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行星的道路

詩人、小說家、油畫家。曾獲遼寧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年度小說獎和年度詩歌獎、臺灣《創(chuàng)世紀(jì)》詩刊50年金獎等各類刊物獎30余次。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jì)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shù)是歷史的鄉(xiāng)愁》以及小說集《鼠年月光》等。2009年9月開始油畫創(chuàng)作。2018年完成《梵高畢加索之后，你所不知道的當(dāng)代藝術(shù)》一書。部分章節(jié)已在《世界美術(shù)》等刊物刊出。

為了一生而知道一個人，并把他保持在秘密里。

——卡內(nèi)蒂

在你的身上獲取一枚露珠

——再讀伊迪特·索德格朗

在你的身上獲取一枚露珠

我看得比什么都重

一枚明亮的圓潤飽滿的露珠

映著太陽、群山、河流和樹叢

我還看見另一個人，在露珠生成的

露珠中朗笑著……

在你身上獲取一枚露珠

我就是得到了全世界

現(xiàn)在，露珠在你的額壁上滾動

在你的臉頰上，在你的芳唇上

在你小巧而堅挺的乳頭上

它遲疑、停頓、越來越沉重

直到呼嘯著墜落……

在你火熱的身體里，我祈禱獲得

另一顆露珠！

來呀，讓我們一起下雪吧

——第17次聆聽肖斯塔科維奇

你的外套濺上了燈的泥漿

你躺下，看見我比烏云更高

風(fēng)在你殘損的身體上尋找到了道路

天氣預(yù)報說，今晚有暴風(fēng)雪

但這僅是一個意向，因為詩歌里的雪

不是真正的雪

不是這承受你的廣袤無垠的北國大地

你的臉被收割后的荒涼照亮了

你空蕩蕩的嘴巴里含著古老的鹽

當(dāng)狼群列隊從陰霾的空中跑過

火焰的手勢順應(yīng)了風(fēng)的手勢

一個活生生的聲音驟然響起——

來吧，讓我們一起下雪吧

因為饑餓、寂靜和無盡的寒冷

只有雪能重新緩解這一切

只有潔白的消逝，能通過一場鵝毛大雪

來修改和關(guān)閉你曾走過的那條道路

我把你住過的房舍命名為空白的國度！

我把你的微笑懸掛在大海的窗戶上

——致海明威

我把你的微笑

懸掛在大海的窗戶上

而大海的窗子，在高聳的巖壁中間

我能把你的微笑

懸掛在高高的栗樹上

讓你乳白色的風(fēng)，像裙擺一樣

拍打我的臉

我的嘴塞滿青草和泥漿

我的咽喉里有一只狼的隊伍在鏗鏘前行

我的頭發(fā)也刮起了風(fēng)

我看見你全身閃著光，被種在

波光粼粼的土地上

你的笑聲里面有火焰在燃燒

一個囚犯試圖從雷聲滾蕩的枝條上

逃跑，更多的囚犯要在鳥籠中越獄

而歌聲早已關(guān)閉了塵世間的一切道路

盡管那歌仍空無一詞

我把你和你的微笑一起

懸掛在旗幟上，這是全人類的節(jié)日

我擁有你因此擁有了你的財富

你的財富也僅僅是你的一縷微笑！

野草、磷火或魯迅先生大寫意

凜凜北風(fēng)吹著他霜白的頭顱

像吹著嗚咽的塤，吹著思想

而燭光依舊是民國之前的寧靜

軀體的暗處雜草叢生

一丸炭火，在厚重的眼瞼下閃爍

他揮灑夜色，像揮灑北方的雪

他的筆意一直逶迤至北宋，至魏晉

像越過盛唐的伏刑之路！

他用刀鋒給自己療傷

而疤痕是火星嗶剝的馬蹄鐵

是嶺上的云團(tuán)恩賜于他的長袍

現(xiàn)在，他在他的著作中睡著了

一片薄薄的紙頁就是他最終的安寢之地

一陣風(fēng)來，經(jīng)他膽汁澆灌的文字

呼 嘯 而 過……

他深深知道他的時代早已謝幕了

——第25次默讀布爾加科夫有感

他用長釘一寸寸釘進(jìn)他種族的墻

他的祖國在那鐵鑄墻體的后面

他的母親和一棵年邁的樹長在一起

他拿她的笑靨像雁展開翅膀

鳥兒叫了，燈聽見并忽閃一下

我從母親的樹上采摘漿果如摘星星的眼瞳

我在懸崖邊佇立用云絮擦拭

俚語的鋒刃

我接著用長釘一寸寸釘進(jìn)祖國的骨縫里

如釘大地

當(dāng)海和平原互換了軀體，兔群互換了姓氏

我的歌會緩慢睡進(jìn)我的內(nèi)臟里

血液泊于診療室的玻璃瓶內(nèi)

事物正沉睡于鄉(xiāng)音的邊界

而我，正成為這時代之歌的尾音！

我洗凈雙手俯瞰黑暗的海

——再讀西爾維婭·普拉斯與佛吉尼

亞·沃爾夫

我洗凈雙手，俯瞰黑暗的海

你在天邊涌蕩，像死之潮汐一浪蓋過一浪

一個人到底死多少次才算真正的死透？

現(xiàn)在落日在海岬掌中燃燒，如同我在燃燒

我的嗓音在為誰歌唱不息？

螞蟻們在刀刃上聚攏，鷹翅向天空覆蓋下來

風(fēng)像旗幟包裹石像

我獻(xiàn)祭的羔羊和水果仍然擺放在祭臺上

我跪在土地上，一個逗點引領(lǐng)詩行

我以河的旋律照亮你的遺容

而你以煙嵐回應(yīng)

當(dāng)火焰又一次尖叫、發(fā)光，握住這一切

你的皮膚，你凌亂的牙齒，你的纖腰

和你的呼吸……

你成為眾星的陰影，而我成為上升的新月

銀河以道路。在我與你反復(fù)替換的過程中

絢爛奪目的你使生命更加潔凈！

我將以頭顱照亮貧瘠的大海

——深夜讀博納富瓦

我看見你蒼白的頭上有雪，有風(fēng)

有鹽和閃電在奔跑

如果月光真的能在你的白色玻璃窗上

吱嘎嘎地折斷，就像夜

露出它裂斑的臉

你用比黑色大理石還強勁的詩句

敲打老街的墻皮。你說

就讓那些木頭電線桿開始奔跑吧

從酒吧到廣場，就讓酒液也尖叫吧

廣場中間的雕像，也喝得酩酊大醉

燈盞的頭，也有了腦震蕩的眩暈

你說，我不再談?wù)摱鸥サ膭优c靜了

我將談?wù)撏呃桌锖筒祭諙|

談?wù)擇R拉美和波德萊爾

我在一個空寂的王國里成名

又在某個門檻的影子下受到誘惑

因而我寫出了夢想的詩學(xué)

卻受不了詩歌那強勁有力的拍擊

我是隱而不見的囚徒

是污泥和青草喂養(yǎng)的村莊

我是你：舉起的手臂上的一根血管

暴突、破裂，成為一條洶涌的大河

當(dāng)又一聲叫喊撕裂這夜空

當(dāng)巖石上的臉也有了新鮮的表情

我將以頭顱照亮貧瘠的大海

以膝蓋還原這閃爍而荒涼的季節(jié)

這敞開的石頭里有你的心嗎？

我奉獻(xiàn)的姿勢將鐫刻在每一根挺立的樹干上……

一架老式風(fēng)車的聲音掠過藍(lán)色大西洋

——讀費爾南多·佩索阿

一架老式風(fēng)車的聲音掠過藍(lán)色大西洋

風(fēng)在埋葬鷗鳥

而礁巖則在收集泡沫和貝殼

那是時間——那赤腳大神的歡笑

是燈塔壓住的海岬一陣顫抖……

我忽然失去了所有記憶

像海浪反復(fù)打磨那沙灘、銹錨

海打開窗牖露出苦難的臉

哦，這全部回憶的夢幻，是水手的債務(wù)

是生活的花園和世界的深度

是一座隆隆作響的發(fā)電廠靜置在高處

那是我，另一個我，或我的前世

那是神的手在夜空中掏出了星斗……

母語的邊界

——讀德里克·沃爾科特

這情形就如同我獻(xiàn)出的血液

在另一個人的脈管中汩汩流淌

盡管我的血只是少量的，但一條小河

歷盡千曲萬折注入大海的時候

你會聽見一種隱隱的宏闊的融匯之音

轟然激蕩！

人類永遠(yuǎn)不會忘記母親站在路的盡頭

呼喚兒女歸巢的悠長音調(diào)

當(dāng)一百萬個懷疑的腳掌踐踏這傷痛的語句

幸存下來的我仍然不敢大聲將它們朗誦

我會說，在夢里我會低低地說

愛與遺忘，與這個由墻壁組成的世界

那門鎖早已銹蝕早已銹蝕

而在空蕩蕩的山谷中，一只孤鳥

一邊啼叫，一邊用翅膀

切割這傷痕累累的風(fēng)……

泰戈爾或聶魯達(dá)：一次相遇

你仰天大笑，笑聲飄落如雪

我在你寬廣如山嶺的笑聲里

被迫交出自己

你的笑聲滾蕩過饑荒年代

滾蕩過一代又一代。你的目光

塞滿我們的腦袋和胸肺

我想拔除那颶風(fēng)般狂笑的牙齒

卻又被那瘋笑之刃無情劈開

我像羔羊交出軟弱

像酒液交出痛苦

我在鋸木廠的木屑里填寫成長日記

我是活著看見一個少年純潔眼淚的

而太陽看見了歷史更迭的土地！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