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記憶深處的拋梁粑

左邊飛來一個，右邊飛來一個，前面有一個，后面也有一個。我慌里慌張，不知所措。拋粱粑如漫天雪花飄飄灑灑。在擁擠不堪與喧鬧如潮的人群中，我奮不顧身來了一個餓狗撲食，終于搶到了一個大大的拋粱粑，正當我迫不及待地用衣服拭去上面粘著的稀黃泥大咬一口時，突然打了長長的一個呼嚕，醒過來了。我趕忙用手擦去嘴角已經(jīng)流出來的口水。

原來，這是一場夢。

在三月細雨迷蒙的春夜，我做了一個很奇幻的夢，在夢中我回到曾經(jīng)的幼年時代，我在瘋狂地搶拋粱粑。在夢中，拋粱粑上下翻飛，我跟著人群右沖左突。我還一度被壓在人群之下，好不容易掙脫出來，正當我要搶到它時，卻又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怎么回事呢？搶拋粱粑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時我很小，拋粱粑為什么會突然穿越時空跑到我夢中來？

我起身坐在床沿，望著天色漸明的窗外，睡意全無，百思不得其解。

拋粱粑是貴州民間的傳統(tǒng)習俗，聽說起源于宋元時期，在各民族之中廣為流傳，在土家族群眾的生活中尤為隆重盛行。它是勞動人民在修造新房慶典之時，把糍粑、泡粑、高粱粑等各種粑粑及糖果、硬幣用籮筐裝好吊上大梁，由掌墨師傅和其他木匠師傅向下面任意拋灑，寓意主家慷慨仁慈、與大家有福同享、吉祥如意，祈求子孫后代富貴平安。掌墨師是所有木匠師傅的統(tǒng)領。

記得那年，我剛到十歲，父親五十歲了。我家母牛下了一頭牛崽。這頭牛崽長到一歲時抵換來了我們一家要新修房子的木料架子。

我們家沒有請石匠，自己用了兩三個月的時間才把屋基夯平。

小牛被牽走了，但木料要我們自己到山背后的大山溝里去砍，并且要一根一根地拖回來。我們弟兄多，也沒有請多少外人，每次我和父親抬一根。父親抬底部較重的那頭，我抬樹梢那頭，只不過幫助用點力。

不到一月，我們家的新房木料全部從山溝里拖了回來，七八個木匠師傅進場了。差不多又是一月多，我們家倉里的糧食顆粒也能數(shù)清了，油罐早已見底，新房的架子基本搭建而成。

房子中最大的一根木料，也就是大梁，在慶典的前一天才從大山溝里抬回來，用了十多個壯勞力。大梁是所有木料中材質最好、長得最伸展、最大的一根。在砍大梁的山上，掌墨師要提著公雞、香紙和刀頭酒禮（豬頭和酒）到樹下祭拜。并說上一通福事：“伏以，不說木王你不知，說起木王有根生。木王木王，生在大山里場，誰人叫你生？誰又叫你長？白露茫茫叫你生，地馬龍蛇叫你長。頭上烏鴉不敢占，腳下龍蛇不敢盤，張郎過路不敢看，李郎過路不敢瞧。魯班師傅佛法大，砍倒你來做棟梁。七十二人扶上馬，砍的砍來奔的奔。墨線彈得周周正，刨子口內(nèi)啃光身。北京來請名畫匠，南京請來巧匠人。兩潑師傅齊進場，這根棟梁才畫成。畫個龍來龍現(xiàn)爪，畫個虎來虎現(xiàn)身。龍現(xiàn)爪，虎現(xiàn)身，富貴榮華萬萬春。”福事說完了，才開始砍樹。

說福事為什么要先說“伏以”呢？據(jù)傳說，魯班師爺內(nèi)心有愧于首位弟子伏以，伏以天生聰慧，伏以做的木工活甚至超過了師傅，魯班無端懷疑伏以和妻子有染，就把伏以詛咒死了。魯班后來悔恨萬分，尊弟子伏以為師。

大梁被眾人小心翼翼而虔誠地抬回家后，放在屋基正當中，任何人不能從它上面跨過，必須繞行，否則就是對大梁的大不敬，會受到雷劈刀砍火燒等懲罰。

新房建成慶典儀式的頭一天晚上八點整，新房的排扇架子好幾排已經(jīng)斗好。我們家立的是七柱六瓜房子（有五柱四瓜和三柱二瓜的），父親說要立就立七柱六瓜的，以后你們好談媳婦。那個年代要想找到媳婦，房子有無和大小是放在第一位的。父親風風火火地不知從哪里又抓來一只大公雞，掌墨師用手擤了一把濃濃的鼻涕，使勁摔在地上，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利索地接過大公雞。只見他捏住火紅的雞冠子，用黑黢黢的牙齒狠狠地咬了一口，暗紅的血就汩汩滴在火紙上。掌墨師口中念念有詞，念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一些魯班師傅傳下來的術語。年幼的我根本聽不懂，整個祭祀儀式神圣而莊重，中途任何人不能說話，絕對不能打斷。否則明天的慶典就會出現(xiàn)意外和不吉利。寂靜的夜晚，仿佛連出氣的聲音都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就要把做好的排扇架子立起來，構成房子的框架，幫忙的親朋好友悉數(shù)到齊。起列是先豎中堂左邊一列（稱“中堂大方”），再豎中堂右邊一列（稱“中堂小方”）。掌墨師捋了捋微微翹起的胡須，開始說《木庚生》的福事：“伏以，生在山中幾坡林，木木盤來幾大堆。大樹齊頭小樹齊尾，此木將來有何用，主家修造大吉昌?！睅兔Φ娜粟s緊用粗繩子套住中柱頂端的黃龍，其余每柱都搭上了云梯。掌墨師念一列福事：“伏以，東邊天漸明，文武兩狀元;左立梭羅樹，右立桂花廳;前面修起逍遙府，后面修起繡花樓;自從今日立起后，主家富貴榮華萬萬春?！北娙她R說“萬萬春”。又說：“伏以，東邊天漸明，要你主人跪中庭;我今賜你金，代代兒孫坐北京;賜你銀，兒孫代代坐朝廷。”眾人齊說“坐朝廷”并喊“起、起”，第一列排扇被拉扶站立起來了。接著起第二列“中堂小方”，掌墨師說：“伏以，立起華堂閣四方，張郎設起魯班莊;四方設起陰陽枕，中設牡丹與鳳凰;華堂今日立起后，主家榮華富貴萬萬春?！北娙她R喊“萬萬春”。第二列又在人們的“起、起”聲中立了起來。后面依次立三列（“大方側列”）和四列（“小方側列”）。掌墨師又分別說了第三列和第四列的福事。我們家新房整個木架子框架，在我看來，就在眾人的一陣陣歡鬧聲中毫不費力地立了起來。

然后開始上梁。上梁是整個立房子的過程中最為莊重而神圣的儀式。上梁要擺上三杯酒，父親端上茶盆（上面裝上鹽茶米面、花紅手藝等），掌墨師手提酒壺，開始說上梁福事：“伏以，手持東京一壺酒，千兩萬兩銀，要去北京請巧匠，南京請來巧匠人。二位匠人齊齊來，說起酒來就酒來，造酒原來是杜康;劉中有個劉小姐，天天送飯到田莊。多少米飯吃不完，趕到南山大路盤，倒在空頭杜內(nèi)喊，麻雀寒花來蓋身;三日之內(nèi)聽酒香，劉郎醉倒在他鄉(xiāng)。劉郎下馬喝三杯，劉郎醉倒在路邊;文王府里傳文王，文王傳文下，家家戶戶造。”掌墨師再次提高嗓門說《酒庚生》福事：“伏以，別家造酒迎賓客，主人造酒點棟梁;一點木梁頭，代代兒孫做公侯;二點木梁腰，代代兒孫穿金裝;三點木梁腳，代代兒孫做撫臺。福事一畢，點梁大吉?！闭颇珟煾祻拇筮咟c到小邊，點一杯我父親就喝一杯。我那時很擔心父親會喝醉，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父親的酒量很好，那點酒對他來說是小酒。

接下來就是開梁。眾人將梁抬到新屋的中堂擺正，父親端著茶盆，盆里仍然盛上鹽茶米面、花紅藝事等，掌墨師指定兩名弟子用鑿子在大梁兩端開一口子，先開大頭再開小頭。其中選擇開梁的木匠師傅很有講究，要求弟子多和兒孫多，且家庭和睦順昌。開梁師傅說開梁福事：“伏以，鑿子斧頭拿在手，我給主人開梁口;梁口開了一寸三，兒孫代代做高官;這頭開了開那頭，兒孫代代做公侯;福事一畢，連升三級?！?/p>

下面開始纏梁，父親端著刀頭肉、酒等祭品。纏梁布是青色或白色，一般是一丈二尺或者二丈四尺。掌墨師接過纏梁布繞梁木三圈，一邊纏繞一邊說纏梁福事：“伏以，遠看青山一座天，金磚趕去對牙門;大梁本是沉香木，二梁還是紫檀香;沉香木材在湖廣，叫聲丫鬟取鑰匙;鑰匙掛在金鉤上，取它拿來開龍箱;綾羅緞匹仙姑執(zhí)，交給我來纏棟梁;左纏三轉生貴子，右纏二轉狀元郎。福事一畢，纏梁大吉。”

梁纏好后就開始升梁。眾人抬來幾把云梯，搭在中間的木柱子上，一些人先爬到了柱子頂上，用粗繩子把梁套緊拴牢實。掌墨師退到新屋基的最外面，一邊走進來一邊開始說福事：“伏以，太陽出來綠洋洋啊，照進主家立華堂;主人端來這杯酒，富也有來是貴也有?！敝灰姼赣H連忙奉上酒，掌墨師接過一飲而盡。又說福事：“伏以，太陽出來紅又紅，主人華堂在東頭;主人喝了這杯酒，兒孫富也有來是貴也有?！蔽腋赣H趕忙接住酒杯一口喝下。另一位木匠師傅（掌墨師的大徒弟）開始說福事：“伏以，紅日一出在東方，照在主家華堂上;今日主東家來上梁，九龍八卦定陰陽。急急走來走忙忙，連忙幾步到華堂;一張桌子四四方，何人打來何人裝;何人造的玉器板，何人又造桌一張;張郎造的玉器板，魯班造的桌一張。坐梁頭、觀四方，請的好陰陽，看的好屋場。一看看到龍頭上，代代兒孫坐朝綱。一看看到龍腰上，代代兒孫出帝王。一看看到龍尾上，代代兒孫在中央。八月十五開科場，朱筆親點狀元郎?！北娙烁R喊“狀元郎”，父親端酒敬上。所有參加修造新房的木匠師傅都要說福事，七八個木匠師傅輪番上場。一一說了福事，父親也一一上前敬了酒，感謝他們一個月來辛勤的勞動。他們也每人回敬父親一杯祝福酒，父親一杯杯喝下。

掌墨師大步流星走到中柱下的梁邊，開始登梯上梁。掌墨師說：“伏以，一不忙來，二不忙，我慢行三步到中堂。腳踏云梯上一步，不要忙不要慌，好似學童第一章;孔圣人，教華堂，三千弟子入學堂，詩書文，多景秀，朝中會得狀元郎……腳踏十二上登天，我去天上會神仙，此處即是神仙地，你走何處問神仙？福事一畢，上梁大吉?！敝由厦娴娜死睦?，下面的人邊上云梯邊推邊提，大梁呼啦一下就上去了。木匠師傅用錘子把梁使勁錘緊，梁就上好了。

上梁結束后，就將進行整個新房落成慶典最重要最核心也是最激動人心的盛況——拋粱粑。

拋梁粑一般是由女主人的娘家準備，因我外公外婆在母親幼年時就去世了，拋梁粑是舅舅做的。兩位木匠師傅用籮筐提了拋梁粑、糖果等從云梯登上柱子頂端，分別坐在了中梁的兩端。

舅舅送來的拋梁粑由糯米精制而成，有裹了芝麻面的糍粑和雪白的泡粑兩種，大的一種梁粑是拋給主家的，小的一種是拋給親朋好友的。拋梁粑上面都點了紅，寓意喜慶、日子紅火之意。

父親早已雙膝跪在了新房的正中央，背后有兩人牽起白色的布兜。上面柱子上的木匠師傅說福事：“伏以，良辰美景立華堂，堂前有請主家君，身后衣兜來牽起，雙膝跪地接金銀，賜你一塊金，買田買地與兒孫，賜你一塊銀，留與兒孫后代人。仙境瓊樓，龍王宮殿，必發(fā)子發(fā)孫，福壽綿長。”上面兩個木匠師傅手中各拿著一個大拋梁粑，木匠師傅又說：“問你主家要富還是貴？”父親忙說：“富貴雙全?！北娙艘昌R聲喝彩“富貴雙全”。兩個大大的拋梁粑很準地直飛進父親背后牽起的白色布兜里，牽布兜的兩人隨后把父親迅速扶起來退下了。然后木匠師傅開始將拋梁粑拋下，一邊拋一邊唱：“一個餅子，鰲頭獨占;兩個餅子，福祿雙全;三個餅子，三星拱照;四個餅子，四季常青;五個餅子，喜生貴子;六個餅子，六合同春;七個餅子，七仙下凡;八個餅子，八洞神仙;九個餅子，地久天長;十個餅子，十全十美?！甭祜w舞的拋梁粑若仙女撒花，又若雪花飄飄，蜂飛蝶舞。下面的人群一會撲向東面，一會奔向西面;一會若潮水般涌向南面，一會若風吹麥浪滾在北邊。搶到的人滿臉紅光、欣喜若狂，沒搶到的人神情沮喪、悵然若失。一般來說，最后都能夠搶到，只是多少而已。

拋梁粑過后，新房慶典儀式也就結束了。遺憾的是，我們家拋梁粑自家人幾乎沒有上去搶，因為事先父母交代過，我好不容易在邊上撿到一個小的，趕快揣進衣服包里。土家人的風俗是要留讓親友們?nèi)寬伭呼巍Ｖ挥袆e人家拋梁粑的時候，我們才能上去瘋狂地搶。而且很多時候搶得少，那時我們每天都被饑餓煎熬著，多半在回家的路上就吃完了。

那個時候，拋梁粑如果做得不夠好，親友們則認為娘家人小氣，對主人家沒有給足面子，主人家還會慪氣，甚至打狗（不再往來）。通常情況下，拋梁粑做得還是比較講究的，畢竟是自己家嫁出去的姑娘。

拋梁粑，這一土家人的千年傳統(tǒng)習俗，正在逐漸消失，但它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涂旭，男，土家族，籍貫貴州省思南縣，現(xiàn)供職于遵義醫(yī)科大學。在《長江文藝》《文學天地》《啟明星》《時代作家》《貴州作家》《貴州文學》《江山文學》等各類刊物和中國作家網(wǎng)大型文學網(wǎng)站上發(fā)表多篇文章。散文《愿母親靈魂永遠安寧》曾榮獲第八屆中外散文詩歌賽二等獎，《童年故鄉(xiāng)的雨》榮獲“三亞”杯文學大賽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