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如此簡單,可行家里手終歸媽媽一個,恐怕這秘方背后藏著的不是技巧,而是心性兒。
高腳竹支架經(jīng)過豆?jié){多年的澆淋,渾身上下都長了一層厚厚的豆腐皮,乳白光滑,放置在哪里,哪里就散發(fā)出淡淡的豆香。
密致的白口袋板結(jié)僵硬,挺著姜黃色的身板拒不合作的樣子。每次用之前都得把它投進水里浸泡半天,這家伙才變得服帖,重新柔和起來。
當口袋鉆進竹支架的肚子里,顯出大肚能容的樣子,我們就提著桶,端著盆子和瓢,把泡得鼓鼓脹脹的豆子送進大姨家的石磨。從土墻到磚房,再到樓房,大姨家的石磨巋然不動,一直在屋檐下盤踞。石磨老了,青石已泛黃,石槽已掉塊,石牙已磨鈍,只有桉樹做的磨蕩棍越來越光滑锃亮。
爸爸媽媽抓住磨蕩棍推磨,我站在石磨旁添豆子。添豆子是一個輕松活兒,卻十分考技巧。瞅著磨蕩棍的鼻尖從眼前晃過的時候,就得把半勺豆子倒進石磨當中的嘴里。若是稍微等一下,磨蕩棍的鼻尖便會與勺子親吻,把豆子弄翻。要是緊張一下,讓勺子與石磨嘴沒有對齊,發(fā)生偏離,就會撒到石磨面上,弄得一塌糊涂。當然,添豆子也不能一味地往嘴里倒,得聽石磨的召喚。當它發(fā)出艱澀的像喉嚨堵塞時的咕咕聲時,那是石磨咬得很艱難,就多添水。當它發(fā)出輕柔的像溪流淌過的嘩嘩聲時,那是石磨把豆子磨成漿了,就趕快添豆子。
添著添著,要么被爸爸媽媽雙手像打太極一樣畫著圈的輕松表現(xiàn)迷惑,要么被從水槽瀑布一般傾瀉到桶里的漿汁吸引,忘記手上的動作。這時,總得媽媽召喚一聲,我才會回過神來。后來,隨著經(jīng)驗的累積,練就了往往頭腦迷離,手卻能不由自主地完成添豆子的功夫。當然,最后在豆子里添上新豆葉時,我整個身體依然無法控制。只見一股股潔白的漿汁,一條條綠帶從石磨邊沿冒出來,如絲如縷般傾瀉到石槽里,泛起一層層透亮的泡沫,慢慢流淌,慢慢交融,匯聚到石槽口已分不清哪里是白、哪里是綠,只是像淡雅的絲巾一樣滑向桶里,匯聚成一汪流動的綠寶石,濺起沁人心脾的清香。
待到一大桶泛著泡沫的濃豆?jié){倒進黑色的大鐵鍋,形成白云一樣翻騰的姿勢時,便是燒豆?jié){的時刻。媽媽一定要用竹葉挽成的柴把把燒豆?jié){,她說這樣燒成的豆?jié){香味更濃,豆腐更細膩。小時候的我對此十分懷疑,總是趁她不注意丟進一點苞谷桿或者別的柴搗亂。媽媽卻像有特異功能,不管站在鍋邊散泡子,還是清洗竹支架,總能迅速察覺我的“旁門左道”,給我一通不長不短的說教?,F(xiàn)在,我完全遵從媽媽的旨意,把一個個竹葉把把送進空曠的灶孔里??粗鴼g騰的火苗一次次地舔舐鍋底,聞著竹葉燃燒后余留的特殊氣息,我相信一種無形的融合也像豆葉的綠與豆?jié){的白一樣在漸漸升溫。
當豆?jié){不斷冒出水汽,媽媽就不再走開,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眼前。“開了,開了,快……”第一個泡從鍋邊冒出時,一向沉穩(wěn)冷靜的媽媽發(fā)出一通指令后,立即變得活潑急切,忙不迭地用手中的大瓢不斷地舀豆?jié){,倒豆?jié){。指令是給我的,“快”字一出,我必須迅速地把熊熊燃燒的竹葉把把拉出來,保證灶孔里沒有一點火焰。如此配合之默契,堪稱鐵桿搭檔,連爸爸都自愧不如。當然,我們不是為了完成一場表演,也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只是要抑制鮮美的豆?jié){翻出鍋沿,爬上灶臺而已。
接下來,立漿,洗漿,是媽媽的事。刮鍋巴,洗鍋,是我的事。
點漿是媽媽的獨門手藝,我和爸爸從不敢摻和。一滴兩滴,媽媽比納鞋底上針、比打毛衣鎖頭都還要專注,裝了膽水的小勺子在豆?jié){面上輕輕一劃,豆花就若隱若現(xiàn)。再一點,一劃,朵朵豆花像盛開的棉花一樣爆開來,在淡黃色的水里漂蕩。媽媽說點得好不好,就看這時的水。如果水一下子變清了,呈現(xiàn)出姜黃色,那豆腐就會苦會老。若顯出生石灰一樣的死白,豆腐又會像皮筋一樣僵一樣硬。媽媽點出的水像柳芽兒剛出生的時候,如煙如霧般,淡淡的,嫩嫩的,還夾雜著隱隱的白。不消說,這樣點出的豆腐一定是鮮嫩可口、潤滑細膩的佳品。
趁媽媽點膽水的間隙,爸爸來煎熟油了。鮮亮金黃的菜油澆進爸爸用石碓窩搗的糍粑海椒里,那猛撲鼻孔的鮮辣味,那活潑潑的紅色,那喜滋滋的聲響,立即把整個廚房調(diào)和成一出最誘人、最美味的“蘸水”。
最后,把豆花倒進鍋里,壓榨,舀水,切塊,一坨坨嫩悠悠白生生的豆腐,便以如此端莊、如此優(yōu)雅的姿勢正式出爐,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眼球和味蕾。
人說做豆腐不如殺牛。做豆腐時,媽媽最辛苦。吃豆腐時,我們最忙碌。不過,嘖嘖稱奇后,總忘不了向媽媽討教點漿的秘方。每次,她都是一句話:“有啥子嘛,就是慢點,不要急,一滴一滴地來。”道理如此簡單,可行家里手終歸媽媽一個,恐怕這秘方背后藏著的不是技巧,而是心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