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奪不機這幾天的心情越來越差了,以致達到寢食難安的地步。這讓他的家人為此著急,而常常感到不知所措。
奪不機所在的腳卡藏寨,養(yǎng)育了他的祖祖輩輩,延續(xù)了宗族無數(shù)代的血脈,而到了他這一代,要離開腳卡藏寨了,這讓他很難接受。
腳卡藏寨地處大渡河上游的一段峽谷之中,這里山崖聳立溝谷凹深,全寨子二十余戶人家,壘石為屋的石碉房星羅棋布在高聳山崖下的一塊田園中,房前屋后種植的有蘋果樹、梨樹、核桃樹等果樹,一條小溪從家門前流過,寨子前面是一條過境公路,公路下面是奔騰不息的渡河。雖然山高谷深,海拔卻相對較低,只有一千八百米,氣候溫和,物產(chǎn)豐富,也算是高原的小江南了。因而,這里的人們,平時過著衣食無憂、安寧、富足的生活。偏安一隅,與世無爭,甚至有一種世外桃源般的恬靜和祥瑞。
就是這樣一個藏寨,不久前得到通知,一年后腳卡藏寨全部搬遷,因為這里要建一座大型水電站。這讓腳卡藏寨的人們惶恐不安起來,離開故土背井離鄉(xiāng),誰受得了,這當(dāng)中最受不了的就是奪不機老人了。
今天早上,奪不機起得很晚,太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正好照到滄桑憂郁的臉龐上,這才睜開惺忪的眼睛,從昨夜煩亂的夢中蘇醒了過來。躺了好一會兒,開始慢慢穿衣褲,他先穿上黑色的燈草絨褲子,然后穿灰色的藏袍,在拴腰帶的時候,試了很久都沒拴好。他沒有耐心了,于是隨便拴了一下,藏袍穿得松松垮垮,人也萎靡不振的樣子,最后穿上陳舊的藏筒靴。這才走出石碉房三樓的房間,走到陽臺上,俯瞰秋日的腳卡藏寨,只見秋陽高懸峽谷山峰上,放射出刺眼的光芒,把整個峽谷照耀得五光十色,溢出綺麗的光芒。這本該讓人激動和愉悅的風(fēng)光,卻讓他感到不真實和有些忐忑不安。這時他把目光慵懶地移到房前自家的果園,看見老婆俄瑪和兒子三郎旦真、兒媳索朗卓瑪在采摘蘋果。陽光照耀在果樹上,閃爍出奇幻的光影,他的家人們將樹上摘下來的蘋果一個一個地放進籃子和背篼里。他的心一陣陣地緊,仿佛那個已經(jīng)成熟再不能待在樹上的蘋果,就是年老體衰已經(jīng)到達生命盡頭不能再待在老屋的自己。他有些頭暈?zāi)垦#粋€趔趄差點摔倒。
奪不機已年過古稀,高個子,身體有些肥胖,有嚴(yán)重的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和氣管炎等多種疾病,可謂疾病纏身。嚴(yán)重復(fù)雜的病情,讓他對生活失去了信心,終覺得自己時日不多?,F(xiàn)在,他這一生最大也是最后一個愿望,就是在自己的故土上離世,也算魂歸故里,入土為安。然而現(xiàn)在聽說全寨子要搬遷了,這讓他寢食難安。
他沒有心思吃早飯,準(zhǔn)備到果園里去看看。下樓時身體有些搖晃,在樓梯上差點摔落下來,還好一把抓住了扶手。今天下樓怎么心驚肉跳的,以往那是一趟子的事。果園就在石碉房前面三十米的地方,他拄著拐杖顫顫巍巍來到果園邊,呆呆地看著家人們摘蘋果,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家人們都忙著摘果子,沒人注意到他的到來。俄瑪站在地上采摘蘋果,她中等身材,穿了一身土灰色的藏袍。俄瑪把一枝丫蘋果摘完,提著籃了正準(zhǔn)備往大背篼里倒,看見奪不機立在眼前發(fā)呆。吃了一驚,慌亂說:“呀!你來干什么?快回去,快回去?!倍憩斶呎f邊走過來。
“我就是來看看?!眾Z不機拄著拐杖,硬挺著身子骨,吃力地說。
“老頭子,這摘蘋果有什么好看的,你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旎厝?,聽到了嗎?”俄瑪邊說,邊把籃子里的蘋果倒進背篼里。
“老婆,你看這摘下的蘋果,像不像我呀!”奪不機慢吞吞地說。
“你說什么?老頭子。你的話,我聽不懂?!倍憩敽孟駴]有聽懂奪不機的話。
“老婆,這蘋果今年能摘,明年就沒有摘的了。我今年在,也許明年我也沒在了?!眾Z不機露出一副消沉頹廢的樣子。
“老頭子,你說什么?我聽不懂你說的什么意思?”俄瑪好像沒聽清楚,也像對奪不機的話不喜歡。
“你不會不知道吧?明年,水電移民搬遷,我們不是要離開腳卡藏寨嗎?”
“對呀!這也沒什么,我們沒有自己種的蘋果了,但是我們可以去市場上買呀!”
“你就只知道蘋果,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和你說了。”奪不機很無賴的樣子,準(zhǔn)備回去了。
俄瑪也沒有再說什么。
兒子三郎旦真從蘋果樹上下來,穿了一套瓦灰色的休閑運動裝,手提一籃子蘋果,走過來說:“阿爸,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離開故土,對不對?”
“還是我兒子明白我的心?!眾Z不機有些高興起來。
“阿爸,你吃早飯了嗎?”三郎旦真關(guān)心地問。
“這幾天胃口不好,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呢?”三郎旦真轉(zhuǎn)向還在樹上摘果子的索朗卓瑪說,“老婆,阿爸還沒吃早飯,你下來,陪阿爸去吃個早飯?!?/p>
“好的,馬上下來?!彼骼首楷斱s緊從樹上下來。
索朗卓瑪身材高挑,一身咖啡色藏裝,顯得精神十足,她走過去攙扶著奪不機,向果園邊的石碉房走去。
2
移民搬遷,這件事牽動著奪溝村腳卡藏寨家家戶戶每個人的心。前幾年,有水電站的勘察人員進駐峽谷,進行設(shè)計和規(guī)劃。開始,大山的人們還沒有當(dāng)一回事,總覺得只是來踏勘,還不一定適合修建水電站,加之真正施工還不是要等到猴年馬月。去年,大型的工程施工隊正式進駐峽谷了,在腳卡藏寨下方四里處安營扎寨,開始挖山開洞后,人們再也坐不住了,整天議論著移民搬遷的事。有的人高興,有的人憂愁,喜憂參半,或者準(zhǔn)確說,喜多憂少,年輕人高興,因為這下不僅可以不種地了,而且還可以得到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賠償款,那樣就可以進城買房買車。突然從整天為錢奔波一下變?yōu)椤案晃獭?,別提有多高興,甚至做夢都在想這事。然而,上了六十歲的老年人,卻高興不起來,他們不喜歡或者說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整天待在鋼筋水泥筑成的房屋里,只看得見狹窄的一線天度日。他們離不開腳下這片土地,這里才是他們延續(xù)血脈的根,他們來自腳卡的山水,最后也終將回歸這里的山水?;暝谏剿g,心在山水里,你說他們愿意離開嗎?
針對水電移民搬遷的事,出現(xiàn)了兩種觀點和兩種態(tài)度,這在每戶人家中都存在,于是家家戶戶本來平靜的生活湖面上泛起了一層層的波瀾,有的家庭甚至是驚濤駭浪,奪不機家也不例外。
奪不機家和腳卡藏寨的老鄉(xiāng)們忙活了幾天,就把蘋果全部采摘并銷售完了。時間到了農(nóng)閑的時候,以往這時候腳卡藏寨的人們都會在某一家人的房前聚集曬太陽,聊天,偶爾跳跳鍋莊,修養(yǎng)身心,時光慢慢流淌。然而,今年腳卡藏寨閑下來的人們,每天聚在一起都在議論移民搬遷和賠償?shù)氖虑?,以至有些人夜夜失眠,想入非非?/p>
一天,村支部書記羅爾江帶話說,這幾天移民工作組要到腳卡藏寨來入戶了解并丈量房屋、土地、果樹等數(shù)量,為后一步賠償做準(zhǔn)備。這下不得了了,腳卡藏寨像燒開的油鍋一樣,翻騰起來。
奪不機家也翻騰起來。吃過晚飯,一家人在客廳里看電視,還是三郎旦真穩(wěn)不住,先激動起來說:“家人們,今天村支部書記說,過兩天移民工作組的就要來丈量咱們的房子和土地了?!?/p>
奪不機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激動個啥呢?”
“阿爸,怎么能不激動呢?這搬遷有賠償金,我們就不用再種地了,也不用每天為掙錢忙活了,這不好嗎?”三郎旦真依舊興奮地說。
“你就只知道錢。”奪不機轉(zhuǎn)向三郎旦真生氣地說,“就那點錢,夠你用一輩子嗎?”
“阿爸,那不是一點錢,聽他們說,少的不會低于一百萬,多的有兩三百萬呢,這么多錢,我們已經(jīng)夠用了,先進城買個新房,再把舊貨車賣掉,我也不想開車了,就在城里開個商店、飯館什么的,剩下的可以存起來,吃利息?!比傻┱鏁诚胫矘返卣f。
“你就在那里想象吧,就你那個德性,要不了幾年,就會把錢全部花光,家也會敗完的?!眾Z不機生氣地說。
“阿爸,你怎么這樣說我呢?難道你不相信你兒子的能力和本事嗎?”
“你做點笨重活路還可以,可是做生意你不是那塊料,你會把我們家所有的資產(chǎn)敗完的?!眾Z不機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沒有避諱兒子的情面。
“你既然那么看不起我,那我就不管這事了,你自己管,這下好了吧?”三郎旦真被父親說了后,心情不好,就走出石碉房了。
家里的氣氛,一時間冷落下來。奪不機連續(xù)咳嗽了幾聲,嘴里不停地說:“這個敗家子,就知道錢,一說到錢,就得意忘形,根本不考慮長遠和未來?!?/p>
俄瑪這才接話說道:“老頭子,這移民搬遷的事情,看來是大趨勢,不搬遷也不行吧?”
“我就是不搬,這里才是我的根,我生在這里,死也要在這里?!眾Z不機堅決地說。
“你這人怎么是這樣的呀?腳卡藏寨二十幾戶人家都有老人,可是人家的老人,也都同意搬遷了,可你?”俄瑪埋怨著說。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現(xiàn)在身體不好,活不了兩年了,我不想死在異地他鄉(xiāng),這樣我的靈魂就無處安息。你知道嗎?老婆,我的老婆!”奪不機說得有些激動,說完就氣喘吁吁,咳嗽不止。
“老頭子,我們都是同齡人,我們這代人怎么舍得離開家呢,我的心情和你一樣呀!只是我們也不能阻攔水電開發(fā)利國利民的大工程吧?”俄瑪極力地勸說著奪不機。
“老婆子,這個道理我比你都懂,我也不想阻攔!也阻攔不了呀,可是我就是放不下這方水土,我離開這里就活不了,你知道嗎?你為我考慮過嗎?”奪不機聲音哽咽,兩顆眼淚奪眶而出,從髖骨落下??蓱z兮兮的樣子,令人有些同情。
“老頭子,這我理解,我理解。”俄瑪也流下了眼淚。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其實奪不機不是有意為難移民搬遷工作組,以前無論鄉(xiāng)上、村上還是鄰居只要誰有什么難處,他都是第一個站出來幫助解難,他心善寬容。這次和其他事情不同,是要離開生養(yǎng)他的故土,這的確是在要他的命,不僅是要他的命甚至是要他死后的靈魂無處安息,這才讓他對移民搬遷驚恐和畏懼。
3
過了兩天,移民工作組的人來了,是來入戶了解丈量農(nóng)戶的房屋、土地、果樹等基本情況的,為移民賠償做前期工作。工作組組長是縣政府分管水務(wù)和農(nóng)業(yè)的副縣長澤東,副組長是鄉(xiāng)黨委書記王軍、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巴爾登、奪溝村黨支部書記羅爾江、渡河水電開發(fā)公司副總王大剛,組員有鄉(xiāng)村干部和水電站技術(shù)員組成。
工作組先在腳卡藏寨召開了村民大會,腳卡藏寨的所有人都來了,包括奪不機全家。會議由王軍主持,首先澤東講話,他從宏觀的角度,講解說明水電開發(fā)和移民搬遷的重要意義,希望廣大村民服從大局,積極支持配合工作。接下來王軍詳細介紹了今天來的目的和任務(wù),同時也提出了希望。最后是羅爾江發(fā)言,一方面代表村民對水電移民搬遷工作表示積極支持,另一方面給每戶村民提出要求,要求廣大村民支持國家大項目,積極配合工作。
會議結(jié)束準(zhǔn)備入戶時,奪不機的侄兒羅爾伍從人群里站起來,走到前面,問澤東:“澤東縣長,這移民搬遷賠償金有多少呢?”
“關(guān)于賠償金要根據(jù)每戶的房屋結(jié)構(gòu)面積、土地面積,經(jīng)濟林木的數(shù)量等基本情況來定,這不,今天就來了解和丈量了不是?!睗蓶|認(rèn)真地回答。
“哦!是這樣?。 绷_爾伍似懂非懂的樣子。
這時候,三郎旦真急忙問:“那每戶至少有多少呢?”
“這具體要等入戶丈量了,報給水電開發(fā)公司計算后,才知道具體的賠償金額?!睗蓶|說。
“如果賠償太少,我們就不搬哦!鄰里鄉(xiāng)親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三郎旦真挑逗著說。
“是呀,賠償太少,我們就不搬遷?!贝蠡锖魬?yīng)。
這時候,場面開始亂起來,吼叫聲不斷,王軍急忙勸說:“廣大村民,移民搬遷不會讓老百姓吃虧的,請你們放心?!?/p>
羅爾伍說:“你們不說個數(shù),我們怎么知道吃不吃虧呢?”
“就是,就是?!贝蠡镉质呛魬?yīng)。
領(lǐng)導(dǎo)們有些慌了,不知所措。這時候渡河水電站的王大剛說話了:“我代表渡河水電開發(fā)公司表態(tài),每戶最少有一百萬?!?/p>
“一百萬??!”大伙表現(xiàn)出十分驚訝,這出乎大家的預(yù)料。
這時有人問:“最少的有一百萬,那最多的有多少呢?”
王大剛說:“如果房子面積大,土地多,果樹多,最多賠償可以達到兩三百萬呢!”
“什么?兩三百萬!這么多呀!”這下炸了鍋,大家紛紛議論起來,交頭接耳,為這即將到來的巨額賠償金激動著,暢想著,這可是祖祖輩輩從來沒有聽到和看到的數(shù)呀!
王軍看到大家的興奮勁,馬上說:“廣大村民,我們開始入戶吧?”
“好的,好的。”大伙十分贊同。
戶主們帶領(lǐng)工作組開始入戶,完成一家接著走第二家,一直到太陽落山,工作才完成。
自從工作組入戶丈量后,腳卡藏寨的一切似乎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好像風(fēng)水都變了,特別是年輕人的觀念,有了質(zhì)的變化,知道將有一筆不小的賠償金就要落入囊中,這可不得了了。他們不再考慮如何吃苦耐勞,勤儉持家,而是更多地考慮有了這筆賠償金,如何在城里買房子和做生意,做輕松的活路,這也可理解,可是甚至還有人規(guī)劃如何享用揮霍這筆錢。這樣一來,年輕人和老年人的觀念發(fā)生沖突,無形之間矛盾升級,這可是腳卡藏寨幾千年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
奪不機家和其他家庭一樣也發(fā)生著驚人的變化,這變化,其實就是矛盾。這當(dāng)中,不僅僅為錢的事,而更多更關(guān)鍵的是在進城居住,還是在老家居住的問題上意見分歧。
一天中午,三郎旦真從鄉(xiāng)上回來,剛進屋就問:“阿爸,阿媽,我們什么時候去縣城看房呢?”
“看什么房子?”奪不機感到奇怪,兒子突然說這樣的話。
“阿爸,這房子和土地都丈量過了,不久賠償金就要下來了,現(xiàn)在不去買房,以后去哪里住呢?”三郎旦真很認(rèn)真地說。
“我就在這老家住,哪里也不去。”奪不機十分不高興的樣子。
“阿爸,我們奪溝村格美寨的人,都拿到了賠償金去縣城買房了,我們是不是也先去看看房子呢?”三郎旦真繼續(xù)說道。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我們不和人家比。”奪不機臉色不悅。
“阿爸,進縣城不好嗎?”
“我反正不去。要去,你們?nèi)??!?/p>
“阿爸,你不去,這房子不拆,我們的賠償款就拿不到呀!”三郎旦真著急地說。
“這,我不管。我就住這,進城我住不慣?!眾Z不機有些橫蠻不講理。
三郎旦真看到阿爸奪不機那里說不通,就對俄瑪說:“阿媽,你看阿爸,說不通,這可怎么行呢?”
“老頭子,我也舍不得這里呀!可是這是大政策,你不搬行嗎?再說,進城了,各方面條件都好,我們累了一輩子,也該清閑一下,享享福了,你說是不是?”
“老婆子,我們農(nóng)民進城干什么?那是人家住的地方,我們是不習(xí)慣的,不信,你去住三五個月,我看你習(xí)不習(xí)慣!”
“開始,也許不習(xí)慣,住上一段時間就習(xí)慣了。加之,進城了,兩個孫子讀書更方便了,大孫子多杰也就不再需要租房了,我們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兒孫想想吧?”
“我是不習(xí)慣的,我不去,要去,你們都去,我一人就在這里,我也就這兩年的時間了?!?/p>
“你這人,怎么說不通呢!”俄瑪顯得十分無助。
三郎旦真激動起來說:“阿爸,你不去算了,我們可是要去哦,到時候可別說,我們丟下你不管了。”
“我不說,你們?nèi)?,你們?nèi)?。?/p>
三郎旦真飯也沒吃就出去散心了。
4
很快時間到了第二年的驚蟄,這時候大山里依舊如冬天一般,大地沉睡,萬物蕭瑟。一天早晨,太陽光還沒有照射到腳卡藏寨,移民搬遷工作組就來到腳卡藏寨了,召開戶主大會。說是戶主大會,其實幾乎全體成年人都來了。這次工作組組長澤東有更重要的事沒能來,其他成員都來了。
本來不大的寨子曬場,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會議由鄉(xiāng)黨委書記王軍主持。首先王軍告知了這次會議的目的和意義,就是簽訂搬遷合同,對付賠償金。接著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巴爾登宣讀了腳卡藏寨移民搬遷的賠償方案,一個方案是貨幣安置,就是水電開發(fā)公司用貨幣安置,農(nóng)戶自己找房子,村民納入低保,另一個方案是半貨幣安置,就是政府找房基,農(nóng)戶自己修房,這比全貨幣安置每家大約少七八十萬不等,村民也納入低保,老百姓自己商量選擇。同時巴爾登把兩種賠償方案表分發(fā)給各農(nóng)戶,上面有每戶兩種方案的賠償金額。
這下鬧熱了,大伙都在激動,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大聲吼叫喜狂不已,議論商量如何決策,到處是“嗡!嗡!”的嘈雜聲,像沸騰的開水無法平靜。
奪不機家圍坐在一起商量決策,三郎旦真激動得眉飛色舞,手拿賠償表,面對家人,有些失態(tài)的樣子說:“全貨幣安置我們可以拿到二百二十萬,就是半貨幣安置也有一百四十萬,這下發(fā)財了,這下發(fā)財了!”
“什么?有這么多錢呀!我的天。我這輩子也沒有看到過這么多錢呀!”俄瑪十分驚訝,也失態(tài)地說,聲音很高,周圍的人都轉(zhuǎn)過身來看向她,她立馬用右手掌把嘴捂上。
“我的天呀!這么多?!彼骼首楷斠伯惓<?,但她沒有失態(tài),而是用手掌捂著嘴小聲地說。
奪不機看到家人,為錢驚慌失措、失態(tài)的樣子,挖苦著說:“說到錢,你們的眉毛、牙齒都在笑,這至于嗎?”
“老頭子,我們都七十多歲了,你看到過這么多錢嗎?有錢了,難道你不高興嗎?”俄瑪不解地問。
“老婆子,有錢了,誰不高興呢?”停頓一下說,“不過,你知道嗎?有了這筆錢,你就什么都沒有了,這里的房子、土地、果樹,這里的一切都不屬于你了,你得離開這里,離開生你養(yǎng)你的故鄉(xiāng),知道嗎?”
俄瑪看到奪不機不高興的樣子,加之他的話把她心底的鄉(xiāng)愁觸動了,心中泛起不舍之情,就在一旁不說話了。
這時候三郎旦真有些不服氣地說:“阿爸,有了錢,我們進城買個新房,天天在城里多好呀,也就不需要在地里天天勞動了,多好呀!”
“你這個不爭氣的,你就知道錢,就知道享受。你怎么不說,如何去拼搏去奮斗呢?”奪不機不高興。
“阿爸,有了本錢,我進城做生意,賺大錢不好嗎?”三郎旦真輕松自豪地說。
“兒子,你一天不想吃苦掙錢,就想輕松掙錢,世上哪有這等好事哦!我看你不像做生意的樣子,倒是像敗家的樣子!”奪不機鄙視著說。
“就是,我敗家,我敗家。”三郎旦真生氣地離開家人,走到人群外。
這時候巴爾登走過來說:“奪不機大叔,你家里商量好了嗎?選擇哪種方案呢?”
“我們家還沒有商量呢!”奪不機不高興的樣子。
“那你們趕快商量決定哦!現(xiàn)在就剩你們幾家人了。”巴爾登說著說著就到另外一家去了。
索郎甲看到哥哥奪不機家還沒有商量好,就走過來問:“艾熱,你們家是怎么想的?”
“額解,我們家還沒有商量,也不用商量了,我家人看到這么多錢,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激動的不得了??晌也幌腚x開這里,你看我現(xiàn)在疾病纏身,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就想在老家歸西?!眾Z不機心有顧忌傷心地說。
“艾熱,我理解你,我也不想離開呀!可是這是大政策,不搬遷可能不行哦!”
“我不是有意阻礙,是我心在這里,魂在這里,亡靈在這里,我離不開這里。要走你們走吧!”
“我家的合同都簽了,我和大伙一樣都同意全貨幣安置,這樣簡單方便,不用自己修房,現(xiàn)在修房也挺麻煩的,就依年輕人算了,進城當(dāng)城市農(nóng)民?!?/p>
“這樣也好!你們?nèi)グ?!去吧!”奪不機有些氣緊,說話很吃力。
索郎甲告別后走了。
巴爾登又走過來了,顯得很著急的樣子,急切地說:“奪不機大叔,你們家商量好了嗎?腳卡藏寨就剩你們一家了哦!”
“鄉(xiāng)長大人,我離不開這里?!眾Z不機有些可憐的樣子。
“全寨子都同意,你一個人怎么和大家不一樣呢?”巴爾登感到奇怪和不理解。
“我現(xiàn)在一身都是病,也就這幾天的時間了,你就讓我在這里歸西吧!”奪不機哀求著說,一臉悲情,顯得十分可憐。
“可是,這搬遷是大事呀!省、州、縣都在關(guān)注?!卑蜖柕怯行殡y,可還是著急了,“你不搬,可能不行。”
“不搬遷,不行是嗎?那我就不搬,看你怎么樣?”奪不機被激怒了,蠻橫起來。
巴爾登也怒起來說道:“你不搬,我把你房子拆了!”
“你有能耐,你就拆吧!”奪不機氣憤地說。
“我就拆,你等著瞧!”巴爾登沒有猶豫。
場面失控,雙方爭得面紅耳赤,奪不機氣得喘不過氣,巴爾登氣得直跺腳。
王軍看見爭吵,急忙走過來安慰奪不機說:“大叔,這事不急,你和家人再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好了,就給羅爾江說,我們工作組就來,怎么樣?”王軍做事情要牢靠很多,氣氛一下緩和了下來。
奪不機沒有接話,慍怒的狀態(tài)漸漸消失,表情上沒有了敵意。
羅爾江關(guān)心地說:“阿古(大叔),你要保重身體,有什么困難和需求盡管說,我們村兩委盡力解決,好嗎?”
奪不機抬頭看了看羅爾江,還是沒有接話,不過臉上和顏起來。
累了一天,工作組基本上完成了任務(wù)就回去了。
5
那天,發(fā)生那件事以后,奪不機的家人也給他開導(dǎo)了一通,最后他也基本同意簽合同搬遷。
可是,接下來的時間,奪不機天天做噩夢,這讓他改變了想法,或者說讓他堅定了不離開家鄉(xiāng)的決心。
第一天晚上,做了噩夢。夢見自己進城了,一家六口人,住在十六樓的狹小房間里,每天憋得慌,就到小陽臺上看外面的風(fēng)景,可是樓層太高,一站就頭暈?zāi)垦?,每天都是懸空的感覺,不接地氣,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就坐電梯下樓去走走,可是街道上車水馬龍,讓他眼花繚亂,由于體力不支,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在掙扎準(zhǔn)備爬起來的時候,一輛汽車從腿上壓過去,不但沒有停下施救,反而一溜煙逃逸,他的右腿被碾壓成幾段,拋到幾米遠的地方,他滿身都是血污,路過的人一下圍過來,里三層,外三層,可是沒有一個人救他,而且個個像看稀奇動物一樣看著他,他絕望地怒吼,叫這些人離開。這時才從噩夢中醒來,一下坐起來,一身冷汗。俄瑪被奪不機的叫聲嚇醒,慌張地問:“老頭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奪不機看看自己,看看身邊的俄瑪,這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于是有氣無力地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進城了,一天在街上我被汽車撞了。”
“老頭子,你這是心理負(fù)擔(dān)太重的原因。你就看開點,不行嗎?”
“我也在試著接受現(xiàn)實呀!”奪不機顯得很無奈,也顯得通情達理。
第二天晚上,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一天待在室內(nèi)憋得慌,就到陽臺上去敞風(fēng),山谷的城市風(fēng)景還是十分迷人。遠望,山上綠樹茂盛,羊角花燦爛,渡河從東方流來,穿梭在樓宇間;近觀,高樓大廈在光影交錯中如杉樹般直立向上,托舉藍天白云,俯瞰街道如同腰帶一般狹小,人流如蟻群移動??粗粗?,恐高癥犯了,房屋開始旋轉(zhuǎn),暈頭轉(zhuǎn)向,意識模糊,突然,從自家高樓墜落,他驚恐萬分,擔(dān)心觸地的一瞬間,身體就會粉身碎骨,擔(dān)心啊!擔(dān)心!可遲遲不落地,這種心里的煎熬,叫他無法忍受,正當(dāng)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頓時落地,身子像爆炸的炸藥,四分五裂,血濺八面?!班唬∴?!”叫個不停,又從噩夢中醒來,把俄瑪又嚇了一跳。奪不機連續(xù)兩天晚上做噩夢,這讓一家人都十分擔(dān)心,為了不再做噩夢,第三天晚上睡覺前,俄瑪在火塘炭火上燒了柏香消災(zāi)辟邪,俄瑪心中默念,祈求神靈保佑家人平安,保佑奪不機不再做噩夢。俄瑪還特意把火炭放在鍋鏟子上,然后放上柏香,圍著奪不機的身子轉(zhuǎn)了一圈,就停放在前面,叫他俯身向下看,雙手放在煙霧上,讓桑煙穿過袖口進入全身,掠過頭部把晦氣全部帶走。本想這樣就不再繼續(xù)做噩夢了。
可是到了晚上,依舊做噩夢。這次的夢更離奇,在秋風(fēng)瑟瑟的一天下午,他來到父母的墳前祭拜,燃上酥油燈,燒上紙錢,開始介紹腳卡藏寨搬遷的事宜,說著說著,父親和母親就盤腿坐在他的前面了。兩位老人,面色蒼老,憔悴不堪,穿著破舊的藏袍和皮筒靴給他說:“兒子,你們這一走,以后誰來管我們呀?我們沒有吃的,沒有穿的,誰給我們送呀?”兩位老人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人心酸心碎。奪不機上前一步跪在面前,關(guān)切地說:“阿爸,阿媽,你們放心,他們都走了,我留下,我來關(guān)心照顧你們,請你們放心!”
“有你在,我們就不孤單了,不孤單了?!彪p親滿含眼淚。
正當(dāng)奪不機上去擁抱時,父母突然消失,他不知所措,大聲呼喊:“阿爸!阿媽!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可是沒有回音。奪不機醒來,一身是汗,面色蒼白,氣喘吁吁。俄瑪再一次被驚醒,她無助地?fù)u頭說:“這樣下去,可怎么得了呀!”
連續(xù)做了三天晚上的噩夢,奪不機堅定了留在故鄉(xiāng)不走的決心。
工作組等奪不機同意搬遷的消息,等了整整十天都沒有任何消息。這下工作組的領(lǐng)導(dǎo)和人員都開始慌起來了,這樣下去就會影響整個水電站的建設(shè),紛紛出謀劃策,如何改變這個被動的局面,或者說如何搬動這個絆腳的“巨石”。
縣長過問了此事,安排工作組深入腳卡藏寨去給奪不機做思想工作??墒牵ぷ鹘M無論怎樣說,奪不機就是不愿意離開,這件事一時間陷入僵局。
俄瑪覺得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一方面奪不機的身體越來越差,身體開始浮腫,精神恍惚,又不肯離開故土;另一方面移民工作組為此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俄瑪決定到后山的康祥寺院里去請益西多杰喇嘛算算卦想想辦法。于是,俄瑪帶上潔白的哈達以及新鮮的酥油和糌粑,出發(fā)了。走出家門,越過小溪就逆流而上,穿過林中小道,爬上山坡,走了近一個小時,走到陽坡的山坳處,一座寺院布局在林中,祥和而美麗。俄瑪休憩片刻,就走進益西多杰的僧舍里,寒暄后,俄瑪說明來意:“尊敬的喇嘛,腳卡藏寨需要搬遷,我家奪不機一直不愿意搬遷,全寨子只剩下我們一家人了,這可怎么辦呀?”
益西多杰關(guān)切地問:“你家奪不機不愿意搬遷是什么原因呢?”
“奪不機說了很多,從小在這里長大,對故鄉(xiāng)感情深厚離不開;祖墳在這里,亡人需要有人照顧;這幾年身體不好,沒多少時間了,如離開老家,死去后靈魂無處安息等等理由。我和家人朋友,包括工作組都勸說和開導(dǎo)了,但都無濟于事。求求喇嘛,想個辦法?”俄瑪一口氣說了很多,顯得十分著急。
“奪不機的理由,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可是這移民搬遷也是大事,我們也不能給政府添麻煩呀!”益西多杰認(rèn)真地說。
“益西喇嘛,那你看如何是好?”俄瑪顯得十分著急。
“奪不機有這么多原因,你說一下他最擔(dān)心或者說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我跟他生活了一輩子,我了解他,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在異地他鄉(xiāng)死去。這兩年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有多種疾病,又不肯到醫(yī)院就醫(yī),這段時間身體浮腫的厲害,他說離死不遠了,就想在腳卡藏寨死去?!?/p>
“是嗎?”益西多杰再次確認(rèn)。
“益西喇嘛,是這樣的,一點錯不了?!倍憩斣俅慰隙ā?/p>
“他身體狀況如何?”
“他全身浮腫又不肯到醫(yī)院去,說他這病醫(yī)不好,去了醫(yī)院還要動手術(shù),把身體切割,還要在身體里插各種管子,他不想這樣死去,他想完完整整地死去?!?/p>
“看他這樣子,已經(jīng)對活著沒有想法了?!币嫖鞫嘟苈掏痰卣f。
俄瑪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益西看看遠方,回頭給俄瑪說:“他的顧慮,有辦法解決?!?/p>
“什么辦法?”俄瑪高興起來,急切地問。
“針對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和他的愿望,可以提前念超度經(jīng),這樣不管在哪里去世,靈魂都有歸處?!币嫖鞫嘟苷J(rèn)真地說。
“是嗎?這樣他就沒有顧慮了,這下問題就解決了,太好了,太好了?!倍憩斒旨?。
益西多杰看著俄瑪點頭致意。
俄瑪繼續(xù)說:“我馬上回去,把這個事給奪不機說說,他同意后,我給你回話好嗎?”
“好的。到時候我?guī)蓚€徒弟來你家就是了?!?/p>
俄瑪要了益西多杰的手機號碼,然后告別離開。
回到家里,俄瑪把這事告訴了奪不機,奪不機也十分激動,他原本想超度經(jīng)得人死去后才能念,哪知道去世前都可以,這下他的顧慮消除了,他同意提前給他念超度經(jīng)了。
幾天后,益西多杰帶了兩個徒弟,來到奪不機家,在三樓的經(jīng)房里念了三天的超度經(jīng)。這之后,奪不機的思想顧慮完全消除,身心好多了,脾氣和態(tài)度也好多了,雖然思鄉(xiāng)之情并不減,可是很快同意了搬遷。
6
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腳卡藏寨也開始美顏起來。野桃花在寨子后山開過并開始凋謝之后,田埂上、果園里、水渠邊的各種果樹次第開放,梨花如雪,蘋果花如煙,桃花如霞,美了一方天地。腳卡藏寨的人們在春意滿滿中,走進田野,播種最后一次莊稼,由此每家人都特別認(rèn)真、細心,把種植這一季莊稼作為告別故土的一種儀式,忙碌充實的氛圍中,隱隱透出難舍眷念之情。
奪不機家和大家一樣也走進田野,播種最后一季莊稼。在播種前,把所有的農(nóng)家肥都撒在了自家的地里,包括自留地和承包地,不再需要積存。先在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里,種植了小白菜、花菜、大紅辣椒、萵筍、蓮花白等各種蔬菜,奪不機時不時也來到地邊看著家人種菜,一看就看很久,偶爾說這地可惜了,這之后就不再種了。家人勸說他回去,他就是不肯,直到家人把這塊地種完為止。之后在承包地里種植了玉米,奪不機就沒再去了,因為承包地距離家遠一點,有五六百米,奪不機行走也不便。
忙碌十余天,腳卡藏寨的人們把最后一次地種植完了,就開始領(lǐng)取搬遷賠償款了。移民工作組考慮到老百姓有個長遠穩(wěn)定的生活,請示上級并征求老百姓的意見,決定搬遷費用分期發(fā)放,第一次發(fā)放總款的一半,用于購房,剩下的根據(jù)情況分次發(fā)放,避免個別人家全額拿到搬遷款,不慎花完,生活無著落。
古老的腳卡藏寨,拿到了巨額房款,最少的也有百萬,最多的一百六十多萬,而且這只是一半。這么多錢是腳卡藏寨人祖祖輩輩沒有看到的,更不用說自己擁有了,這一下有了這么多錢,腳卡藏寨的人們,笑得合不攏嘴,整天笑呵呵的,有的甚至一夜一夜失眠。這當(dāng)中最高興的還是那些在家務(wù)農(nóng)的年輕人,他們激動得不得了。就想把所有的錢用在經(jīng)商做生意上,輕松賺錢,雖然沒有什么經(jīng)驗,如果不是領(lǐng)到搬遷費后,莊稼收完舊房子要推倒不能再居住,他們是不會買房的。
春暖花開,大地溫情。春播完后的藏寨人家,再不像往常一樣,休閑、恬靜地享受時光,而是整天都在說錢說購房,村頭巷尾,門前屋后,家里家外,不論白天還是晚上,甚至有人晚上做夢都是。古老、簡樸的寨子正在經(jīng)歷從未有過的興奮和蕩動。有的人家已經(jīng)迫不及待,早早地在城里買下了房子,回村后炫耀和顯擺起來,說自己買了很滿意的大房子,這讓其他人家也十分羨慕,于是陸續(xù)有不少人家去縣城購房。
不過,這當(dāng)中也有人憂傷和不舍。奪不機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家。當(dāng)有一大半人家到縣城買了房,三郎旦真看到阿爸奪不機還沒有動靜,心里有些著急,一天晚上,他就問:“阿爸,好多人家都在縣城里買了房子,我們什么時候去買房呢?”
“你激動什么?再等等吧!”奪不機有些不高興。
“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呀!秋收之后,這老房子里就不能住了,這你是知道的。”三郎旦真著急地說。
“我知道,可是我擔(dān)心在城里住不慣呀!我就想在老家多住幾天,不行嗎?”奪不機解釋道。
“阿爸,住不慣也得習(xí)慣呀!現(xiàn)在我們搬遷合同也簽了,購房款也領(lǐng)了,還不去買房,到時候住哪里呢?”三郎旦真一臉憂愁。
俄瑪也挨近奪不機說:“老頭子,兒子說得對,我們還是早點去買房子吧,再說早買房子,多杰孫子在縣城讀書就不用租房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她耐心地說。
“給多杰租的房不是付了兩年的租金嗎?”奪不機不解地問。
“是付了兩年的,可是馬上就要到期了,難道你還要繼續(xù)給租金嗎?”俄瑪有些不高興。
“這倒不必。這倒不必?!眾Z不機也是有頭腦的,他也覺得這樣不劃算。
“那什么時候去買房呢?”三郎旦真急切地問。
奪不機沒有馬上回答,端起茶碗吮吸了兩口。過了一會兒,奪不機終于發(fā)話說:“明天就去吧!你和愛人帶上你母親和梅朵,你們四個人都去,我就在家?!?/p>
“好的,阿爸?!比傻┱娓吲d地說,“你對新房有什么要求?”
“就是樓層矮一點,光線好一點就可以了?!?/p>
“好的?!?/p>
第二天一早,三郎旦真和索朗卓瑪帶上母親俄瑪就搭乘班車去了縣城。找到一家房屋中介,說了房子的要求后,來到花園小區(qū)一棟十樓的房間,基本符合奪不機的要求,可是客廳早晚沒有陽光。于是又走了幾個小區(qū)都不如意。接著又來到第二家中介,在祥瑞小區(qū)的六棟十樓里找到合適的房子,一百五十平方米,四室兩廳雙衛(wèi),坐北朝南早晚陽臺有太陽,光線好,價格一百二十萬,精裝新房。大家都滿意,三郎旦真給奪不機打電話,說明了房子的情況,奪不機也滿意,這樣就把房子買下了。索朗卓瑪還用手機把每個房間拍了照片,錄了視頻。回家時,還把讀小學(xué)的大兒子多杰接回來了。
回到家時,太陽已經(jīng)接近西山頂,三郎旦真把買房的經(jīng)過,詳細地給奪不機講了,索朗卓瑪還把照片和視頻拿給他看,奪不機看后,接連說不錯。買了新房,一家人都滿意,大家心情都好,于是索朗卓瑪就開始做飯,忙碌了一個小時,一桌豐盛的晚餐就做好了,六菜一湯,有:香豬腿、香腸、臘肉、涼拌雞塊、蕨菜炒肉、土豆絲、番茄蛋湯,還有飲料和砸酒。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品嘗美味佳肴,開懷暢飲,慶祝購房成功。
三次舉杯后,還是多杰最激動,他說:“這下,我們在縣城有家了,我也不再需要租房了,太好了。”
奪不機裝不懂,好奇地問:“我的乖孫子,租房不好嗎?”“爺爺,租房當(dāng)然不好。房間少,光線不好,租金還挺貴的?!倍嘟苷J(rèn)真地說。
“現(xiàn)在我們有自己的家了,你高興嗎?”奪不機覺得孩子說得有道理。
“爺爺,我非常高興呀!”多杰興奮激動地說。
“我也高興呀!我在縣城讀書,也可以住我們家的房子里了?!蔽鍤q的梅朵也搶著說。
“只要兩個孩子高興了,那就是最好的?!眾Z不機笑容可掬,這也是他這幾年少有的狀態(tài)。
多杰有些著急地問:“那我們什么時候進城住呢?”
“只要你想住,隨時都可以?。 眾Z不機說。
“那明天就去好嗎?”
“兒子你太著急了,房子里家具家電什么都沒有呢?”三郎旦真說。
“這幾天,你的阿爸就先去給你買個新床,你先住進去如何?”奪不機說。
“那太好了,太好了?!倍嘟苁指吲d。
7
春天很快過去了,炎熱的夏天來臨。炎熱是與這里的冬天、春天相比,其實和山外的相比,那算不了什么。不過,山里夏季獨有的特征凸顯,那就是樹和草瘋狂地發(fā)綠生長,百花迅猛地開放,這個季節(jié)也是山里農(nóng)人相對清閑的日子,不像春天忙于播種,不像秋天忙于收割。閑下來的人們不忙農(nóng)活,而是忙于購房和搬家進城。
到目前為止,腳卡藏寨的全部村民都在城里購了房,已經(jīng)有一大半的人家搬遷進城了,包括索郎甲一家,現(xiàn)在就剩幾家人了。奪不機家也開始陸續(xù)搬一些東西往縣城的新家,準(zhǔn)備國慶節(jié)在縣城新家過。三郎旦真先給兒子多杰買了一張新床,多杰就住了進去。
正當(dāng)奪不機家的東西搬運了一大半時,奇怪的事發(fā)生了,有兩家的老人從縣城回腳卡藏寨來住了,其中一家是奪不機的弟弟索朗甲,還有一家是寨子里最老的老人扎西,他們說在縣城住不習(xí)慣。這件事讓奪不機開始猶豫起來。
一天,索郎甲來到奪不機家,進門就說:“艾熱,你不要去縣城了,那里住不慣,我都回來了?!?/p>
“你才去多久,就回來了?”奪不機驚訝地問。
“我去了一個多月了,的確不習(xí)慣?!彼骼杉走呎f邊坐到火塘邊。
“怎么不習(xí)慣的,說說看!”奪不機有些著急的樣子。
俄瑪給索郎甲倒了一碗奶茶。
索郎甲喝了兩口茶后說道:“艾熱,剛?cè)滋?,還十分興奮,不是下館子,就是逛街,覺得到處都是稀奇的??墒沁^了一段時間,環(huán)境熟悉了,興奮勁也沒有了,就開始不習(xí)慣起來?!蓖nD一會兒,接著又說:“這個滋味的確不好受,城里車多人多,到處是高樓,住在家里,就像是關(guān)進籠子里似的,出入極不方便,雖然有電梯,可是經(jīng)常停電,這樣還得爬樓梯上下十層,夠你受的。一天看不到一個熟悉的朋友,我強忍了幾天,可還是忍不下就回來了?!?/p>
“我進城了,也會不習(xí)慣的。”奪不機也擔(dān)心起來。
俄瑪接著問索郎甲:“那你一個人在老房子里住沒有困難嗎?”
“我一個人行的,身體還能動。那天家人們送我回來時,說留一個人照顧我,我給他們說不用,就讓他們回縣城了?!彼骼杉渍J(rèn)真地說。
“你回來住多久?工作組不是說過完國慶節(jié)就要把這些房子拆了嗎?”奪不機關(guān)切地問。
“說是這么說,可我管不了這么多,先回來住,能住一天是一天,不管他們了?!彼骼杉罪@得有些無奈。
“那我也先不去縣城了,等等再說。”奪不機態(tài)度有些變化。
坐在一旁的三郎旦真著急起來,走近說:“阿爸,你不進城怎么行呢?房款也領(lǐng)了,合同也簽了。我們可不能反悔呀!”
“這我知道,還用你說嗎?我是看到索郎甲一個人就想陪陪他而已,最后還不是要進城住的?!眾Z不機解釋說。
“阿哥,這倒不必,也許你進城了會習(xí)慣的,人和人不一樣,你還是先進城吧!”索郎甲真誠地勸說。
“對,阿爸你還沒有在城里住過,你的這些顧慮都是想象的,你自己不親自去住一段時間,怎么知道習(xí)不習(xí)慣呢?”三郎旦真開導(dǎo)著說。
“是嘛!住段時間,你就有發(fā)言權(quán)了。”俄瑪也開導(dǎo)說。
接下來,三郎旦真就繼續(xù)忙著往縣城搬東西,先是搬運家具家電以及床上用品,接著就是餐具和炊具,最后就是其他舍不得丟棄可也沒什么用處的雜物。
時間過得真快,說著說著,就到了秋收的季節(jié)。腳卡藏寨的人們陸續(xù)開始收割莊稼,你說奇怪不奇怪,這年的莊稼長得特別喜人,蔬菜長得好,自家吃不完,還出售到縣城。玉米長得更好,秸稈高玉米棒大,以往一畝地收成四百斤左右,今年破天荒達到六百斤,這讓腳卡藏寨的人們喜出望外,都說今年這樣好的收成是從來沒有過的。有人解釋說,這是由于今年施肥充足的原因,也有的說這是老天爺看到我們最后一次在老家種莊稼特意恩惠給我們的??傊?,看到如此好的收成,腳卡藏寨的人們更加舍不得離開故土了。
特別奇怪的是已經(jīng)去縣城生活了的人們陸續(xù)又有搬回來住了。這讓工作組不知所措,如果都回來了,或者有人家不搬遷,水電工程的繞八路就不能按期施工,就會耽誤水電建設(shè)和西電東輸?shù)拇笫?。于是在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安排下,工作組又一次來到腳卡藏寨動員老百姓回城里。
這次工作組全體人員都來了,澤東副縣長帶隊,先是集中召開大會,然后挨家挨戶做工作,經(jīng)過一番努力,回家來的人都表示把果園里的水果和地里的莊稼全部收完后就回縣城,不耽擱水電工程。
過了十余天秋收全部完成,腳卡藏寨的人們陸續(xù)進城,要求國慶節(jié)前一戶不留。接下來奪不機家也準(zhǔn)備進城了。
進城住是個大事情,得選擇一個黃道吉日,于是奪不機叫索郎旦真去寨子背后的寺院請益西多杰喇嘛仆算一個吉日。三郎旦真用半天工夫就回來了,告訴家人兩天后,也就是國慶節(jié)前十天住新房最好。
到了這天,三郎旦真一早來到寨子后面半山上的瑪尼堆邊煨桑祈福,點燃柏樹枝葉,桑煙繚繞升騰,他把青稞等煨桑物拋向燃燒的柏樹枝上,煙霧濃烈,接著開始拋灑龍達,五彩的龍達隨著桑煙飄上云天,一會兒又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天地吉祥。三郎旦真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祈求神靈保佑家人無病無災(zāi)身體健康!護佑喬遷新居吉祥幸福!
回到家里,看到奪不機在三樓陽臺墻體的煨桑爐里正在煨桑,云煙從樓頂飄出升騰高空,升起一片吉祥氣氛。奪不機口中有詞,默念經(jīng)文,祈求喬遷吉祥,生活幸福,身體安康。
完成這些祈福儀式,一家人匆匆吃過早飯,就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坐上三郎旦真的天龍大卡車出發(fā)了。進城去享受另一種生活方式,開啟新的生活模式,這難免讓人激動和興奮,特別是三郎旦真,這也是他多年孜孜以求的事,這樣他和愛人就不再需要下地干活了,孩子們也可在縣城安心讀書了。
8
到了新家,全家人高興不已,個個臉上充滿了歡笑和喜悅,就連一直不愿意進城的奪不機臉上也掛滿了笑容。當(dāng)天,在多杰的提議下,全家人在老重慶火鍋廳里吃了一頓火鍋大餐,特地慷慨了一把,點了許多菜品,各種肉類、海鮮,總之各種好吃的都點上了,考慮到老人,就要了一口鴛鴦鍋,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從晚上七點吃到九點過。
住進城里一切都是新鮮和好奇,一家人都十分興奮,包括奪不機在內(nèi),在家里坐不住,一有空就下樓逛街溜達,有時也購購物,生活悠閑愜意。
很快國慶節(jié)到了,街道上紅燈籠高掛,一派喜慶祥和的節(jié)日氛圍充滿大街小巷。腳卡藏寨的人們也成了城里的居民,也同城里人一樣享受著新城市的獨特魅力,幸福地生活著。特別是年輕人,下館子,入朗瑪廳,進茶樓,玩麻將??傊M情地消費著城市美好玄幻的時光。
這樣下來不到十天,年輕人還沉浸在城市的舒適環(huán)境中,可是老年人有些受不了了,隱隱有不適之感襲上心來,讓人無助和彷徨,他們對鋼筋水泥房子不感興趣,或者說是有了一種恐懼感,于是麻煩事情一件件出現(xiàn)。
奪不機尤其特殊一點,身體狀況每況愈下。
一天早上,奪不機開口說道:“家人們,怎么感覺我對城里的生活越來越不適應(yīng)了呢?”
“還好吧!”俄瑪接過話題。
梅朵跑到奪不機的身旁說:“爺爺,城里好!城里好!”
“城里不好。城里沒有莊稼,城里沒有小溪,城里沒有牛羊?!眾Z不機對梅朵認(rèn)真地說。
“可是城里有很多好吃的,有很多好玩的。”梅朵跟奪不機爭論。
“是嗎?只要梅朵喜歡,我們就住城里?!眾Z不機安慰說。
“爺爺真好!爺爺真好!”梅朵高興地跳起來。
大家相互看看,不說話。這時候索朗卓瑪開口說道:“一天在家里待著,不做農(nóng)活我也不習(xí)慣呀!”
“老婆,不習(xí)慣也得習(xí)慣呀!這以后我們就是失地農(nóng)民了,沒有了土地你到哪里去種地呢?再說,國家把我們納入了低保,就不用再種地了,你就安心過輕松的日子吧!過段時間我們就開始做生意。”三郎旦真開導(dǎo)勸說。
“不在地里勞動,我可受不了。”索朗卓瑪憂愁極了。
“慢慢就習(xí)慣了,慢慢就習(xí)慣了。”俄瑪安慰著說。
索朗卓瑪沒有繼續(xù)接話,奪不機望著三郎旦真說:“兒子,要不,我們明天就回去,好嗎?”這時候奪不機沒有了以前的火氣,這也許是身體越來越虛弱的原因。
三郎旦真愁著臉,一臉沮喪的樣子不說話。奪不機有些不高興起來,眼睛盯著他說:“兒子,你這是什么情況?好像天要垮了似的?!?/p>
“阿爸,我們現(xiàn)在回不去了?!比傻┱嫱掏掏峦碌卣f。
“怎么回不去了,你說清楚一點?!?/p>
“腳卡藏寨的老房子已經(jīng)被推平了?!?/p>
“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p>
三郎旦真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奪不機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在客廳里踉踉蹌蹌地來回走,嘴里不停地說:“這也做得太過了吧,這也太過了吧!”說著說著站立不穩(wěn),差點摔倒。三郎旦真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把他扶住,然后慢慢攙扶到沙發(fā)上。奪不機氣得還在喘氣。
三郎旦真解釋說:“人家把錢都給我們了,我們現(xiàn)在沒有資格再住了?!?/p>
“不是,還沒有蓄水嗎?讓我們多住幾天不行嗎?他們也做得太沒有人性了。”奪不機憤憤不平的樣子,心中滿滿的怨氣。
“阿爸,水庫是還沒有蓄水,可是水庫繞壩路得先修呀,不能耽擱整個工程,現(xiàn)在寨子后山上已經(jīng)開始修路了,回不去了。”三郎旦真認(rèn)真地解釋,看起來覺悟還蠻高的。
“你現(xiàn)在不像我兒子,倒像工作組的人?!眾Z不機挖苦說。
“阿爸,我怎么不像你兒子呢?我還不是在為你著想嗎?”
“你為我著想,就想辦法讓我回去?!眾Z不機不耐煩的樣子。
接下來,沒有人再說話了,場面一下冷清了。
還是奪不機打破僵局說道:“那就再住幾天看看吧!也許會慢慢適應(yīng)的?!眾Z不機沒有辦法,于是各自散去。
又過了幾天,奪不機和索朗卓瑪還是不適應(yīng),都說想回去了。奪不機全身浮腫得更厲害了,就連額頭和眼瞼都腫了,臉色有些發(fā)紫,這讓家人更加憂慮起來。
俄瑪看到老頭子的身體狀況,著急地說:“老頭子,你的身體浮腫的厲害,我們到醫(yī)院去看一下好嗎?”
“我的病是老病了,是醫(yī)不好的,不用醫(yī)?!眾Z不機對自己的病顯得無所謂,可是冥冥之中透出絕望之意。
“阿爸,現(xiàn)在醫(yī)療水平很高,怎么醫(yī)不好呢?你還是去看一下如何?”三郎旦真關(guān)心地說。
“我才不去呢!去了給你一身插滿管子,把你弄得半死不活的,折騰一段時間,最后還是要帶著遍體鱗傷死去。”奪不機振振有詞的樣子。
“阿爸,你這是偏見,照你那么說,就沒人去醫(yī)院了。你看一下,那些有錢人,當(dāng)官的,哪個有病了不去醫(yī)院呢?”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去了花一大筆錢,把家里的一點積蓄全部花光,甚至欠債,錢花了,人也沒了。我不能給家人帶來不幸和災(zāi)難。”奪不機認(rèn)真地述說,透露出極大的心善和慈悲。
“阿爸,我們現(xiàn)在不缺錢呀!”
“我們現(xiàn)在沒有了土地,這點錢是我們子子孫孫要用的,你認(rèn)為多嗎?”
三郎旦真沒有再說話,看看四周的家人,然后埋頭。
俄瑪心情有些復(fù)雜,對三郎旦真說道:“兒子,你父親在城里住不慣,我們還是想辦法到哪里鄉(xiāng)下去找一個石碉房吧!”
“阿媽,我到哪里去找呢?腳卡藏寨和附近寨子的人家都搬遷進城了呀!”
“看我們附近的鄉(xiāng)和村有沒有空房,老舊的都可以,只要能住就行,在那里住你父親才習(xí)慣,他的病也許就會好很多的?!?/p>
“好的,阿媽。我明天就去腳卡藏寨周圍的寨子里看看有沒有適合的石碉房?!?/p>
奪不機聽到說要去找石碉房,就高興了起來,對三郎旦真說:“兒子,房子老點舊點都可以,只要在陽坡上,能每天曬太陽就可以。”
“好的,阿爸。”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三郎旦真起了個大早,為了趕時間,就沒有在家里吃,在街邊的小食店里吃了一碗稀飯和一籠包子,借了羅爾伍的面包車,就往腳卡藏寨的方向去了。
不到半個小時,先到了羅嶺藏寨,距離腳卡藏寨十公里,打聽有沒有房子租賃,都說沒有。接著到了杰布藏寨,距離腳卡藏寨八公里,只見在東方的高坡山散落著十幾戶人家,炊煙繚繞,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息,他的心中一陣歡愉。他急忙開進寨子里停下,這時候打聽到有一家人,昨天剛搬進新家,老房子還在,不知道租不租。于是他找到那家人,主人是一個五十歲的嘉絨漢子澤郎彭措,他說明了情況,主人家還十分友好心善,一棟兩層的房子,房租每月只收三百元錢,這讓三郎旦真十分感激。
三郎旦真告別了主人家,就飛馳回到家,他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家人,特別是要告訴老父親,讓父親高興高興,也算盡孝心了。
他把租房子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家人,全家人都非常高興,歡樂和喜悅溢滿房間,就像久旱的大地逢甘霖,祥瑞一方天地。
9
奪不機一家?guī)Я艘恍┮挛锖痛采嫌闷罚瑳]有帶更多的東西,就開著自家的大貨車來到了杰布藏寨。
每天可以面對綿延的群山、奔騰的河流、熟悉的石碉房、深情的土地述說心事,奪不機心情愉悅,仿佛一下回到了年輕的時代,疾病纏身的身體居然突然有了力量,丟下了陪伴自己已有兩年的拐杖,行走便捷,精力充沛,居然還干起了農(nóng)活。
征得澤郎彭措的同意,在租屋前面的一塊小地里可以種菜。這讓奪不機家人高興不已,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初冬了,不能種植蔬菜,但是可以為來年春種做準(zhǔn)備。奪不機也沒有叫家人勞動,每天就他一個人,一有空就來到地里,不是撿石頭就是打掃樹葉和秸稈,不緊不慢地打發(fā)時間,日子過得十分充實。
一天,房東澤郎彭措來看房子,看到奪不機在地里勞動,就走過來說:“奪不機大哥,現(xiàn)在離明年春天播種還早呢!我們寨子沒有一個人勞動,現(xiàn)在是冬季了,是農(nóng)閑時間,你干嘛不休息,你著急干什么呀?”
“老弟,我很久沒有在土地里勞動了,看到土地我就興奮,興奮了就坐不住,只要站在地里,哪怕不勞動,心里也很踏實,我就這命,一輩子離不開土地,離開土地就像丟了魂似的,就像前段時間我在城里那樣?!眾Z不機暢述心事。
“老哥,城里不好嗎?我是想進城過休閑日子,可是沒有那個命呀!你可倒好,幸福日子不過,跑到鄉(xiāng)下來受罪。”澤郎彭措不解地說。
“老弟,城里可不是享受呀!那是受罪。每天就在屁股那么大的房間里就像關(guān)進籠子里的鳥,不像我們這里,房子寬敞,開窗就是風(fēng)景,出入自由,走出門就是山水和土地,這里你才是土地的主人,而在城里你就是個仆人?!眾Z不機說了很哲理的話。
“老哥,你的口才不錯,說得非常好?!睗衫膳泶肱宸饋?。
“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眾Z不機走到地邊繼續(xù)說,“你這土地我是愛上了,明年我得好好種一下蔬菜,種很多很多,到時候我們一起吃,好嗎?”
“那好呀!”
正說著,俄瑪走過來了,跟澤郎彭措打過招呼后便說道:“澤郎彭措,我們家老頭子住在你這里非常習(xí)慣?!?/p>
“是嗎?習(xí)慣就好。”澤郎彭措也很高興。
“你是不知道,之前在城里,我家老頭子心情不好,身體更不好,一天沒精神,可是來到這里,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心情好,身體好,精神好。我們?nèi)腋屑つ阊?!”俄瑪激動地說。
“阿姐,這謝什么呀!只要你們喜歡繼續(xù)住就是了。”澤郎彭措友善地說。
“澤郎彭措,要不我們買下你的房子如何?”
澤郎彭措為難起來,撓撓腦門,委婉地說:“阿哥,阿姐,真不好意思,這地方過兩年還得給我家小兒子修房子?!?/p>
“哦!是這樣??!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倍憩旓@得有些失望。
“不過,這兩年你們還可以繼續(xù)住的?!睗衫膳泶胍彩掷斫夂屯樗麄兊南敕ā?/p>
“卡著(謝謝)!卡著!”俄瑪和奪不機一起說。
奪不機邀請澤郎彭措進屋喝茶,吃晚飯,澤郎彭措婉言謝絕后回家去了。
奪不機一家在杰布藏寨住了一個月左右,十分適應(yīng)和喜歡這里的生活,這里和腳卡藏寨沒有多少區(qū)別,正當(dāng)全家幸福地暢想時,也就是到了第二年的一月,奪不機的老病突然又發(fā)作了。一身浮腫發(fā)紫發(fā)黑,不光這些,飯量開始大減,有時間一天只吃幾粒米飯,可還常常嘔吐出來,臉色也蒼白起來,大山人家本來平靜安寧的生活又開始掀起了波濤。
一天,全家人吃過早飯,三郎旦真進城去看大兒子多杰,順便找找做生意的門路,索朗卓瑪去房東澤郎彭措家?guī)兔趧?,家里只剩下奪不機、俄瑪和孫女梅朵,他們?nèi)齻€來到房前曬太陽。冬日的陽光打在山谷里,山谷一片光明。
奪不機、俄瑪、梅朵三人坐在一根有些腐朽的白楊原木上,一字排開,奪不機在中間,其他兩人在兩邊。沐浴冬陽,晾曬身體,充分享受溫情太陽的恩賜。開始還聊幾句,一會兒奪不機就靠墻睡著了,接著俄瑪也睡意濃烈,也靠著墻迷糊起來。
突然,“撲通”一聲,俄瑪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一看,旁邊的奪不機從木頭上傾倒在地,沒有動靜。她嚇住了,一邊扶奪不機一邊驚慌地說:“老頭子,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可是依舊沒有回應(yīng),這可把人急死了。梅朵本來在玩石子,聽到聲音也急匆匆跑過來,搖動奪不機,慌張地喊:“爺爺,爺爺,你醒醒呀!醒醒呀!”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
俄瑪把奪不機原地扶正,一看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又連續(xù)喊了幾聲,依舊沒有醒來,俄瑪心里慌亂極了,不知所措,正當(dāng)絕望時,聽到一聲“哎——呦!”她一下驚住了,轉(zhuǎn)頭看向奪不機,這時候又發(fā)出一聲“哎——呦!”這下她看得分明,心中驚喜,急忙說:“老頭子,你終于醒了,你終于醒了?!?/p>
奪不機慢慢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我——我怎么了呢?”
“你怎么了?”俄瑪反問他,“你差點把我嚇?biāo)懒??!?/p>
“是嗎?發(fā)生什么事了?”奪不機不知道剛才的事,依舊問。
“剛才你倒在地上了,差點沒有醒過來?!倍憩斀忉?。
“哦!哦!”奪不機應(yīng)答。
懂事的梅朵握住奪不機的手,關(guān)心地說:“爺爺,你是病了吧?我們到醫(yī)院去看看好嗎?”
“乖孫女,謝謝你的關(guān)心。爺爺沒什么病,這不就好了嗎?”奪不機安慰著說。
俄瑪有些不高興地說:“老頭子,你的病現(xiàn)在很嚴(yán)重了,我們還是去醫(yī)院看一下吧!”
“老婆子,我那病是多年積攢下來的頑疾,是醫(yī)不好的,就不去醫(yī)院了,我的時間也不多了,你們就叫我安心地去吧!”奪不機對自己的病和死沒有一絲擔(dān)憂,有的是一種極度的坦然和灑脫。
“不去看,怎么行呢?等孩子們回來,我們就把你送到醫(yī)院去?!倍憩旉P(guān)切地說。
“不用了,不用了?!眾Z不機顯得有些疲憊。
到了晚上,全家人都齊了。俄瑪就把白天發(fā)生的事情給家人們說了,梅朵還補充說明了。三郎旦真開始說話了:“阿爸,你的身體病得這樣厲害,我們明天就去醫(yī)院看看。”
“我這病醫(yī)不好的,也就不用治療了,白白浪費錢干嘛!”奪不機心里全都是家人,唯獨沒有自己。
“阿爸,現(xiàn)在醫(yī)療條件好,醫(yī)生醫(yī)術(shù)高明,你的病應(yīng)該可以治療。加之我們現(xiàn)在有錢了,有錢了不是用來看病的嗎?”三郎旦真越說越激動。
“兒子,那錢不是用來看病的,錢是留給子子孫孫用的,知道嗎?”
“我不管,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醫(yī)院?!?/p>
“不用去,你這人怎么不聽話呢!”
看到話不投緣,三郎旦真先去睡了,接著大家相繼都去睡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三郎旦真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帶奪不機進城看病,他一邊收拾一邊說:“阿爸,我們走吧?”
“去哪里?”奪不機有些明知故問。
“去縣醫(yī)院呀!”
“我昨天就給你們說了不去得嘛!”奪不機有些不高興。
“不去,怎么行呢?你看你都病成這樣了。”
“我病成哪樣了?我給你說了我沒病?!眾Z不機不講道理說道。
“你現(xiàn)在一身浮腫,一天吃不下幾粒米,難道這還不嚴(yán)重嗎?”三郎旦真越說越氣,“難道你不想活了嗎?”
“兒子,你說對了,我就是不想活了,我想去死,我想去死,這下你聽到了吧?”奪不機也開始發(fā)怒了。
“老頭子,你怎么這么犟呢?像牦牛一樣聽不進人話?!倍憩斠膊桓吲d起來。
奪不機沒有再說話,大家面面相覷。
突然,三郎旦真走過去,抱起奪不機就走,公主抱的方式,奪不機使勁蹬腿搬動,差一點從三郎旦真的懷中掉落,三郎旦真收緊手,往一樓樓梯口移步,奪不機口中不停地說:“我不去,我不去?!睅捉?jīng)艱難來到樓梯口,三郎旦真調(diào)整手勢把奪不機重新抱了起來,確保下樓梯安全。慢慢下移,走到中間,奪不機突然伸腿,意欲掙脫懷抱,三郎旦真一時間沒有穩(wěn)住,抱著奪不機從樓梯“哐當(dāng)哐當(dāng)”滑落下來。背后俄瑪她們幾個人嚇得尖叫起來。
三郎旦真在下,奪不機在上,那個囧樣讓人心疼。三郎旦真背部由于滑落時挨著樓梯木板已經(jīng)脫皮受傷,一陣陣疼痛,可是顧不了這些,他依舊抱著奪不機不放,還說:“今天不去醫(yī)院不行。”
“我就是不去,我死也不去。”奪不機沒有顧及兒子的傷痛,依舊使勁吼叫。
俄瑪和索朗卓瑪下樓來,看到這個場面,雙雙流下傷心的眼淚。俄瑪勸說三郎旦真:“兒子,我知道你爸的性格,他認(rèn)準(zhǔn)的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看還是算了吧?就依他?!?/p>
“阿媽,阿爸已經(jīng)病得很嚴(yán)重了呀!”三郎旦真在地上抱著奪不機不松手說。
“孩子,這也是他的命吧!你就依他吧?!倍憩斶M一步說。
三郎旦真真是黔驢技窮,也失望了,慢慢松開手,俄瑪和索朗卓瑪把奪不機攙扶到門口的白楊原木上,三郎旦真預(yù)想站起來,可是背部酸痛得厲害,一下沒有站起來,索朗卓瑪看到,急忙跑過來,攙扶他也到白楊原木上坐下休息。
三郎旦真最后給奪不機說:“阿爸,這是你自己不去醫(yī)院的,以后你可不要責(zé)怪家人哦!”
“兒子,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不會怪你們的,不會怪你們的?!眾Z不機通情達理地說。
于是,奪不機的家人就依了他,沒去醫(yī)院看病,繼續(xù)在杰布藏寨生活。
又過了十余天,季節(jié)到了立春,大山里依舊一片荒涼,可是氣候開始回暖,萬物萌動生發(fā),泥土變軟了,小草的根部開始發(fā)芽,渡河的冰開始融化,柳絮開始飛舞,春的氣息越來越濃了,人們開始醞釀一年的希冀了。
可是,奪不機的病在這播種希望的季節(jié)再次加重了,身體浮腫得更厲害了,從頭部到腳部,特別是兩條腿開始發(fā)膿。這可不是好的預(yù)兆呀!不光是家人著急,奪不機本人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歸期就要到了。于是一天早上,剛吃過早飯,他給家人說:“家人們,我的家人們,我們今天就回去吧?”說話十分吃力。
“阿爸,你不是住在這里很習(xí)慣嗎?干嘛回去呢?”三郎旦真感到有些奇怪,不解地問。其他人看著奪不機,等他說話。
“我的家人們,看來這兩天我就要走了,我不想死在這里,給別人家?guī)砘逇??!闭f話不利索,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人家會忌諱的”。奪不機病得如此嚴(yán)重,可心里裝著的還是別人。
“阿爸,澤郎彭措是個好人,知道你的情況,他不會忌諱的,我們就住下吧!求求你了。”三郎旦真一邊說明,一邊哀求父親。
“老頭子,你就住下吧!”俄瑪也再挽留。
“家人們,你們的好心我知道,我們還是回家吧!這樣我才能安心,我的靈魂才能得到安息?!眾Z不機進一步說明。
一時間沒有話說,家人們心情沉重,表情悲憫。
過了好一會兒,俄瑪傷心地說:“就聽你老爸的,我們這就回去。”一邊說,一邊開始收拾東西。
三郎旦真和索朗卓瑪沒有說話,也跟著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
俄瑪給三郎旦真說:“兒子,東西我跟索朗卓瑪收拾,你給房東去告?zhèn)€別吧!”
“好的,阿媽,我這就去。”
三郎旦真快步幾分鐘,就到了澤郎彭措的家里,他正在房前的地里挖地,看到三郎旦真來了,丟下鋤頭,熱情地迎過來說:“額解,你來了,我們進去喝茶。”
“艾熱,我就不進去了。我是來告別的?!比傻┱嬲f明來意。
“什么?你來告別?!睗衫膳泶氩唤獾貑?,把什么兩個字說得很重。
“是的,我家父親病情嚴(yán)重了,我們得回去?!比傻┱娼忉尩?。
“你父親在城里不是不習(xí)慣嗎?”
“是不習(xí)慣,但他不想死在這里,給你家?guī)砘逇?。他說你們忌諱的。”三郎旦真再次解釋。
“我們這里是有這樣的說法,但我不忌諱,你們就繼續(xù)住吧!”澤郎彭措心情難受。
“艾熱,我的父親是個十分固執(zhí)的人,他決定的事是不會改變的。謝謝你的好意?!比傻┱嬲f。
“我可憐的大叔,病成那樣了,心里還是裝著別人,還為別人著想。好人呀!好人呀!”澤郎彭措感嘆道。
正當(dāng)三郎旦真準(zhǔn)備離開時,澤郎彭措驚慌地說:“三郎旦真,這房期還沒有到,我把錢退一部分給你。”
“艾熱,就差那么一兩個月,就不必了。謝謝這段時間對我們家人的照顧和幫助,謝謝!”
“謝什么呢,我們都是喝渡河水一同長大的。既然你們決定走了,那我就來送送你們。”
三郎旦真和澤郎彭措來到老屋,這時候家人已經(jīng)在房前等候。奪不機躺在輪椅上,埋著頭,晨光正好打在身上,可是一臉的倦意,沒有光澤,隱隱中透出不祥的兆頭,澤郎彭措心里一下悲痛起來,走過去,躬身說:“大叔,你要好好的哦!”奪不機好像沒有聽見,沒有應(yīng)答。
澤郎彭措握住奪不機的手,挨近耳朵說:“大叔,你要好好的哦!”
奪不機這才睜開惺忪的眼睛,慢吞吞地說:“好——好的。謝——謝,謝謝你的照顧——照顧?!睌鄶嗬m(xù)續(xù)地說著,很費力的樣子。
“不謝哦!相處的這段時間,我們都成了朋友,我希望你們再住段時間,我真是舍不得你們走呀!”澤郎彭措感慨萬千,“可是,老天爺,這是怎么了呀?”邊說邊流淚。
“澤郎彭措,是呀!我們也舍不得你們,可是,老頭子病得厲害,我們不得不離開呀!”俄瑪也心情復(fù)雜,表達了對主人家的感謝之情。
“艾熱,以后來縣城,我請你吃火鍋?!比傻┱娓兄x道。
“好的,我一定來,一定來。”澤郎彭措爽快回答。
一家人上了大貨車,在澤郎彭措的目送下,車緩緩離開杰布寨子向縣城駛?cè)ァ?/p>
要說奪不機離開杰布藏寨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沒能在房東家門前的地里種上蔬菜,也沒能親自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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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縣城后不到兩天,奪不機駕鶴西去,他是帶著安詳?shù)拿嫒萑サ?,好像沒有留下一絲遺憾。
以前腳卡藏寨的鄰里鄉(xiāng)親和朋友都來了,移民工作組的領(lǐng)導(dǎo)和成員也來了,還說奪不機大叔為移民搬遷做了巨大犧牲和突出貢獻,表示深深的敬意,并致以沉痛的哀悼。
家人們根據(jù)奪不機的遺愿,把他埋在腳卡藏寨后山的祖墳邊,也算入土為安,魂歸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