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被接到鎮(zhèn)上大姑家住了。
奶奶極不情愿去那個山包包上透風(fēng)的紅磚房子里住,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奶奶上車時緊握我的手說:“房子,房子?!蔽肄D(zhuǎn)過身含著淚花安慰她說:“要修,要修。”黑二娃的小汽車在我的謊言里箭一般馳向山梁上的小鎮(zhèn)。
黑二娃是我的叔叔。這一次,他專程從省城趕回來就是想培補老院子,培補是老家土話,意思是翻新。我爺爺以前講過,我的祖輩是從湖北孝感過來的,他不會說湖廣填四川這樣具有總結(jié)性的話,就說是一個姓張名什么忠的人逼我祖輩們拖兒帶母一路討口來到大巴山長林溝開荒種地。爺爺?shù)脑捠钦娴?,我認(rèn)識字后悄悄去查看過老祖宗的墓碑。碑文有記載,四川人被殺得差不多時,我們祖先來填補空缺。在荒涼的叢林里,我仿佛看到我的祖輩們拖著干柴的身軀,跋山涉水,一路前行……黑二娃叔叔把奶奶送走后又箭一般回到老院子準(zhǔn)備召集大家開會。在家的人不多,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忙碌。黑二娃叔叔是通情達(dá)理的,他并沒有責(zé)怪的意思,只是遺憾人太少,怕做不了事。事實也是這樣,第一次開會只來了三個人,堂嫂,我和黑二娃叔叔。幺房出長輩。比我年輕的黑二娃叔叔,辦事四平八穩(wěn),多年在外混跡江湖,人緣也好,在核桃樹院子具有極高的影響力和號召力。盡管會議只有三人參加,黑二娃叔叔還是像開萬人大會一樣宣布了一項重大決定:對核桃樹院子進(jìn)行拆舊建新,風(fēng)貌改造。
核桃樹院子是奶奶的祖屋。三百多年來,它靜臥于瓦尖山下,聽晨鐘暮鼓,觀日月起落。時光沖洗,樹大分枝,業(yè)大分家,子子孫孫越來越多,一些人逐漸從老院子里搬走,另蓋新房,獨立門戶。時間一久,拆的拆,垮的垮,四合院變成三合院,三合院缺胳膊少腿的。
幾年前,奶奶居住的祖屋被鎮(zhèn)上的干部掛上“危舊閑置房”的牌子。奶奶鎮(zhèn)守老院子,還有幾戶人家,雖然大多數(shù)已經(jīng)不住這里,但他們自己總覺得根在這里,從心里面并不想完全放棄祖宅。久而久之,核桃樹老院子成了村干部的一塊心病,成了縣上脫貧攻堅成績單里隱藏的一個巨大腫瘤。
六月的野草淹沒了光滑石板鋪就的院壩,寬大的院壩不知承受過多少磙子的碾壓,多少金黃的稻子從這里進(jìn)入糧倉,喂養(yǎng)一代一代核桃樹人,祖先和親人的笑聲一去不復(fù)返。社長平娃子站在野草中間一邊數(shù)數(shù),一邊嘰里咕嚕。他在數(shù)石板,沿堂屋中間而下到院壩里的那一排有特定意義的寬大青石板,據(jù)說是我爺爺那一輩從山上采集的石頭打成板材鋪就的,蘊含了“生老病死苦生”這幾個字的意義。我們老家稱為永擋石,書面語叫路擋石。這些石頭的排列是很講究的,還要請先生來作法事。這個院壩里,我見慣了生死,送走了爺爺,送走了父親,送走了母親,送走了兄長……平娃子是來做拆遷動員工作的,數(shù)石板只是一個前奏。我年邁的奶奶急忙從屋里拿來香煙散給在場的人,蒼老的臉上陪著笑容。她所謂的屋,已經(jīng)破爛不堪,泥巴稻草墻多處倒塌,千瘡百孔,具有大巴山特色的穿斗房木架子明顯傾斜,屋頂上瓦片擺著隨時飛躍的姿勢,瀟灑卻危險,藝術(shù)卻心酸。平娃子是做基層工作的老手,他并沒有猴急猴急直接涉入主題,大概是想先摸摸底,聽聽群眾意見。穩(wěn)得??!他繼續(xù)在反復(fù)地數(shù)數(shù),像個小孩子,周圍來了不少人,他若無其事。這段時間是土地增減掛鉤,危房改造的高潮期,鎮(zhèn)上其他村搞得轟轟烈烈,拆的拆,建的建,農(nóng)村面貌日新月異。大約是這股潮流把核桃樹在家的和沒有在家的人都吸引回來了。
堂叔聞到味道后立即停止了田里的農(nóng)活,像一股風(fēng)趕到現(xiàn)場?!捌酵拮?,你狗日的當(dāng)好人可以,但是要一碗水端平!”堂叔還是年輕時那么氣盛,肝勁火旺,給社長當(dāng)頭一棒。
“啥子叫一碗水端平?”平娃子窩在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點燃?!澳憧纯矗@房子還能住嗎?一下雨,我們就擔(dān)心房子會塌,人命關(guān)天啊,陳大婆都八十幾歲了,一個人住危房,憑什么?!脫貧攻堅、危房改造是政府工程,你不可以阻攔!”
“不要拿政府來壓我,我不是嚇大的。”堂叔感覺自己很在理,底氣十足?!拔艺f不準(zhǔn)拆,就不準(zhǔn)拆!”他吼叫道。
“對!他說得對。想拆就拆啊,這是老堂屋,幾百年了,老祖宗留下來的財產(chǎn),我們要守住?!碧蒙┮舱境鰜斫o堂叔撐腰。
一看有了同路人,堂叔更是春風(fēng)得意,馬上直奔主題。
“要拆,賠多少錢?”
“賠什么錢?你的宅基地在哪里?你早搬走了,我們查了房屋產(chǎn)權(quán),這個院子里沒你的名字!你們的宅基地和房子早就轉(zhuǎn)讓了。”平娃子提前做了工作,他這樣一回?fù)?,氣得堂叔吹胡子瞪眼睛?/p>
“我是不在這里住了,但是堂屋是公家的,院壩是公家的,既然是公家的,我就有份,我就不準(zhǔn)拆!要拆,就拆他們的那份,我那份不準(zhǔn)拆,一片瓦都不準(zhǔn)動!”
堂叔的前半句話沒錯。因為我們老家的院子是祖上留下來的,好比一塊一塊的豆腐干分給子子孫孫,堂屋是放棺材和逝者臨土葬時的停放場所,自然是公用的,公家的。院壩是前輩人修的,不,叫曬壩,打谷曬糧的壩子。這自然堂叔有份。他的后半句話自然是耍橫。
堂嫂支持堂叔的一個重要理由是,最近幾年她修了她心目中認(rèn)為最好的混凝土磚瓦房,在老院子的尾巴上,和老院子幾乎沒什么關(guān)系。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堂屋左右兩邊,住著兩戶老實巴交可愛的遠(yuǎn)房堂哥,說是兩戶,其實不止,其中一戶是三兄弟,長期在廣州、大連、重慶等地謀生,境況無從知曉。但是他們有一種精神就是手足之情幾十年不變,團(tuán)結(jié)互助,不離不棄。另一戶是三兄弟的親堂弟,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早已不回鄉(xiāng)下。這幾年在家堅持務(wù)農(nóng)的就是堂叔和堂嫂。堂叔和堂嫂的老公并不是親的叔侄關(guān)系,是兩支血脈分流下來的,一個姓。世間總是這樣,從一個“老疙瘩”分支下來,越走越遠(yuǎn)。
晚上,我接到鄰近院子一個長輩發(fā)來的短信:你堂叔是個爛心肺,不想你們住新房子。我一驚詫,啊,不會吧!忙發(fā)了一個拱手的表情。長輩接著來了一連串:他自己有房子住,就眼紅別人拆舊建新,不用管他,拆了堂屋給他一根木頭就是,院壩里的石板也給他抬幾塊去。
我倒是想把堂屋脊梁那根雕花的木頭分給堂叔,如果允許拆的話;我倒是想把院壩最大的那塊永擋石分給堂叔,如果允許拆的話。這是他應(yīng)得的財產(chǎn)。
最終,那一年,我們還是沒能犟贏堂叔和堂嫂。
他們贏了。之后,堂叔去大城市帶孫子了。堂嫂還是在家務(wù)農(nóng),幾年后她的老公也就是我堂哥因病去世。
老院子繼續(xù)在那里接受煎熬,風(fēng)吹雨打,我們每年春節(jié)都不能回家,沒有落腳點?!熬龁枤w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蔽页3T诶钌屉[這首凄美的詩里回望童年,思念故鄉(xiāng)。
黑二娃叔叔這次是下了決心花了血本回來修房子,他再也不能忍受奶奶晚年受苦受難,再也不能忍受別人在他老母親背后說三道四。高齡的奶奶畢竟來日不多。如果奶奶不能葉落歸根,傳出去,他也沒面子。開豪車,住洋房,大城市里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回來卻灰溜溜地?zé)o臉見江東父老。這是我對黑二娃叔叔的直覺推想。
黑二娃叔叔開完三人會議后,就準(zhǔn)備聯(lián)系挖土機和建筑承包方。
突然,他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是誰給他轉(zhuǎn)發(fā)了一條微信消息,內(nèi)容是:要不要他們修是我們說了算。你去量一下堂屋和院壩的面積,這是證據(jù)!
內(nèi)容是我堂叔寫的。堂叔已經(jīng)給院子里所有人聯(lián)絡(luò)了,準(zhǔn)備對黑二娃叔叔進(jìn)行大反攻,大阻攔。
“證據(jù)?什么證據(jù)?我是殺人放火了嗎?真是笑死人了?!焙诙奘迨逵帽由w不停地在杯子上濾水,以此掩蓋心中的怒火。
黑二娃叔叔摸出電話給重慶的遠(yuǎn)房堂哥元娃子打電話:“你到哪里了?好久到家?”元娃子三兄弟正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回來準(zhǔn)備修房子的。
元娃子看了看導(dǎo)航說:“大概半個小時?!甭犝f,元娃子在外面還小有名氣,混了個什么作家身份。其實我并不關(guān)心這些,如果不是我奶奶還活著,我根本不可能再回這里了,我的戶籍和工作以及生活、家庭等都生根在南方的一個城市里了。我對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什么眷念,更不要說文化之類,文化對這塊貧瘠的土地有用嗎?所以作家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恍若存在的詞匯而已。唯一可以留戀的是小時候無知的時光。太陽跟著光屁股孩子學(xué)壞,總是遲遲照耀在瓦尖山上,大人們下地干了半天農(nóng)活,我們才從木架子床上提起巴掌大補丁褲子往腿上穿。屋外在喊:“放牛啦!”于是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奔向各家牛圈,趕牛上山。傍晚,也有哭哭啼啼回來的,一定是貪玩,牛吃了人家的莊稼,被牽走了。免不了大人前去說情,賠笑,賠幾袋干糧。
黑二娃叔叔并沒有被突如其來的短信攪亂方寸,他對我說:“侄兒啊,有的人老毛病又犯發(fā)了,怎么辦呢?”
“醫(yī)??!”我一邊給奶奶整理衣物一邊回答。奶奶有幾大衣柜的新衣服,她卻不穿,省吃儉用,她的兒女們每年給她買這買那,吃的穿的樣樣不缺,錢也是幾千幾千地給,奶奶還是不高興。奶奶給我打電話說:“房子,我想住新房子?!蹦棠痰慕K極理想是住新房子,但她的終極理想一直沒有實現(xiàn),我們也年復(fù)一年地說:“要修,要修?!蔽覀兊闹e言早已蓋過爺爺墳上的野草。
元娃子三兄弟回到長林溝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他接到黑二娃叔叔電話后,專門繞道進(jìn)了縣城,找了縣里主要領(lǐng)導(dǎo),報告了老家老房子的實際情況。書記和縣長都一個態(tài)度:拆、修!書記說:“核桃樹院子是脫貧攻堅的死角,再不能讓它成為鄉(xiāng)村振興的頑疾!”拜別縣里領(lǐng)導(dǎo),元娃子三兄弟又到鎮(zhèn)上找了國土部門,咨詢了修房子的相關(guān)手續(xù)。
這里的冬天極其寒冷。
處在大巴山的深處,一片紅色的土地,全國第二大蘇區(qū),全國最大的紅軍烈士陵園就在我們縣里。我的一些前輩親人都犧牲在革命的道路上,我們是紅軍的后代。我們這里家家戶戶都有火塘,冬天要烤火。
黑二娃叔叔和元娃子三兄弟坐在火塘邊,幾年不見面,雖是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但仍然少不了寒暄幾句,問長問短?;鹛敛皇俏覀兗业?,我們家已經(jīng)無法生火,也不是元娃子三兄弟家的,他們的家境更慘,門都掉了,幾扇墻壁倒塌,房上漏洞百出,室內(nèi)雜草叢生。火塘是他們姐夫家的,也在本村內(nèi),相距不遠(yuǎn)。姐夫家也是他們回長林溝的落腳處。元娃子三兄弟的姐姐在火塘邊一邊加柴一邊不停嘮叨:“是該修了,老家沒個窩,像什么話嘛!”
黑二娃叔叔是長輩,元娃子三兄弟自然對他畢恭畢敬。因為共同的夢想,這次才回來聚首。
“現(xiàn)在有人反對我們拆舊建新。”黑二娃叔叔低聲咳嗽低聲說話。
“他反對什么?我認(rèn)為反對無效?!痹拮拥亩缦橥拮影崔嗖蛔≌f,“我也是在外打拼幾十年,沒吃過黃鱔也聽過水響,于理于法他阻止不了我們?!?/p>
“就是一個心態(tài)問題,說穿了就是嫉妒就是心胸狹窄,見不得別人過好日子?!痹拮拥娜缣拮影炎雷右慌?,氣憤地說,“我們這個地方的人是勤勞樸實沒錯,但是因為條件太差,自然資源匱乏,大家長期貧窮落后,一些人思想保守,不求進(jìn)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們反對的理由是什么呢?不外乎是拿堂屋和院壩說事。很簡單,我們拆了,恢復(fù)堂屋和院壩就是了嘛!不僅恢復(fù),我們還要把堂屋擴大一點,裝修一下,院壩還要綠化,比以前好得多。如果這個條件他們都不答應(yīng),說明他們就是傻瓜或者無理取鬧!”元娃子的話一出,大家的思路豁然開朗。
其實,他們討論的話題我早已心知肚明,不過就看他們?nèi)绾稳フf服我那個冥頑不靈的堂叔了。今年春節(jié),堂叔沒有回來,他那幾間刮了白灰的“洋房”大門緊鎖,明晃晃的不銹鋼欄桿偶爾被麻雀碰觸,響起咚的一聲,劃破天際。一束枯萎的墻頭草沒有任何選擇倒在泥濘中。他在千里之外的兒子那里安享晚年,他兒子應(yīng)該是個明事理的人吧,也許,他對堂叔的遙控指揮全然不知。
堂嫂家出事了。
在她請來一大幫親戚給她參謀拆與不拆、建與不建的第二天,她身懷六甲的媳婦連夜離家出走。
天剛蒙蒙亮,堂嫂就找我訴苦。說是昨天晚上,家里發(fā)生了一場激烈戰(zhàn)爭。一個權(quán)威親戚走的時候特別叮囑:“如果核桃樹老院子整體風(fēng)貌改造,僅僅是元娃子墊資給你修房子這個條件還不夠,他們要拆堂屋,院壩,這是公家的,你要求他必須免費給你修新房子,免費,明白嗎?墊資是要還的?!碧蒙┘覂?nèi)部意見出現(xiàn)嚴(yán)重分歧。堂嫂和她的兒子想來想去,覺得如果元娃子墊資出一切費用,可以趁這次機會把幾間半新舊的清水房拆了重修新房,風(fēng)格與新院子整體保持一致,好看。而且,元娃子幾次在村干部和眾人面前明確表態(tài),他的墊資款無論什么時候歸還,都不是問題,他絕不主動討要。堂嫂的媳婦卻不這樣認(rèn)為,她反對拆舊建新,這樣會增加債務(wù),家庭經(jīng)濟壓力加大,自己現(xiàn)在的房子還可以勉強住。再說,核桃樹院子風(fēng)貌改造好不好看,大局是個什么樣子,搞不搞文化建設(shè),關(guān)我屁事。人家元娃子說話作不作數(shù),有沒有那個實力,鬼才曉得,萬一他是冒皮皮,信口雌黃呢。從激烈的嘴戰(zhàn),互不相讓,到下半夜,最后發(fā)展成為武打動作片。堂嫂說,是身懷六甲的媳婦先伸手去卡她姐姐的脖子,邊卡邊說,弄死你,弄死你。這個姐姐是堂嫂兒子的姐姐,是身懷六甲媳婦的老公的姐姐。我聽得云里霧里,眼睛也像堂嫂的眼睛一樣紅腫。我傷感的不是打打鬧鬧的她們,是那個可憐的莫名堂的元娃子。你元娃子憑啥子要去給別人墊資?你元娃子又有多大本事要改造核桃樹老院子?你元娃子有啥吃不完要不完的,別人稀罕你?我突然十分同情我的堂嫂,反感黑二娃叔叔和元娃子三兄弟回家修房。我在心里說,不修了,不修了,干脆直接把奶奶接到南方住一輩子算了,死了進(jìn)“高煙囪”。
黑二娃叔叔和元娃子并沒有泄氣。他們給鎮(zhèn)上的鼠娃子打了個電話,鼠娃子是元娃子三兄弟的親堂弟。當(dāng)天下午,鼠娃子就回來了。提到拆舊建新,鼠娃子顯得很高興,說是堅決支持,修房建屋是好事。但是自己目前手頭緊,資金沒渠道。元娃子又當(dāng)場答應(yīng)給他墊資,只要他同意拆,同意修新房。這樣的好事,只有腦殼被門夾了的才不同意呢。說服了鼠娃子,反對派就越來越少。我隱隱約約感知到,其實這次鼠娃子也不想修房子,堂叔想指使他從中作梗,他也是舉棋不定。如果他不拆,元娃子三兄弟的房子就不好拆,因為一些墻是公用的,木房子襟牽襟,絆連絆。老祖宗是友善的,他們從來沒考慮過后人會有這樣的小心思。鼠娃子又礙于親堂兄的臉面,只有倒戈?;蛟S,這就是血濃于水的哲理。堂叔低估了鼠娃子的智商和情商。
沒過兩天,連夜離家出走的身懷六甲的媳婦挺著大肚子板著臉又回來了。堂嫂聽到消息后,趕忙出門迎接。像是迎接一箱禮品。摩托車不認(rèn)人,嘎吱一聲,差點把肥矮的堂嫂擠到魚塘里。“這該死的魚塘,多么礙事?!辈恢l說了一句。我就跟著話題問了一句:“這魚塘里有魚沒有?”身懷六甲的媳婦一只腳踮地,一只腳從摩托車上緩緩下移,嘴里回答:“有沒有魚都不填它?!?/p>
騎摩托車的不是別人,正是鼠娃子。長期在工地上穿梭,摩托車是必備交通工具。大肚子媳婦回來不是回心轉(zhuǎn)意,而是想把剛滿三歲的大兒子帶走。帶到哪里去?自然是帶到她娘家去。過了正月十五,年味漸漸淡下來,堂嫂的兒子決定收拾行囊出去打工。打工是借口也是正事,家里到處需要用錢。既可以避免天天看到內(nèi)戰(zhàn),又可以不被大肚子婆娘哭著鬧著拉去離婚。堂嫂的兒子是個性格內(nèi)向的磨心,他的母親和他的老婆是兩道尖厲的石磨,磨得他精疲力盡。男人出去打工的第一天,婆媳倆又走到了一起。鼠娃子專門騎車到大肚子媳婦娘家去好說歹說,才把她哄回來。
堂嫂不是好欺負(fù)的人,不是省油的燈,只是看在媳婦肚子里那個孫子的份上,不與她一般計較。堂嫂突然不與媳婦一般見識,顯得寬宏大量,難道是她醍醐灌頂,對人情世故大徹大悟?非也,她明早要忙一件天大的事。明早黑二娃叔叔施工的挖土機要來正式施工了。堂嫂的骨干親戚安排堂嫂一早到挖土機前鬧事阻工。她一夜沒睡,準(zhǔn)備天亮就到挖土機的兜兜里睡起,裝死。真如堂嫂料到的,天還沒有亮,嗚嗚嗚嗚,一輛大型載重汽車從鎮(zhèn)上盤旋而下,兩束太陽一樣熾烈的光射得老遠(yuǎn),差點把森林里的野豬眼睛射瞎。熾烈的兩束光來到長林溝,來到核桃樹老院子,車上果然躺著一輛紅色挖土機。車到門口,停了下來,挖土機也從大型載重汽車上老老實實爬下來。開挖土機的師傅,是個年輕的機靈鬼,他不想在寒冷里站著等到開工時間,就敲開堂嫂家的門,尋火烤要開水喝。堂嫂今天要干天大的事,自然起來得特早。時到如今,這個院子也沒有別人住了,連我念故的奶奶也被強迫接到鎮(zhèn)上去住了,院子里剩下孤獨的守望者堂嫂。但是,堂嫂并不明白她肩負(fù)的重任和堅守的榮光。堂嫂開了門,放挖土機師傅進(jìn)來,燒火、遞煙、泡茶,山里人基本禮節(jié)一樣不少。嘴里還吐出一些客氣話。小師傅以為這家也是拆舊建新的業(yè)主之一,就一點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來,搓手烤火,他全然不知道,危險正在悄悄向他靠近,好比窗外的黎明即將到來。
堂嫂的大肚子媳婦看著大兒子摸著肚子里的小兒子也是一夜沒有睡著。她沒有堂嫂的雄才偉略,不想去挖土機兜兜里裝死。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思考著許多事情,憑什么家人要在背后說我的壞話?我沒功勞也有苦勞,還給鄒家生了兩個兒子呢?說我沒有結(jié)婚之前就生了娃,還偷男人,證據(jù)呢?誰見到的?偷的哪個男人?什么時間在哪里偷的?……這些事一直困擾著她。她一夜都沒想通,也許她一年也想不通,一輩也想不通。
元娃子三兄弟這次回來還是只有落腳姐夫家。老實巴交的三兄弟,回來見人就熱情散煙打招呼,又是送禮又是裝紅包,生怕得罪了父老鄉(xiāng)親,左鄰右舍,他們努力把自己低調(diào)到塵埃里。結(jié)果呢?恰恰相反,我堂叔就是例子。堂叔最近兩天沒有什么動靜,說不定他在暗暗策劃一場更大的鬧劇。從大肚子媳婦離家出走后,堂叔再沒有與任何人聯(lián)系過。也許,他收到了院子已經(jīng)鬧成一鍋粥的消息,放心了,他又贏了,估計正在逗孫子樂呢。或者正在搖頭晃腦教孫子: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元娃子三兄弟一夜半睡半醒。他們早早起來,開著手機電筒,跨過一條昔日流水潺潺而今早已干涸的小溪,穿過一片小樹林就到了核桃樹老院子。這時,堂嫂正在火塘邊與開挖土機的年輕師傅說話:“那我不得干,車子要從我門前過,損壞了東西咋說?堂屋是公家的,曬壩是公家的,說拆就拆?。课医裉炀筒粶?zhǔn)他們動工!”堂嫂的嗓門壓過了火塘里嗶啪啪的干柴燃燒而炸裂的響聲,帶煙的火星四濺。年輕人不時起來拍拍身上的灰。
元娃子三兄弟早早地來趕吉時開工,準(zhǔn)備在8點18分開始拆除老院子。為什么是8點18分?是遠(yuǎn)近聞名的地仙說的。地仙和陰陽先生都來過,英雄所見略同,在贊揚核桃樹是風(fēng)水寶地的同時,也搖了搖頭,可惜啊可惜,被破壞了。他們手托羅盤,一會兒指點這里一會兒指點那里,看上去很內(nèi)行,特別是他們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更讓人信奉。靈,靈啊,遠(yuǎn)近的人都說??墒俏揖筒幻靼住氨黄茐牧恕笔鞘裁匆馑肌:颂覙湓鹤舆h(yuǎn)遠(yuǎn)看去,是一把被蒼柏翠竹環(huán)繞的椅子形狀,遠(yuǎn)處也有一座官帽山,據(jù)此推斷,這里是出文官武將之地。在清朝時期,這里出過一個大官鄒煥,大清皇上御封他老婆為誥命夫人。鄒煥的大墓至今還坐落在院子后面,高高的桅桿直聳云端,雄壯的石獅左顧右盼。墓碑上的雕欄玉砌可以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地仙是一個堂兄的親戚,他把每一個人單獨拉到一邊神神秘秘竊竊私語:“左青龍,右白虎。院子右前方挖那么大的一個魚塘,要填。”我恍然大悟,老虎跳到水里,不被淹死嗎?左邊挖個魚塘還可以,龍遇水,如魚得水。這樣一來,堂嫂家的魚塘要填的消息就傳開了?!疤铘~塘是不可能的?!碧蒙B(tài)度堅決。那就拿錢擺平!黑二娃叔叔財大氣粗,在元娃子姐姐家的火塘邊拍桌子打巴掌。所以,天未亮,元娃子三兄弟就去堂嫂家談判。剛到門口,就聽見堂嫂在說話。
“核桃樹的福祉是所有核桃樹人共同享受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是這樣。堂嫂修魚塘破壞了風(fēng)水,挖斷了龍脈,報應(yīng)遲早會來的。”我在微信里給元娃子這樣說?!皥髴?yīng)的話就不要說了,魚塘填與不填下一步再議,當(dāng)務(wù)之急是順利開工?!痹拮踊卮鹫f。
怎么順利嘛,堂嫂要阻工,準(zhǔn)備爬到挖土機兜兜里殉死,不處理好這些,怎么準(zhǔn)時動工,雙方吵吵鬧鬧的對修房造屋不吉利。元娃子三兄弟在門外簡單商量了一下,就快步踏進(jìn)堂嫂的火塘屋里。堂嫂做出一副大受委屈的樣子,開始像倒豆子一樣訴說自己的苦:“我男人死了,我沒能力掙錢,兒子也不爭氣,天天煎熬,度日如年?!痹拮诱f:“大嫂,你有什么難處就說出來吧,都是一個院子里的,堂兄堂弟的,我們一定會幫助的。院子舊貌改造,損壞你的東西,我們照價賠償,路壓壞了,到時我們恢復(fù)好就是。”堂嫂知道要談的主題來了,就停止訴苦。
其實,就在昨天傍晚,太陽下山的時候,黑二娃叔叔和元娃子托人再次去說服堂嫂把那幾間舊瓦房拆了,大家一起規(guī)劃一起修,所有費用由元娃子先墊支,猴年馬月還,不重要。堂嫂看到他們又來求自己,就加大砝碼,大聲說:“拆也可以,但怎么修我們自己說了算,要保證一是面積一點不要少;二是同意坐北向南,與堂屋的朝向一樣;三是不填魚塘;四是把村干部叫來當(dāng)面簽合同,黑紙白字,他元娃子今后無法耍賴向我要賬?!弊罱K,說客以失敗告終,搖搖頭,一句話沒說。
薄霧蒙蒙,長林溝冬日清晨霜枝上的烏鴉早就失去了蹤跡,只有一些冰點,偶爾滴答滴答往下掉,像是女人的眼淚,晶瑩剔透。堂嫂盼望中的主題來了,就是如何賠償,是堂嫂以及堂嫂一家,乃至堂叔等人最關(guān)心的話題。元娃子二哥祥娃子說:“大嫂,這不是國家工程,不是修高速路,不是開發(fā)商修商品房,不是占用你的地盤,沒依據(jù)賠償啊,賠什么呢?你有什么想法就說嘛?!碧蒙┦掌鸨瘋娜蓊?,笑著說:“我是女人,啥子都不懂,我親戚說的,找你們要錢,你們在外面混了十幾年,肯定不差幾個碎銀子?!薄疤梦菸覀円匦蓿簤我院筮€在。我們不僅要修堂屋、院壩、還要修公共議事廳,以后哪家有紅白喜事都可以在里面辦。我們還要修文學(xué)展覽館,鄉(xiāng)村書屋,免費對外開放。我們還要搞綠化,建文化墻、立文化石、修院子大門……”元娃子的三哥太娃子正說得起勁,堂嫂的手機響了,彩鈴是一首歌名為《幸福有多遠(yuǎn)》的歌:生命存在了幾億年,我們只占了一點點的一點點,不管賺到多少錢,也不能讓時間往回轉(zhuǎn),快,幸福還有多遠(yuǎn),要不要找個人算算……堂嫂抓起手機看了一看屏幕,就向門外走去,她不愿意讓在場的人聽到她接電話的內(nèi)容。這么早,電話是誰打來到的?堂嫂出去接電話,火塘邊鴉雀無聲,大家低下頭,無話可說。幾分鐘過后,堂嫂進(jìn)來了,大聲嚷道:“我兒子說,挖土機兜兜里太冷,叫我搬個小板凳泡一杯濃茶坐在挖土機前面不動,不哭不鬧,哭費眼淚,鬧傷嗓子?!蹦贻p的挖土機師傅似笑非笑地說:“你兒子還聰明耶,知道想辦法。”堂嫂的“磨心”兒子雖然幾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但是腦殼沒進(jìn)水,還讀過初中。在C市的一個機械廠當(dāng)工人,靠苦力吃飯,還真是個機械的“磨心”,磨不壞。
窗外漸漸亮起來,堂嫂屋檐下的探照燈自動熄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們逐漸朝核桃樹院子涌來。來看一項驚天動地的工程如何開工?核桃樹風(fēng)貌改造工程開工的消息幾天前就傳遍了整個長林溝甚至大半個瓦尖山村。瓦尖山村是個偏僻的地方,長在大巴山的腹中,沒什么特色,地圖上很難找到,但是瓦尖山村又是一個復(fù)雜的地方,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難免不保證有人是來看熱鬧的。年輕的挖土機師傅圍繞挖土機轉(zhuǎn)了幾圈,檢查這檢查那,在做開工的準(zhǔn)備工作。河對面來的狗娃子,結(jié)結(jié)巴巴說:“開工,開工,挖土機最拉風(fēng)?!彼粗谕翙C,不停地問年輕的師傅,是什么型號,好多錢一小時,年輕師傅是哪里的人等等。河對面的“河”,就是核桃樹院子前面的河,這條河是褶皺山體形成的巨大山溝,冬天枯竭夏天漲洪水,至于叫什么河,從我奶奶小的時候就不知道,大家都叫它“門前那條河”。
門前那條河,是我們小時候游泳的地方,幾個光屁股小孩從高高的石頭上嗖的一聲栽倒到潭里,又啊的一聲從水底鉆出來,啪啪地雙腳亂彈,水花濺得幾丈高??墒?,門前那條河經(jīng)不起時間檢驗,從我們離開這里后,這條河就開始遍體鱗傷,孤苦無助,直至廢止,有時也有一波污水穿腸而過。河對面來的狗娃子,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是有名的憨包,老實得像個木樁。他一定不是來看笑話,但一定是來看熱鬧的。“幺兒乖,爺爺帶你逛街。莫哭,莫哭,轉(zhuǎn)給拐拐就到屋……”臨近院子的開遠(yuǎn)大叔抱著哭哭啼啼的孫子,搖搖晃晃來了,沿一條雪白的水泥路而來。緊接著埡口上的王婆婆踏著一高一矮的步子,穿過竹林來了,像小時候放電影的場景,又像無數(shù)支箭從四面八方射來。
離8點18分越來越近,各處的人馬都差不多來了,挖土機也躍躍欲試,手臂前面的鋼爪不停地仰天祭拜。放禮炮的人早早待在遠(yuǎn)處,等一聲令下,放!人們盼望著,盼望堂嫂左手端一個小板凳,右手握一個小巧玲瓏的茶杯,身穿紅袍,從屋里出來,朝挖土機的鋼爪走去……
今天,挖土機進(jìn)場,就是要拆老院子了。核桃樹老院子是前輩人一手一腳修建起來,他們用無數(shù)棵樹修建了核桃樹四合院,四合院又在無數(shù)個生命誕生中慢慢衰竭。那時,一定沒有機械,全憑人力,伐木,搬運,鋸木,雕花……每一道工序都體現(xiàn)的是工匠精神。我仿佛看到了一場浩大的房屋修建場景,持久而艱辛,我不認(rèn)識的祖先忙碌其中。我的思緒在晨霧中飄逸,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一會兒向上,一會兒向下,飄過長林溝的山巒,飄過瓦尖山的頂峰……突然,禮炮響了,先是爆炸一樣的鞭炮聲,響徹整個院子,然后是禮花,直沖云霄。壩子里站滿了鄉(xiāng)親,個個喜笑顏開。
堂嫂并沒有出來,也沒有坐在挖土機前面喝茶,更沒有坐在挖土機的兜兜里裝死。堂嫂在忙著給工人們燒開水。在她的衣服口袋里,有一個厚厚的信封,是元娃子悄悄遞給她的,“大嫂,有話好好說,你總得讓我們?nèi)~落歸根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焙芏嗳硕疾恢肋@個細(xì)節(jié),是我從堂嫂的門口路過時恰巧聽見的。突然,我多么希望自己此時是一個作曲家,把“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譜成一首優(yōu)美的歌。
“君——問——歸——期……”我不由自主哼起來了。
機器轟鳴,頃刻,摧枯拉朽。曾經(jīng)珍藏我們美好記憶、度過我們青春年華的核桃樹老院子瞬間化為烏有。塵土飛揚,在正月的寒風(fēng)中,堂嫂那幾間清水瓦房依然屹立不倒。
責(zé)任編校:郭遠(yuǎn)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