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類名物詞釋義演變研究

孫啟榮 江蘇建筑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研究名物詞可以探究先民對事物變化特點和詞義發(fā)展的研究過程，現(xiàn)通過對比古今辭書對廊、廬、舫、軒等十個建筑詞語的釋義，了解先民對建筑認(rèn)知的變化軌跡，以及古今不同辭書對同一建筑詞語在釋義方面的異同。

名物是古代特定的事物名稱,它是我們的祖先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rèn)識，展現(xiàn)了先民們對事物分類特征的理解。對名物詞進(jìn)行研究，一方面可以揭示社會的變遷，另一方面可以探究名物詞獨特的變化特點，了解先民們對名物的認(rèn)知過程以及禮俗文化對名物的影響。漢字寫出了中國建筑發(fā)展史的首篇，建筑名物詞蘊含著與漢民族息息相關(guān)的豐富的物質(zhì)、制度和心理文化，本文比較不同時代語文辭書中建筑類名物詞在釋義內(nèi)容上的不同，以及人們對建筑的認(rèn)知變化軌跡。本文探討的建筑名物詞有“廊”“廬”“舫”“軒”“園”這類園林建筑詞，以及“室”“房”“屋”“齋”“院”這類一般建筑詞。用到的辭書中，古代的有《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爾雅》《玉篇》等，現(xiàn)代的有《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

園林建筑詞

1.廊

《說文》：“廊，東西序也。從廣郎聲?！薄稘h語大字典》：“中堂兩旁的墻。”“堂下四周的廊屋?！薄白呃?；游廊。”《漢語大詞典》：“廳堂周圍的屋?！薄罢輧膳晕蓍芟旅娴倪^道，或有頂?shù)莫毩⑼ǖ馈Ｈ缱呃?、游廊等?！?/p>

《說文》：“序，東西墻也。”即隔開正堂東西夾室的墻?！皷|西序”在《說文新附》中與《漢語大字典》中的第一意義是一致的。廊的另一較早意義是“正堂四周的廊屋”。其后，廊主要作為園林建筑的一種形式存在，它具有連接景點的作用，可以把分散的建筑群圍成一個有機整體，還能把單棟的建筑物串聯(lián)成一進(jìn)進(jìn)的院落。有學(xué)者指出：廊是“分隔景區(qū)、增加層次、調(diào)節(jié)疏密、區(qū)劃空間的重要手段”。著名的有北京頤和園長廊、承德避暑山莊煙雨樓四周回廊等?！稘h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兩部現(xiàn)代辭書都以“走廊；游廊”作釋，似略顯簡略。

2.廬（廬）

《說文》：“廬，寄也。秋冬去，春夏居?！痹谶@里，廬指（田野中）可寄居的棚舍?！稘h語大字典》：“農(nóng)時寄居田野的棚舍?！薄昂喡姆课荨＃?）用以守墓的小屋。（2）古代沿途迎候賓客的房舍。（3）古代官員值宿所住的房舍。”《漢語大詞典》：“古代指平民一家在郊野所占的房地。引申指季節(jié)性臨時寄居或休憩所用的簡易房舍?！?/p>

從《說文》所說詞的本義看，廬是農(nóng)民建在野外便于從事農(nóng)活的季節(jié)性房舍?！对娊?jīng)·小雅》：“中田有廬?！睗h鄭玄注：“中田，田中也。農(nóng)人作廬焉，以便其田事?！睆]字從“廣”，表與房屋有關(guān)?！稘h語大字典》第一項釋義符合其義。現(xiàn)代權(quán)威辭書也都以此為本義。如《辭源》將廬釋為“房屋”；《王力古漢語字典》釋為“田中屋”；曹先擢、蘇培成主編的《漢字形義分析字典》引用《說文》，釋為“謂春夏農(nóng)忙季節(jié)在田野里寄居的棚舍”。由此可見，《漢語大詞典》把“古代指平民一家在郊野所占的房地”列為首義，而把“房舍”義列為引申義，是值得商榷的。一來列為本義卻未提供書證；二來從傳世文獻(xiàn)看，“房舍”義在《詩經(jīng)》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房地”義出現(xiàn)較晚。如“廬井”泛指房舍田園，雖提及“田園”，卻仍繞不開“房舍”。《漢語大詞典》：“古代井田制，八家共一井，因稱共一井的八家廬舍為廬井。”所指也是房屋。

3.舫

《說文》：“舫，舟師也。明堂、月令曰：舫人，習(xí)水者?！薄稘h語大字典》：“相并連的兩船?！薄稘h語大詞典》：“并連起來的船只?！?/p>

《說文》所說“舟師”，指熟悉水性的船夫。不過這并非“舫”的本義，而是引申義，故清代段玉裁據(jù)《韻會》刪“師”字。張舜徽《說文約注》也說：“舫本船之異稱，因之船師亦謂之舫。”舫的初義有“竹木筏”“有艙室的船”等，也指“兩船相并”。方與舫為同源詞?！墩f文》：“方，并船也。”《莊子·山木》：“方舟而濟于河?！焙笞鳌棒场薄ｔ车摹安⒋绷x，在兩部現(xiàn)代辭書中都得以反映。作“舟船”義的“舫”，唐詩中多有提及，稱為“畫舫”“花舫”“行舫”“驛舫”“白舫”等；作為園林建筑的“舫”，俗稱“旱船”，仿照船的造型建造，通常建在園林水面上，供游人游樂宴飲，觀賞水景，下部船體多為石制，上部船艙則為木構(gòu)，一般做兩層，類似于“閣”。著名的舫，有頤和園的“清晏舫”，承德避暑山莊的“云帆月舫”等。

4.軒

《說文》：“軒，曲辀藩車。”《漢語大字典》：“古代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車。”“長廊；有窗的長廊?！薄耙猿ɡ蕿樘攸c的建筑物，如亭、閣?！薄稘h語大詞典》：“古代一種前頂較高而有帷幕的車子，供大夫以上乘坐?！薄坝写皯舻拈L廊?！薄耙猿ɡ蕿樘攸c的建筑物?！?/p>

《說文》說的是軒的本義：一種前頂較高而有帷幕，外形華美的車，供卿大夫、諸侯夫人乘坐。雙音詞“軒朗”，指軒敞、開朗；“軒豁”，指開朗。由此，軒就蘊含了“高”“敞”的形象義。建筑中的軒，最初指有窗的長廊。唐代李善注：“軒，長廊之有窗也?！庇纱塑幱之a(chǎn)生了“以敞朗為特點的建筑物”的新義。晉陶淵明《飲酒》中的“嘯傲東軒下”，就是這一類建筑。此義在兩部現(xiàn)代辭書中都得以收錄。國內(nèi)較著名的軒，有上海豫園“靜宜軒”，濟南大明湖“名士軒”，蘇州獅子林“指柏軒”等。

5.園（園）

《說文》：“園，所以樹果也?！薄稘h語大字典》：“種植花果、樹木、菜蔬的地方，四周通常圍有垣籬?！薄肮┤隧?、游樂或觀賞的地方?！薄稘h語大詞典》：“四周圈圍，種植蔬果花木的地方?！薄巴@；供人憩息、游樂或觀賞的地方?！?/p>

《說文》點明了園的初始性形態(tài)與功能?！班怼笔且粋€表示范圍的封閉性符號，指圍墻。這一點，古今幾部辭書都有所表述。文獻(xiàn)表明，園是“供人憩息、游樂或觀賞的地方”，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開始稱“囿”?！蹲髠鳌罚骸褒R侯與蔡姬乘舟于囿?！焙蠓Q“苑”“園”。用為建筑物的“園”，現(xiàn)代兩部辭書都給出了較為準(zhǔn)確的解釋。我國較著名的園，有北京頤和園、上海豫園、蘇州拙政園等。

一般建筑

1.室

《說文》：“室，實也?！薄稜栄拧罚骸皩m謂之室，室謂之宮”?！稘h語大字典》：“房間；內(nèi)室?！薄胺课?；住宅?！薄稘h語大詞典》：“謂堂后之正室。古人房屋內(nèi)部，前叫堂，堂后以墻隔開，后部中央叫室，室的東西兩側(cè)叫房?！薄胺课荩徽?。”

《說文》以“實”釋“室”，屬于聲訓(xùn)法，意思是人物充滿其中。室的古代義即本義，應(yīng)如《漢語大詞典》首條釋義所說：“謂堂后之正室。”這是有古代文獻(xiàn)和建筑結(jié)構(gòu)證據(jù)的，詳見王國維《觀堂集林·明堂廟寢通考》?！稘h語大字典》首條釋義應(yīng)是引申義、后起義。至于兩部現(xiàn)代辭書的第二條釋義，則都是引申義?！笆摇眱?nèi)主要活動者是婦女，所以“室”引申指妻子。如：妻室。室在房屋的中心，所以古時嫡妻也被稱為“室”，妾稱“房”，反映了古代人的血緣關(guān)系、倫理秩序，也反映了古人的宗法觀念。

2.堂

《說文》：“堂，殿也。從土，尚聲?！薄稘h語大字典》：“壇，人工筑成的方形土臺?；蛑肝莼??！薄扒笆?。后世也稱正寢為堂。”《漢語大詞典》：“夯土使高出地面成四方形的屋基?！薄敖ㄓ诟吲_基之上的廳房。古時，整幢建筑在一個高出地面的臺基上。前堂后室，一般來說，堂是行吉兇大禮的地方，不住人；室則住人。”

“堂”字從“尚”，表明其在整個建筑的尊崇地位。家庭內(nèi)的一些重要活動如祭祀、議事、待客等就在堂內(nèi)舉行。由于堂的中心地位，人們自然又把它與家庭中心人物父母聯(lián)系起來，稱父母為“堂”“高堂”。這是古代社會重視血緣和倫理秩序，聚族而居的社會組織形式的一種反映。如果從建筑物產(chǎn)生、發(fā)展的過程看，現(xiàn)代兩部辭書的第一條解釋應(yīng)是“堂”的本義，而“前室后堂”的分析應(yīng)是引申義；但從古代建筑的基本形制結(jié)構(gòu)看，第二個意義影響更大，有權(quán)威辭書將其列為詞的本義，如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王力古漢語字典》，曹先擢、蘇培成主編《漢字形義分析字典》等?！锻趿艥h語字典》：“古代宮室，前為堂，后為室。堂是正廳?！薄墩f文》以“殿”釋“堂”，段玉裁注：“許以殿釋堂者，以今釋古也。古曰堂，漢以后曰殿?！薄暗钐谩边B用成詞?！都本推罚骸笆艺瑥]舍樓殿堂?！鳖亷煿抛ⅲ骸胺舱抑谢邉t謂之堂?！?/p>

3.房

《說文》：“房，室在旁也。從戶，方聲?！薄稘h語大字典》：“古代指正室兩旁的房間……又泛指房屋，房間。”《漢語大詞典》：“古代指正室兩旁的房間……后泛指房屋，房間……亦特指內(nèi)室?！?/p>

《說文》所釋較為簡約，意思是“房在正室的兩旁”?！胺俊薄芭浴边\用的是聲訓(xùn)法?！墩f文義證》：“古者宮室之制，前堂后室；前堂之兩頭有夾室，后室之兩旁有東西房?！倍斡癫靡寡f解釋房“從戶”（小門）的原因：“房必有戶以達(dá)于堂，又必有戶以達(dá)于東夾西夾，又必有戶以達(dá)于北堂?！眱刹楷F(xiàn)代辭書既點明了詞的本義，也提及了相關(guān)的引申義，其中《漢語大詞典》還指出了其特指義。

4.齋（齋）

《說文》：“齋，戒，潔也。從示，齊省聲?！薄稘h語大字典》：“古人在祭祀或舉行其他典禮前不飲酒，不茹葷，沐浴別居，清心寡欲，以示虔誠?！薄褒S宮的簡稱?！薄胺可幔晃葑??！薄皶?；學(xué)舍?！薄吧痰暧妹?。”“專指拜懺誦經(jīng)、祈禱求福一類活動?！薄稘h語大詞典》：“古人在祭祀或舉行其他典禮前清心寡欲，凈身潔食，以示莊敬。”“專指僧道或其信徒誦經(jīng)拜懺、禱祀求福等活動?！薄凹揖拥姆课荨！薄皩W(xué)舍?！薄坝糜谏痰甑拿Q?！?/p>

《說文》以“戒”“潔”點明“齋”的特點，從“示”表示與祭祀有關(guān)，雖然簡明扼要，但釋義不如現(xiàn)代辭書那樣精準(zhǔn)到位?！稘h語大字典》：“齋宮的簡稱?！贝肆x與“齋戒”義比較貼近，故立項適當(dāng)。但“專指拜懺誦經(jīng)、祈禱求福一類活動”義應(yīng)緊隨其后，而現(xiàn)在置于“房舍；屋子”“書房；學(xué)舍”“商店用名”之后，就將與“齋戒”相關(guān)的三個義項分來，很不妥當(dāng)。相比之下，《漢語大詞典》的處理則較為合理。

5.院

《說文》：“院，堅也?！薄稘h語大字典》：“堅固。也作‘完’?！薄霸簤?；圍墻。也作‘寏’?！薄坝袎υ珖@的宮室、房屋。如：四合院；大雜院?！薄稘h語大詞典》：“圍墻?！薄坝袊鷫@的房舍?！薄巴ピ??！薄皩m掖；宮室?！?/p>

《說文》中“院”表示“堅固”?！墩f文》另收“寏”，釋為“周垣”，即圍墻?！墩f文通訓(xùn)定聲》：“（院）與‘寏’之或體‘院’訓(xùn)周垣者別。此從阜，完聲；彼從宀，阮聲。”幾部辭書比較，《漢語大詞典》釋義較好，“院”的本義是“圍墻”，引申表示“有圍墻圍繞的房舍”，再引申指“庭院”“宮掖；宮室”。

古今辭書釋義比較

釋義方法

《說文》《爾雅》主要運用以形索義、因聲求義、比較互證等方法，對于傳統(tǒng)的園林建筑和一般建筑詞語，側(cè)重揭示其本義或語源義，勾畫形貌特點，如以“寄”釋“廬”，以“室在旁”釋“房”，以“重屋”釋“樓”，緊扣建筑特點，形神畢肖；又如因聲求義，以“實”釋“室”；再如比較互證，以“戒，潔”釋“齋”，以“殿”釋“堂”。盡管所釋簡約，但它們都是詞義引申演變的根基。兩部現(xiàn)代辭書都能記錄古義，再依據(jù)時代發(fā)展和事物變化，歸納出若干新的義項，用定義法準(zhǔn)確定位，突出事物特點。另外現(xiàn)代辭書一般不再使用形訓(xùn)法、聲訓(xùn)法釋義，這是適應(yīng)時代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必然現(xiàn)象。當(dāng)然，各部辭書也分別存在某些不足或可商之處。如《說文》《爾雅》，由于辭書的性質(zhì)，只限指出詞的本義，無法兼顧詞的引申義或假借義。如“院”，《說文》只說“周垣”，即圍墻義，而無法引申出“有圍墻圍繞的房舍”義，因而無法構(gòu)建一個完整的辭義系統(tǒng)。

釋義內(nèi)容

對于所釋事物，辭書應(yīng)緊扣其特點進(jìn)行解釋。從古代宮殿園林建筑來看，園林應(yīng)具備花草樹木，從建筑學(xué)的要求看，園林應(yīng)包含山、水、建筑、植物四要素，通過利用和改造自然環(huán)境，或模擬自然環(huán)境，營造出一個供人賞游休憩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園林建筑的這些特點不可能通過一個高度概括的詞義統(tǒng)統(tǒng)加以展示，但其主要特點在辭書釋義中理應(yīng)有所體現(xiàn)。從上述五個園林類建筑詞來看，《說文》“亭有樓”“樹果曰園”的表述，都符合園林建筑的某些特點；《漢語大詞典》釋“園”為“四周圈圍，種植蔬果花木的地方”“庭園；供人憩息、游樂或觀賞的地方”，《漢語大字典》釋“園”為“種植花果、樹木、菜蔬的地方，四周通常圍有垣籬。如：花園”“供人憩息、游樂或觀賞的地方。如：公園”，都緊扣園林建筑的基本特點，符合辭書釋義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