不是有救護車嗎？吳主任說嫂子打電話不是要車。那要啥？咱這破單位捉襟見肘，有啥？馬局長鐵青著臉，用手拍著桌子吼著。吳主任臉上泛起了微紅，一聲不響地走出了馬局長辦公室。

市人民醫(yī)院。急診科醫(yī)生對趙燕說，沒什么大事，病人心理壓力大，緩解一下就好了。趙燕剛要說聲謝謝，吳主任從背后喊了一句，嫂子，馬局長來了！趙燕忙站起身，這多不好意思，沒什么大事，還勞煩局長親自來了。馬局長擺擺手，沒事就好，安心養(yǎng)病吧。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日子不好過呀。陳偉杰掙扎著站起來，大病初愈一般，讓領(lǐng)導(dǎo)操心了，也沒給單位增光添彩，什么忙也幫不上，我看我應(yīng)該提前退休了。馬局長一笑，老陳，你這話說得不是地方。好了，我還有個會，邊說便轉(zhuǎn)過頭，對著趙燕接著說道，有什么困難和吳主任說，單位嘛就是職工的靠山，別看有困難，但是再難也要想辦法。好了，我先走一步。吳主任送馬局長出來，馬局長對吳主任說，我不來不好看，好像我高高在上，不關(guān)心下屬似的，你看陳偉杰那個態(tài)度，不識抬舉嘛。吳主任勸了馬局長兩句，說我進屋去一趟，然后就回局里。馬局長未置可否，鉆進車里走了。

吳主任幫助趙燕把陳偉杰送回了家，他轉(zhuǎn)身出了陳家，趙燕捂著臉哭上了。陳偉杰說，我這不好好的嗎，你怎么哭上了？趙燕不說話，還是哭。陳偉杰說，老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結(jié)婚這么些年，別人不了解，你還不了解嗎？我當(dāng)啥典型啊，兒子伺候爹天經(jīng)地義，還有臉上電視？我那是沒招呀，兒子不養(yǎng)爹老，說不過去呀！我不是因為這個！那因為啥？啊，今天我和馬局提到要求啊。我要能提前退最好了，安心照顧爹，省你操心。定不定四級調(diào)，我不尋思了，我也不爭。也不是，嗚嗚。趙燕說了一句，哭聲反而大了。那到底因為啥呀？我的祖宗，你倒是說呀！趙燕停止了哭泣，她抽噎著，一臉的驚恐，她喃喃地說道，我發(fā)現(xiàn)你慢慢也得和老爺子一樣，我害怕呀偉杰。你咋想的呀燕，這不是杞人憂天嗎？我沒有，今天你那出，和你爸差啥？遺傳，有病都遺傳。陳偉杰撲哧一下樂了，今天他這個樣子真是怪嚇人的，不能怨趙燕的擔(dān)心，但怎么和趙燕解釋呢？他找不出更合理的答案，于是他說，明天咱倆都去做個體檢，這個年紀了，確實應(yīng)該加小心，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了，有些病是能夠提前檢測和預(yù)防的。

第二天，陳偉杰和趙燕來到醫(yī)院做體檢，剛剛掛完號，陳偉杰的電話就響了。這個電話一下子把陳偉杰的臉都嚇變色了，好在在后來的通話中逐漸恢復(fù)過來。

怎么了？又出啥事了？趙燕神情緊張。

啊，雨萱在紫銅山采風(fēng)掉到溝里了，啥事沒有。陳偉杰盡量平靜地回答。

什么？我的寶貝心肝呀。掉溝里？掉溝里學(xué)校能來電話？

小腿骨折了。

啊——趙燕渾身顫抖起來。

通往濱城也就是陳雨萱所在學(xué)校的高速路上，一輛出租車飛快地奔馳著。車廂內(nèi)，趙燕有氣無力地靠在陳偉杰的肩上，好像這個車是送她去看病一樣。陳偉杰微閉著雙眼，他的眼前模模糊糊。模模糊糊之中，有兩個人影清晰地交替著出現(xiàn)，一個是陳平，他的爸爸，一個是陳雨萱，他的女兒。

一陣電話鈴聲響起，趙燕一驚，看清來電號碼后，她想掛斷，猶豫一下，還是接了。電話是理發(fā)店女房東打來的，說房租可以減免，減多少聽趙燕的，不過有個條件，明天有人來問房子的事，趙燕就說自己的，不是租的。趙燕笑了，我說是我的人家信嗎？房照呢？這個房子房照還沒辦呢？趙燕說，房租不用你減免了，這個事我辦不了。房東還要繼續(xù)說什么，趙燕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陳偉杰用力地按了按趙燕的肩頭，兩個人相視一笑。這時，趙燕的電話又響了，趙燕說，不理她。電話響個不停。趙燕不耐煩地拿起來，尖叫一聲，偉杰，雨萱的，咱女兒來電話了。

媽——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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