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玲
毋庸置疑,李莉是個容易惆悵的人。每天中午她來離醫(yī)院不遠也不近的“昌王湘菜館”吃飯,就是因為這家飯館名字中的“昌王”,諧音“悵惘”,符合她惆悵落寞的心境。
小飯館潔凈明朗整齊,大廳里兩排長條餐桌上的桌布永遠潔白舒展,像一句句清爽誠懇的諾言。李莉悵惘的心情似乎有了暫時安放的所在。她每天中午在醫(yī)院餐廳給媽媽買回飯菜,照顧媽媽吃完午飯睡下,才走出醫(yī)院來這里用餐。她想出來換換空氣,她需要找個地方獨自惆悵一會兒。
早過了中午用餐高峰期,服務(wù)員們也都找地方小憩去了,飯館里充滿李莉觸手可及的惆悵和清靜。前臺只有老板娘在喝茶聽音樂。老板娘遞上菜單,各類菜品的名稱、圖片整齊排列,像各種化驗單檢查單一樣確鑿和生硬。李莉看也不看,說隨便炒兩個家常菜下飯就行。
老板娘彎眉彎眼的,爽快干練,很有湘妹子的嬌媚和火辣。她似乎有點懷舊情結(jié),總喜歡在顧客少的時候放一些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老歌。飯館里環(huán)繞立體聲音響的效果非常好,歌曲若有似無水一樣柔順。李莉一個人靜靜吃飯的時候,耳邊繚繞著這些舊式的感懷,孤獨感好像等候了一個冬季的纏綿細雨正式抵達,裊裊娜娜飄過來,期期艾艾飄過去,長袖善舞,三兩下勾畫出一些無可言說的寂寞文字。
今年一月,媽媽被確診為乳腺癌。突然來臨的疾病,讓過去的一切平庸變得美好,也讓現(xiàn)實混亂得泥濘不堪。家里人都像被一口名叫“乳腺癌”的大鍋亂燉在沸騰的真相里,煎熬掙扎,一點點失去翠綠挺拔的顏色。李莉和哥哥按照合理方便的原則,劃分了兩家的責(zé)任和分工——李莉是女兒,自然留守醫(yī)院照顧媽媽,哥哥把腿腳不方便的爸爸接回家照顧,媽媽在治療期內(nèi)出院的短暫日子,也住在李莉家里調(diào)養(yǎng)。
所有的日子都淹沒在一成不變的機械重復(fù)操作中。早起,一日三餐病號飯,排隊打開水,忍受護理員要求嚴(yán)格的管理和訓(xùn)斥,等待醫(yī)生查房,隨時補充繳納住院費,做各種檢查,接受化驗單檢查單上各類數(shù)據(jù)的驚嚇,看吊瓶里一滴滴液體以光陰流動的形式下落,天黑打開折疊陪護椅,蜷縮在墻角,隨時聽從病人和護士召喚。李莉感覺每天都被無盡的倦意所覆蓋,那些積極的、昂揚的,甚至是丑陋貪婪的欲望,都猝不及防地消失了、夭折了。她還來不及煩躁,無奈就充滿整個世界。是的,無奈!在不可一世的疾病面前,每個人的生活品質(zhì)都不值一提。
媽媽的綜合煩亂情緒也是從住院治療第一個周期開始的。
腫瘤科是世上最荒謬真實的所在。各種各樣的人生匯集在這里,似乎只是為了書寫記錄一輪輪命運遭遇倒計時的陳詞濫調(diào)。一批批病人潮起潮落出院住院,無非都是手術(shù)和化療,沒幾天,面容便如低垂的暮色,與其說大徹大悟平靜了,不如說人生定位準(zhǔn)確了,誰都沒有多余的力氣折騰了。
媽媽住進來后,每天都不高興,是那種哀怨、沮喪、悲切以及憤懣雜交出來的綜合情緒。
媽媽說,我覺得住在這里像坐牢。爸爸說,怎么像坐牢呢?坐牢沒有自由,坐牢還要干體力活兒。媽媽說,可是坐牢有希望,坐一天離希望近一天。媽媽悲愴地說,每次做化療就是進一次集中營。
爸爸慢悠悠地說,你二十歲時跟我這個石油人來到這片戈壁上,不也抱怨是被流放了嗎?可后來呢,你多喜歡我們那個石油小城。你還記得你二十歲時剛到油田的樣子嗎?你穿著一件淺藍碎花襯衫,像蝴蝶一樣輕盈,那么好看。
媽媽看著窗外郁郁地說,對面新建的這個大樓堵得人喘不上來氣,建那么高,把病房里的視線和陽光都遮住了,整個樓體還是黑色的,一抬眼就看見一片黑,喪氣得很。
爸爸說,你不要老去看對面那個樓,你往樓下看,樓下馬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熱鬧得很。呶,呶,你看下面那個穿碎花連衣裙的女人,像不像你年輕時穿那件淺藍碎花襯衫的樣子,像蝴蝶一樣輕盈,多好看。
媽媽很不屑地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什么也不看。
這天是周日。每逢周六周日,哥哥嫂子就用輪椅把爸爸推來醫(yī)院看媽媽。李莉始終不明白,淺藍碎花襯衫如果與蝴蝶有關(guān)系,也與絢爛和翩翩有關(guān),淺藍碎花與輕盈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別的花色會像蝸牛一樣沉重?可爸爸每次都這樣說,像蝴蝶一樣輕盈。而且自從媽媽被查出乳腺癌后,爸爸跟媽媽說話,不出三句就能把話題拐到“像蝴蝶一樣輕盈”上去。
媽媽化療期間惡心頭暈。爸爸說,努力讓自己多吃點,我們剛來油田參加會戰(zhàn)時糧食不夠吃還經(jīng)常餓肚子,你穿著那件淺藍碎花襯衫,像蝴蝶一樣輕盈……
媽媽鬧情緒說,還不如死了算了。爸爸說,又說傻話,你年輕時就愛說傻話。你還記不記得,那時你穿著淺藍碎花襯衫給我說的那些傻話,有多傻,有多可愛,就像蝴蝶一樣輕盈……
爸爸一臉陶醉,媽媽氣勢磅礴的一腔哀怨似乎被蝴蝶的輕盈擱淺了。
哥哥抱怨李莉,昨天我們送爸爸過來看媽媽,你說出去一會兒,結(jié)果過了兩個多小時才回來,我昨天跟人約好了有事要辦,你就不能早點來換我們回去嗎?
李莉聽見自己憤怒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胸膛里來回碰撞。我都在醫(yī)院多少天了?我也想回家,我不想每晚躺在又窄又硬的折疊陪護床上睡覺,不想每晚在護士進進出出的常規(guī)護理中一次次起來又躺下,更不想一套衣服連續(xù)穿一周,每天灰頭土臉面容憔悴地包裹在醫(yī)院苦苦掙扎的空氣里。她長吐一口氣,看見自己鼻尖下一條滾燙的呼吸悲壯地肢解消散面目全非,垂下眼簾說,不然我們換一下,你和嫂子來醫(yī)院陪護媽媽,我回家照顧爸爸。
爸爸說,我沒意見。
哥哥嫂子飛快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緘默了。嫂子走到窗戶前轉(zhuǎn)移話題說,對面這座大樓是挺讓人壓抑的哈,設(shè)計的人怎么想的,怎么通體都是黑色呢,看上去多憋悶。
哥哥柔和了語調(diào)說,這你就不懂了,黑色建筑的設(shè)計是最精致、豪華、尊貴、霸氣和前衛(wèi)的設(shè)計。你仔細看,大樓整體質(zhì)感厚重,流線含蓄,是國際大都市一流的建筑風(fēng)格和邏輯。
那也應(yīng)該注重整體環(huán)境與人文情緒吧?李莉生硬的語氣明顯有著針鋒相對的憋氣窩火。什么國際一流概念和邏輯,上檔次的建筑應(yīng)該與自然銜接,與周圍環(huán)境融合,而不是堵塞和割裂。對面是醫(yī)院住院部,不是藝術(shù)廣場,要那么豪華霸氣干什么?簡直是狗屁不通!
同病房四十三床的女教師給丈夫遞了個眼色,丈夫扶著她慢慢起身去走廊里散步。
哥哥明顯柔軟了語氣說,對,中國人的傳統(tǒng)建筑審美是亭臺樓閣,這座樓黑壓壓地沖擊視覺讓人不舒服,沒有考慮與周圍建筑的距離。他話題一轉(zhuǎn)問,劉軍怎么沒來,他不換你回去休息一下?
媽媽接過話說,劉軍也說要換李莉回家休息休息,是我覺得女婿在這里陪丈母娘不方便,沒讓他留下。他每隔兩天來一次,來了就忙著給醫(yī)生護士挨個送茶葉,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媽媽的話堵住了哥哥的嘴。哥哥訕訕地沖李莉笑笑,還想說點什么閑話緩和氣氛,李莉轉(zhuǎn)身走出病房,把哥哥嫂子各種莫名其妙的自以為是都關(guān)在了身后。
樓道里四十三床的女教師和丈夫在并肩低語,很溫馨甜蜜的樣子。她也就四十出頭,是個小學(xué)語文教師。李莉平時稱呼她陳老師。陳老師對李莉微微一笑說,要出去?李莉愣了一下,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也笑笑說,沒打算出去,就是不想在病房里看對面那棟讓人堵心的大樓。
就是。陳老師說,本來我們這里是向南朝陽的,硬讓這個建筑把陽光遮住了。陳老師的丈夫很得體地對李莉說,不如我們一起下去曬曬太陽?今天的太陽挺溫和,不那么滾燙,可以補補鈣。李莉說你們?nèi)グ桑以谶@里站一會兒就進去。
陳老師和丈夫手牽手下樓了。他們像時間雕塑下容色越發(fā)相像的兄妹倆,甚至連背影都有一種默契的相似。他們在一起時,身上發(fā)散著無休無止的愛戀和安詳。
前天晚上丈夫劉軍來看李莉,拿來了換洗衣服,買了新鮮水果和一些小點心小零食,當(dāng)然,還帶來幾小袋新茶葉。這幾年,劉軍迷上了喝茶,家里有各種各樣的茶葉,還有七八套茶具。劉軍在家品茶時總是回味無窮地說,同樣的茶,同樣的水,還是在云霧軒喝起來有滋味有意境。劉軍第一次給李莉說云霧軒是個茶吧時,李莉當(dāng)時就笑了,說,云霧軒?怎么像舊社會大煙館的名字。劉軍說,別胡說,是一個很小的茶吧,但裝修得古色古香,播放著古箏古琴曲,幽雅清靜,茶具用水都很考究,還有個很專業(yè)的茶藝師。在那里喝一壺茶,喝茶的人仿佛成了茶里的一縷清香、一絲苦澀或一味純粹,生活里的波波折折都在茶色醇正的余香里舒展開了,最后又像繚繞的云霞一樣絢爛遼遠。那才是真正的喝茶,是生活的極致圓滿。劉軍微微閉上眼一臉陶醉的樣子,像時而簇擁、忽而四散的茶葉一樣縹緲舒緩。
也許是云霧軒讓劉軍養(yǎng)成了不停買茶和給人送茶的毛病。他隔幾天總會買回一點新茶,除了自己品,還給李莉的爸爸媽媽送,給哥哥嫂子送,給李莉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送。也正因為他以前送的這些茶,李莉在照顧媽媽期間頻頻請病假請事假都很順利。所以,劉軍送茶送得更起勁,每次來醫(yī)院探望老婆和岳母,都會給醫(yī)生護士帶點新茶來。前天他拿來幾袋小包裝鐵觀音,送給兩個當(dāng)班護士,順便給兩個小護士普及了一會兒關(guān)于茶葉的知識。一個小護士對李莉說,你老公真有品位。另一個小護士問,你老公是領(lǐng)導(dǎo)吧?李莉苦笑笑,他算什么有品位,一個醉在茶里不想醒的人而已。他又算得上什么領(lǐng)導(dǎo),三十出頭就當(dāng)科長,當(dāng)了十幾年都謝頂了還是個小科長。
四十三床的陳老師也說,你老公是個熱愛生活的人,有溫情又有溫度。這話是劉軍給陳老師送了幾小包紅茶后說的。當(dāng)時,劉軍還很體貼地說,紅茶暖胃,你胃不好,可以適量喝點紅茶。
陳老師還問李莉,你當(dāng)初跟他結(jié)婚就是被這種溫情和溫度打動的吧?
李莉笑笑不語。她想起二十多年前,追求她大半年都毫無進展的劉軍,有一天約好跟她還有其他同學(xué)一起去看電影。那天單位臨時有事要加班,他急匆匆趕來告訴李莉電影看不成了。就在他轉(zhuǎn)身離去的一剎那,李莉看見劉軍傍晚中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的背影,很奇怪地心動了一下,似乎那個傍晚里劉軍的背影,是他們向婚姻進發(fā)的明確信號。但前天晚上李莉送劉軍下樓時,看見劉軍臃腫渙散模糊不清的背影,一下傷感起來。她看著劉軍的背影就知道自己也是多么拿不出手。她心里猛然恍惚,自己與劉軍,為什么會在歲月的長河里,像兩塊沉入河底的石頭,不知不覺中,被糊上一層又一層淤泥而無動于衷。她有點負氣地說,就要奔五十的人了,別那么不靠譜行不行?動不動就買茶葉送人,你怎么那么有閑情逸致呢?
劉軍的目光里有清晰可辨的隱忍一閃而過。他問,舉例說明,怎么樣才叫靠譜?
李莉搶白道,收起你那些閑情逸致就叫靠譜!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李莉在劉軍眼前晃動,猶如路人甲乙丙丁一般虛空。平常他們在一起也基本無話可說。去年兒子上大學(xué)后,他們干脆分房而睡互不干擾。李莉也不知道怎么了,這種狀態(tài)不是突然而至,是慢慢地淡漠疏遠和冷卻,好像有限的愛情被一寸寸收復(fù)。誰都沒有察覺,就生了個孩子并把孩子養(yǎng)大這么個工夫,他們又各自回到自己的肉體中,只留下一段持續(xù)拉長的歲月。
李莉在醫(yī)院里見到四十三床的陳老師兩口子后,心里的惆悵便加倍了。為什么自己和丈夫就不能在余生的汪洋里那樣相互依偎呢?有一次,李莉陪媽媽去做檢查回來,一推病房門,陳老師丈夫正拿著小勺給陳老師喂飯——平時都是陳老師自己吃的。那天陳老師丈夫嘴里還說,寶貝真乖,再來一口。陳老師當(dāng)時就不好意思了,說我自己吃吧。陳老師丈夫低聲央求說,就讓我喂完嘛。李莉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劉軍為什么不愿意這么哄著她寵著她呢?前幾天,李莉在開水間看見陳老師的丈夫拿著一張檢查單抽泣。李莉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媽媽七十多歲了還堅持治療,會好起來的。陳老師丈夫搖著頭嗚咽說,不一樣,不一樣的,她的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大面積轉(zhuǎn)移,沒多長時間了。
開水間狹小的空間,讓李莉觸摸到這個男人心如刀絞的苦澀呼吸。李莉的惆悵也隨之悲戚,如果劉軍能夠這樣為她哭泣,她寧愿病情大面積轉(zhuǎn)移的是自己。劉軍似乎只要有茶陪伴就很滿足。確切地說,喝茶只是一杯序曲或一段預(yù)告片花,余生的大好時光,他都要獨自沉醉在茶后的回味無窮里。一杯杯茶,陪他飲下一段段光陰的高山流水。
回到病房,李莉看見爸爸還在跟媽媽回憶年輕時那些像蝴蝶一樣輕盈的往事。哥哥說,今天周末,醫(yī)院允許隨便出入探視病人,爸爸想在這里多陪陪媽媽,中午就在醫(yī)院陪媽媽吃飯。你嫂子剛?cè)メt(yī)院餐廳買飯了,你要吃什么,給你嫂子打個電話吧。
李莉說,你們在這里吃吧,我吃不慣醫(yī)院餐廳的飯,出去隨便吃一點。
李莉又來到昌王湘菜館。老板娘姓王,比李莉大一歲,李莉來得多了,就稱呼她王姐。李莉每次來了也不用多說什么,王姐照例給她上兩個可口實惠的家常菜。飯館不忙的時候,王姐會主動請李莉飯后喝杯茶,聽聽老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天。
今天她沏了小罐茶坐在李莉?qū)γ?。她說,嘗嘗,今年的新茶,味兒不錯??蠢罾驊袘械模謫?,今天不開心?
李莉喝了一口茶,沒品出什么特別的味道,淡淡地說,沒什么開心和不開心,和所有寡淡的日子一樣,只是提不起精神。你呢?今天很開心?
王姐說,我天天都一樣,但我的日子不寡淡,我有這些二十多年前的老歌陪伴,每每聽到這些歌,就像又回到二十歲,年輕,鮮艷,激情,美好。王姐瞇起眼靠在椅背上陶醉地聽歌。
飯館的音響里輕輕傳來一首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老歌,像她體內(nèi)某些閃閃發(fā)光的節(jié)拍,在最平庸的時光縫隙里舒緩盛開曼妙舞蹈。聽了幾首老歌,李莉正準(zhǔn)備起身回醫(yī)院,音響里傳來一首鳳飛飛的《追夢人》,李莉不由凝神靜聽,似乎在日子深處與曾經(jīng)的某些過往重逢相遇,初戀,友情,愛情,太陽下的各種鮮亮和余香,還有生命中的那些暖和痛,李莉想抓住這種欲言又止的心情,歌聲卻絲綢一樣光滑地溜走了。李莉一把抓住王姐的手說,再放一遍剛才那首歌吧!
王姐笑了,在手機上設(shè)置播放模式,笑眼彎出了一些狡黠的細紋,說,只是再放一遍?要不要單曲循環(huán)?
對,單曲循環(huán)!李莉說。
喝到三道茶時,《追夢人》已連續(xù)播放了七八遍。李莉聽得愣愣怔怔的,好像自己是一根被歌曲點燃的火柴,她滿懷柔情地看著自己已燃燒成灰燼的那部分時光,若有所失地嘆了口氣。王姐說,說說吧,歌里的故事。
李莉不好意思地說,哪有什么故事。
眼神都迷離成那樣了,還說沒有?都是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騙誰啊?我為什么愛聽這些老歌,不就是有故事在里面可回味??煺f說,閑著也是閑著。
李莉架不住王姐好奇心探問,只好說,其實也沒什么故事,就是十八歲過生日時,一個叫曹曉的男同學(xué)送了我一盒鳳飛飛的磁帶做生日禮物。
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男生送的生日禮物。李莉鄭重地說。后來曹曉告訴我,這也是他第一次給女同學(xué)送生日禮物,而這盤磁帶里的十幾首歌,我倆都最喜歡這首《追夢人》。僅此而已。
李莉至今還記得,那天放學(xué),他倆有意磨嘰到所有同學(xué)都離開教室后,李莉問曹曉,既然你從沒給女同學(xué)送過禮物,為什么會送生日禮物給我呢?
曹曉低著頭,好一會兒沒吱聲,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我喜歡你皮膚白。
肢體也是有表情的,兩人都紅了臉,低頭不敢看對方。這句話對李莉是另外一份沒有預(yù)料到的生日驚喜。李莉在心里把這句話拆分為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我喜歡你;第二層意思:皮膚白。前者是表白,后者是愛慕和贊美。曹曉的話讓李莉感到莫大的滿足,在書本擁擠的稀薄空氣里,她希望有這樣的五彩斑斕落在肩頭。
哦,那就是初戀了。后來呢?王姐問。
沒有后來。李莉攤開雙手笑笑說,接著就是備戰(zhàn)高考,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有閑心想別的。考完大學(xué),大家各奔東西,那時候也沒有手機,相互斷了聯(lián)絡(luò),再后來參加工作,各自過各自的日子,二十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來往過。
他現(xiàn)在在這個城市嗎?你有他電話嗎?沒想過聯(lián)系一下他?
李莉點點頭說。他在這個城市,具體干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在同學(xué)微信群里看到過他的名字和電話,如果不是今天這首歌,我?guī)缀跸氩黄饋碛羞@個人了。
王姐突然說,給他打個電話。
李莉詫異道,什么?為什么要給他打電話?
就憑你今天對這段往事的懷念,憑你內(nèi)心這段永遠忘不了的美好。打一個電話也沒什么,問候一下,共同感慨一下似水流年。打吧,就在這里打,沒什么的,都二十多年過去了,各自有家庭有孩子,能有什么出格的事。同學(xué)加初戀一場,連人家現(xiàn)在干什么都不知道,還懷念什么呢?
李莉心里猶豫著,各種念頭粘在一起混亂了思緒。但明顯有什么東西在心底一拱一拱地舒展著腰身,隨時要破土而出的樣子。王姐拿過手機遞到她手中說,打吧,一個電話而已,一晃就過去了幾十年,再一晃還不知道是什么情況呢。不要辜負了今天午后的這段光陰。
李莉在王姐的鼓勵下?lián)芡瞬軙缘碾娫挕T趯Ψ诫娫捳疋彽囊凰查g,李莉突然氣餒地想,曹曉也許不記得自己了,干嗎要打這個電話?對方很快就接了電話。一個很厚實的男中音傳來:你好!李莉一下慌了,有點語無倫次說,我是李莉,你送鳳飛飛《追夢人》磁帶的那個李莉,我下午偶然聽到這首歌,所以給你打個電話。
王姐急得趴在李莉另一只耳朵上悄聲說,先問問是不是曹曉,哪有這樣打電話的,矜持,矜持,先跟他寒暄客套。
曹曉在電話里笑了,說,你還和高中時一樣直率。又說,其實我一下就聽出來你是誰了,你的聲音沒怎么變,還有當(dāng)年的羞澀。
兩人的話題一下被“羞澀”這個詞打開了。他們同時輕松下來,李莉說,你的聲音聽上去也有當(dāng)年的實在勁。他們問了對方的情況。曹曉從參加工作就在一家機械廠的車間當(dāng)工人,一直沒變過,收入還可以,但工作挺辛苦的。李莉簡單說了自己的情況。曹曉得知李莉這陣子正陪著媽媽看病,便說,你媽媽治病的那個醫(yī)院我知道,離我家不遠,過兩天我抽時間去看你媽媽和你。
曹曉似乎還保留著當(dāng)年不善言談的靦腆,不會聊天,更不會沒話找話。電話通了十幾分鐘,彼此都感覺交談挺愉快,然后互相留有余地地結(jié)束了通話。
王姐說,怎么樣,是不是感覺心情開朗了點?沒那么郁悶了吧?
李莉反問,你覺得我郁悶?
是啊,你第一次來我這里吃飯,我就看出你一肚子郁悶,像地上只會晃來晃去的影子一樣毫無生機。好了,今后想打電話盡管來我這里。
李莉辯解說,我從沒為這類事郁悶過。
王姐說,我知道。我今天鼓勵你打電話就是想告訴你,生活中有許多美好的事可以讓我們活得更昂揚,別整天無精打采的。不過你要記住,逝去的一切都不可能重來,大家都要理性保留過去的美好,這能成為我們熱愛現(xiàn)在每一天的理由。
李莉看著王姐點點頭。她真心感覺到,一段平淡無奇往事的拉近,讓自己干癟的生活有了一點飽滿感。第二天早上她去餐廳買早點,第一次在電梯里主動跟陳老師的丈夫問好。陳老師的丈夫看上去很憂傷。他早已習(xí)慣了李莉在醫(yī)院遇見任何患者家屬時那種視若無睹面無表情的模樣,今天李莉主動問好,倒讓陳老師丈夫很不適應(yīng)。他忙點頭說,哦,哦,早上好!
李莉沒有任何鋪墊地說,不要灰心,你們那么恩愛,愛情可以戰(zhàn)勝一切!
李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愛情”這個詞。她想,也許是昨天跟曹曉的通話,讓她從年少時那段美好時光里汲取了營養(yǎng),轉(zhuǎn)化成一種有節(jié)制的心理安慰。王姐說得對,很多美好的往事能成為我們熱愛現(xiàn)在每一天的理由。李莉從醫(yī)院走廊的窗戶望出去,天空蔚藍,遼闊深遠,那些明媚的通透早已融進所有日常的光影。李莉再看窗外那棟正在建設(shè)的黑色大樓,從病房里看出去,大樓正面覆壓下來,有狹路相逢的壓迫感,而從走廊這個角度看,大樓側(cè)面有一個很含蓄婉約的迂回,柔緩地展現(xiàn)出整體建筑,果然有威嚴(yán)、華貴、雍容之感。李莉想,假如從空中俯瞰,它可能會更加卓爾不群、桀驁不馴。她真沒想到,那段綴滿音符的青澀歲月,竟然讓純粹的黑色煥發(fā)出奪目的斑斕色彩。在這之前,李莉看這座大樓,只覺得是一個尚未完工的黑色建筑,壓抑,陰冷,奢侈,堵心,現(xiàn)在她開始承認這是一個有思想、有理念、有現(xiàn)代生活藝術(shù)性的厚重建筑。在這樣的厚重感之下,李莉不知為什么突然想到爸爸時常說的那句話:像蝴蝶一樣輕盈。
陳老師的丈夫端著早點與李莉并排走著,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說得對,要相信愛情的力量,愛情的力量無所不能。明天是七夕了,中國的情人節(jié)呢!
李莉說,七夕?中國情人節(jié)?
陳老師的丈夫明顯振奮了。他說,我堅信愛情能戰(zhàn)勝一切。七夕是愛情的節(jié)日,不能馬虎。
李莉馬上失落了一下——劉軍從沒理會過這個節(jié)日。她記得很早以前,大概是剛結(jié)婚那幾年吧,她喜歡所有的節(jié)日和所有的浪漫,劉軍是很配合的,不斷有小禮物和小驚喜,后來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她怎么也順理成章地坦然接受了?她終究被生活強硬地改造成現(xiàn)在麻木不仁的樣子。生活中所有的喪失殆盡,被陳老師丈夫眼中蓬勃的愛情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讓李莉看上去有一種很不健康的迷茫感。
七夕這天早上,李莉打開水回來,看見陳老師的丈夫捧著一大捧鮮花興沖沖地進病房。一大捧紅玫瑰,密密實實看不出究竟有多少朵,層層疊疊綻放出每個女人心中濃烈的色彩。陳老師高興極了,她抱著一大捧玫瑰,看上去比任何一朵玫瑰都明媚絢爛。她像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明艷一樣,把臉埋進花朵里,深深嗅每朵玫瑰的清香。李莉看見陳老師像一只輕盈的蝴蝶在花間上下飛舞。這捧紅玫瑰,盛開在中年夫妻相濡以沫的病房里,散發(fā)著蕩氣回腸的芳香,瞬間激蕩成一股巨大的詩意風(fēng)暴沖擊力,李莉不能不傷感了。
李莉?qū)﹃惱蠋熣f,你真幸福!
你的呢?今天是七夕,你老公沒給你送花嗎?陳老師容光煥發(fā)地問。
李莉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想象不出劉軍懷抱一捧鮮花情意綿綿的樣子。如果真要他那樣,他會不知所措,會滿頭大汗,會渾身僵硬,會如臨大敵。她什么也沒說,帶媽媽去做儀器檢查了。
快中午時,李莉和媽媽做完檢查回來。病房里,陳老師那捧碩大濃艷的紅玫瑰依然火一樣在床頭柜上燃燒,陳老師卻上了呼吸機躺在床上,單薄虛弱得像一片剛剛飄落下來的花瓣。李莉問陳老師怎么了?陳老師的丈夫說,早上做儀器檢查不讓喝水吃飯,等的時間有點長,檢查下來時暈倒了。他握著陳老師的手愧疚地說,都是我不好,住院部離做檢查的大樓有幾百米遠,早上我應(yīng)該去大廳掃碼拿一個輪椅推著你去做檢查才對,你也太要強,感覺身體不舒服,咱們回病房就是了,非要咬牙堅持,你知不知道,你做完檢查暈倒在地的一瞬間,我要嚇?biāo)懒?。幸好今天沒出什么事,不然……
陳老師安慰丈夫說,是我自己的身體不爭氣,也是我今天收到這捧鮮花太高興了,覺得神清氣爽,忘了自己現(xiàn)在身體虛弱得如同初生的嬰兒。不是你的錯,唉!都是我拖累了你。
李莉安頓媽媽上床躺下,正準(zhǔn)備打開床頭柜拿飯盒去醫(yī)院餐廳買午飯,突然看見床頭柜上有一支火一樣燃燒的玫瑰插在一個塑料礦泉水瓶里。病房里三張床,媽媽的床在最里面靠窗戶,中間四十二床的人去做檢查還沒回來,李莉帶媽媽出去做檢查時,只有四十三床的陳老師和丈夫在病房還未離開。
護士來給陳老師換液體時,李莉問護士,早上我們出去做檢查有什么人來看我們嗎?
好像沒有吧。護士說。今天你們病房的人都去做儀器檢查了,病房里沒人,早上忙得很,我沒注意有沒有來探望的人。怎么,東西找不著了?
李莉指指那支玫瑰說,不知這是誰送的?
小護士一笑說,可能你老公來過吧。今天七夕,你老公那么有品位有情調(diào),肯定會給你送玫瑰的。
媽媽吃完午飯,李莉給劉軍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李莉說,你干嗎呢?劉軍說,單位上班啊,我還能干什么。李莉說,上午你來病房了嗎?我和媽媽去做儀器檢查去了,人多,排隊,剛回來沒多一會兒。劉軍說,我上班怎么能隨便去你那里,我前天晚上去的,不是說好明晚再去,你要帶什么微信里寫清楚,保證一樣不落。李莉問,那你今晚干什么?劉軍馬上說,也沒什么具體安排,也許會約同事去健身,好久沒活動了。怎么,你有事?李莉說,今天七夕你知道嗎?劉軍在那頭笑了,說,哦,是七夕啊,倒是個喝茶的好日子。李莉說,今天七夕,你就不能來醫(yī)院看看媽媽嗎?劉軍大大咧咧地說,換幾次公交車大老遠跑去,就因為這個民間傳說中的七夕?這算不算閑情逸致呢?你沒事吧,到底怎么了?李莉想起前天晚上自己讓劉軍收起閑情逸致的話,不免有些臉面僵硬,便掛了電話。
李莉打電話前,就肯定床頭柜上那支玫瑰根本沒有任何可能是劉軍送的。她打電話只是想提醒他,今天是七夕,牛郎織女隔著天地都相會了,可提醒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失望的重新組合。棒槌!死不開竅的棒槌!李莉一路咒罵著劉軍走進昌王湘菜館。
王姐的收銀臺上擺著兩大捧鮮花,一捧是玫瑰,紅黃白都有,有點雜,但濃烈;另一捧是很用心搭配的各色鮮花,有康乃馨、太陽菊、百合、滿天星,當(dāng)然還有零星幾朵玫瑰,似有千言萬語要說,都在不言中。李莉指著兩捧花問,這都是送你的?
是啊。王姐指著玫瑰說,這捧是老公送的,那捧是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七夕送花?肯定是男的。李莉嘖嘖咂著舌說,你也不在乎老公的感受,就這么明目張膽地把兩捧花放在一起?
是難得的老朋友。我們從小在一條街道上長大,也沒怎么說過話。四年前,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我的手機號,加了微信,告訴我,他從小就喜歡我。他說,他必須把這種感情說出來,作為對美麗時光懷念的一部分。
很浪漫啊!你們經(jīng)常見面嗎?
他在一個很遠的城市,兩年前出差來過一次,突然打電話專門請我和我老公吃西餐,之后我們都沒再要求見對方。每年七夕的鮮花都是他在網(wǎng)上訂好送過來的。我們之間就是一種情懷,類似于老電影和老歌曲,內(nèi)容不重要,共同擁有曾經(jīng)的美好很重要。
你老公不介意?
我老公非但不介意,那次一起吃過西餐后還說,這是個真正有情有義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耍炔煌跣?,又有現(xiàn)實責(zé)任感,這樣的朋友要好好珍惜。
王姐反問李莉,怎么樣,今天收到鮮花了嗎?
李莉說沒有。說完馬上更正,是老公沒送,他這輩子就沒給我送過鮮花。倒是有人送了一支玫瑰,不知是誰送的。
她把這支蹊蹺的玫瑰說給王姐聽,讓她分析一下會是誰。
王姐一拍餐桌說,笨蛋,你忘了,那個曹曉前天不是在電話里說要去醫(yī)院看你媽媽,花肯定是他送的??!你想想,他來看你,不能空著手來吧。剛好七夕,送花最應(yīng)景,一般朋友送一大捧玫瑰花又不合適,送一支既清雅又不失禮節(jié),人際關(guān)系還處理得恰到好處。沒錯,應(yīng)該是他!
李莉聽了似乎也覺得是這樣。但是,他怎么沒打電話說一下或者發(fā)個信息呢?
送一支玫瑰有什么好說的?還不夠磕磣自己的呢!
那我就不能裝糊涂了,我是不是該表示一下感謝呢?李莉問。
王姐想了一下說,現(xiàn)在都下午了,干脆你也別吃午飯了,晚上我給你炒幾個精致的特色菜,你和你老公請曹曉吃頓飯吧,順便也敲打一下你那個半點情調(diào)都不懂的老公,人家同學(xué)還知道七夕送一支花呢,他怎么就不會在節(jié)日給老婆送捧花呢?
李莉說,我老公今天準(zhǔn)備約人健身,肯定不會來。今天七夕,我請一個男人吃飯,對方會不會誤會?別人又會怎么看?
誤會不誤會取決于你的態(tài)度,假如你的態(tài)度純屬敘舊和表達感謝,那別人又怎么會亂猜測。有些事情一開始就亮明態(tài)度,反而沒有任何曖昧和隱晦不清。所以,讓對方和周圍所有人看清你的態(tài)度很重要。先提醒你,如果你自己對這種交往沒有抵御和控制能力,我不建議你和他見面。如果很清楚自己的方向和意圖,你自己拿主意吧。
李莉現(xiàn)在處于一種受到鼓勵同時又被警告的復(fù)雜情緒中。王姐收銀臺上兩大捧鮮花像兩道刺目的亮光,筆直地指向李莉心里的悵惘。陳老師早上那一大捧熾烈玫瑰的余香依舊頑強地占領(lǐng)著嗅覺,還有媽媽床頭柜上那支孤單的玫瑰,透露出一點羞澀的溫暖,顧影自憐期期艾艾的,像李莉內(nèi)心所有的惆悵和孤獨,也像一首試圖填補光陰縫隙的詩,讓某些遙遠的瞬間閃現(xiàn)如蝴蝶彩翼般翩翩,又像熟悉的樂曲,在余音繚繞中細數(shù)塵事云煙,最后具象成病房床頭柜上那支楚楚動人的玫瑰。幸好還有一支玫瑰,她想,真好,還有這支玫瑰。
她倔頭倔腦地給曹曉撥了電話,直沖沖地說,今晚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說完,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太魯莽了,今天是七夕,曹曉能送一支玫瑰給自己,就會晚上陪老婆吃飯,怎么會隨便在外面吃飯呢?曹曉答應(yīng)得很干脆,說幾點,在哪兒?李莉把時間定在晚上吃飯高峰期,也沒有要小包間,就在昌王湘菜館的大廳里,她認為這就是一種敞亮的態(tài)度。掛了電話,王姐說,今晚你一來,我就一直循環(huán)播放那首《追夢人》。李莉說會影響其他來吃飯的人的情緒。王姐說,你見過到飯館吃飯的人有誰專門聽音樂的?放這些音樂,說穿了就是個動靜,沒有少了點意思,有了誰也不仔細聽,都搶著說話還來不及呢。
李莉回到醫(yī)院,猶豫著跟媽媽說,今晚要出去吃個飯,可能會回來晚一點,是高中同學(xué)聚會。媽媽體諒地說,去吧,該出去散散心了。
李莉有點歉疚,還有點急迫。一下午她不停地看時間,好像一晃而過的那么多年都集中在下午這幾個小時里。她提前半小時來到昌王湘菜館。讓她沒想到的是,用餐高峰期的昌王湘菜館是這樣一個人潮涌動的躁亂場面,來之前她還擔(dān)心怎么應(yīng)對周圍人的目光,現(xiàn)在看來,完全是一種杞人憂天。從走進飯館起,她就成了這鬧哄哄主流里即將瞬間蒸發(fā)的一滴水。李莉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混跡于庸俗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王姐沒有時間招呼她,只給她指了指那個預(yù)定好的座位。
曹曉提前十幾分鐘到的。李莉第一眼幾乎沒有認出他。他明顯黑了,胖了,粗壯了。讓李莉驚訝的是,曹曉居然穿著一身車間操作工的深色工作服來吃飯。工作服上有幾處明顯的污漬,上衣中間還掉了一枚對門戶開放起重要作用的紐扣,那個豁得很粗放的開口里,淡色的圓領(lǐng)衫灰白不清,領(lǐng)口上有明顯的汗?jié)n,仿佛可以看到他日常生活的某些狼藉和得過且過。在此之前,李莉還在心里遺憾,自己在醫(yī)院里陪護,身上的衣服已穿了三天,作為一個女人,這是一件多么讓人沮喪的事。她進飯館時,從大門玻璃上看見衣服后背上有幾道皺褶,像中年人臉上開始顯現(xiàn)的抬頭紋,生活的波折似乎一覽無余。她沒想到曹曉會這般模樣出現(xiàn)在眼前,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緊急且骯臟的搶修。李莉問,剛下班就直接過來了?不是,先回了趟家,給家里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行蹤就過來了。曹曉聲音嗡嗡的,像臺老舊的機器音質(zhì)雜亂。怎么不換套衣服?李莉接著問。換什么衣服啊,明天上班不還得穿這身,基層的小工人,哪來那么多講究,也不妨礙吃飯,換來換去的多麻煩。
李莉叫來服務(wù)員說,可以上菜了。曹曉露出詫異的神色說,不等別的同學(xué)了?李莉說,沒有別的同學(xué),就我倆。她接著解釋說,我們今天見面,我會告訴我丈夫的,沒什么可隱瞞的,咱們就是敘敘舊。
曹曉顯然很失望,他說,我以為今天是高中同學(xué)大聚會呢,沒想到只有咱們兩個人。他的臉上明明白白有點懊惱的意思,李莉看得出,他心里其實是在說,早知道只有兩個人就不來了。
這句沒說出來的話,使這頓飯突然被某種凌亂的節(jié)奏裹挾了。剛上了第一個菜,曹曉就問,沒有酒嗎?李莉有點窘迫,說,我不會喝酒,從來不喝酒,所以沒想到要帶酒來。曹曉說,那就到前臺拿一瓶吧,請人吃飯怎么能沒有酒呢!這句話讓李莉很不舒服,好像是在懷疑她請吃飯的誠意,卻不由自主順服于曹曉理所當(dāng)然的語境中。看在那支玫瑰的情分上,李莉不想因為一瓶酒成為請吃飯態(tài)度不明的佐證,便起身去前臺拿酒。曹曉特別交代,我只喝白酒,一般的中檔酒就行。
李莉在前臺拿酒時,王姐悄聲問,什么情況,今晚要和你一醉方休?挺有情調(diào)啊,真看不出來,外表不修邊幅,有點中年油膩男群像的模糊感,內(nèi)里還挺細膩,知道怎么調(diào)節(jié)氣氛。
李莉苦笑笑,說,你就別看笑話了,他哪里有什么情調(diào),我算是看出來了,他今晚就是奔著喝酒來的。麻煩你交代一下后廚,四個熱菜炒完,后面的特色小吃、甜點和水果沙拉都不用上了。
王姐點點頭說,我也覺得這人的品位不在吃甜點、沙拉的檔次上。對了,他對循環(huán)播放的歌曲就沒什么反應(yīng)?
李莉說,飯館里吵吵嚷嚷的,還沒來得及聽呢。
回到餐桌上,已上了兩個熱菜。李莉說,先吃點菜,這家飯館的幾道湘菜味道相當(dāng)不錯,遠近有名呢,你嘗嘗。曹曉打開酒先喝了一杯,說,不錯,是真酒。李莉馬上為王姐的飯館爭辯說,這里怎么會有假酒呢?這家飯館口碑一直很好。曹曉倒了一杯酒端著給李莉看,說,一看就知道你不是飯局上的??汀8嬖V你,假酒哪里都有,別說這個小飯館了,就是大酒店也有。接著他從酒的看、聞、品幾方面,給李莉普及辨別真假酒的常識。李莉本想提個酒,表達一下二十多年后重逢的感慨,還想抒發(fā)一下同學(xué)情懷,最后重點感謝他上午的那支玫瑰花。但曹曉滔滔不絕說著怎么分辨真假酒,一邊說一邊自斟自飲,不斷評價說,這酒味道真不錯。李莉訕訕地勸他吃點菜,曹曉吃了幾口,吃得很潦草,每口菜只在嘴里胡亂咀嚼三兩下就咽下肚,像流水線傳送帶一樣機械地把食品送進胃里。吃完也不對菜做什么評價,接著喝酒。他問李莉,你不來一點?酒是個好東西,人喝了酒,什么煩惱都沒了。李莉搖搖頭,舉舉手里的茶杯說,我喝這個就行。曹曉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很流暢地給自己倒酒,并不說什么,身體隨著腦袋頻繁有節(jié)奏有力度地一仰一頓。四道菜都上完了,酒已喝完小半瓶。
喝了酒的曹曉話語開始絮叨散漫和黏稠,像一只肥碩的蒼蠅沒頭沒腦地貼在窗戶上瞎嗡嗡。他說自己現(xiàn)在是車間的資深老師傅,那些剛來車間的小年輕生瓜蛋,別看是什么本科生,他要是不高興就罵他們的老子,有時還踢他們。李莉詫異地問,現(xiàn)在是講法律講規(guī)矩的時代,一個老師傅怎么還動粗動武的呢?曹曉擼起袖子提高嗓門一拍桌子說,你說得對!李莉?qū)擂蔚乜纯此闹?,幸好飯館此時已進入用餐沸騰狀態(tài),嘈雜混亂,每桌都像煎炒烹炸一般火熱喧嘩,似乎不大聲吵鬧不足以表達吃飯的歡暢,沒人注意他們這邊,只有王姐在收銀臺遠遠送來一個模棱兩可的微笑。曹曉沒有感覺到李莉的不安,繼續(xù)說,在基層車間里,誰資格老誰就是規(guī)矩,別看老子沒上過大學(xué),照樣罵他們踢他們。幾年前,你們油田有一個采油隊的巡線班班長,曾經(jīng)是個標(biāo)兵,電視臺還給他做過專訪,挺有名氣的,那天有個哥們兒請我們在一起喝酒,他老跟我頂牛,老打斷我說話,我當(dāng)場揪住他脖領(lǐng)子要修理他,要不是其他人攔著,我不讓他滿地找牙才怪。
大廳音響里反反復(fù)復(fù)播放著《追夢人》。曹曉渾然不覺地喝著酒。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fā)讓它牽引你的夢,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歷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李莉失意惆悵地聽著歌,像在小雨淅瀝中踽踽獨行的路人,她看見了雨水斑斕的部分,雨水紛亂的部分,雨水空洞的部分,以及雨水渾渾噩噩自由下落的部分。李莉突然意識到,不能再在曹曉這種基層老油條式的酒后吹噓中滑行下去,她不管不顧地打斷曹曉無聊的陶醉和吹噓說,你聽出來音響里播放的是什么歌曲了嗎?
曹曉一仰頭,又喝下一杯酒說,什么歌?聽著有點耳熟。我給你說,我和哥們兒喝完酒也經(jīng)常去唱歌,每次都是我從頭唱到尾,他們誰也不敢跟我搶,我在他們里頭年齡最大、資格最老……
李莉看出來,曹曉就是單位里那種不求上進、還未老就賣老、喝了酒后還不知斤兩胡吹亂侃招人厭煩的混混。她的心情突然壞得有點不明不白。還是歌詞里說得對,“讓流浪的足跡在荒漠里寫下永久的回憶”。她舉起自己的茶杯說,不管怎么說,謝謝你早上去醫(yī)院看我媽媽,還謝謝你送的鮮花。
曹曉一愣,有點訕訕地說,我那天是說要去看看你媽媽,可還沒來得及去,早上在單位參加鉗工業(yè)務(wù)培訓(xùn),一上午都在聽課。不聽不行,要考試,那幫大學(xué)生小王八蛋,考試的時候沒有一個肯仗義幫忙的。他終于放下酒杯,認真地問,你說的什么鮮花,我沒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個巨大的失意旋渦讓李莉有些頭暈?zāi)垦?。為了掩飾情緒,她低頭不停地吃菜。曹曉拍著少了一枚紐扣的胸脯說,李莉,今后有什么事你只管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哥們兒多,誰敢跟你過不去,只要你說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他!
說完他又倒酒,發(fā)現(xiàn)酒喝完了。他抬眼看看李莉,又朝前臺王姐那里看了看,說,要不,咱們再拿一瓶?李莉態(tài)度很堅決地說,我已結(jié)完賬了,我媽媽還在醫(yī)院里等我,我得先回去了。
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心里想,王姐說得對,態(tài)度,態(tài)度很重要!
王姐隨即打來電話問,怎么人家沒走你先走了?李莉說,走也是一種態(tài)度,沒必要再吃下去了。王姐說,聽上去挺失望的。李莉說,不,一點也不失望,起碼我知道那支玫瑰不是他送的。王姐說,那是誰送的?李莉嘆口氣說,我也納悶,誰會悄悄送我支玫瑰又不明說呢!
看看時間,這頓飯吃了不到一個小時。此時天色還未完全暗下來,有點像一張中年人開始蠟黃下垂的臉。路人行色匆匆,依循各自的生活公式穿梭于大街小巷。李莉站在十字路口猶豫不決,該去哪里?回醫(yī)院太早了點,這個時間回去,今天的請吃飯在外人眼里,只能是一個寂寞女人自娛自樂又掩耳盜鈴的獨角戲。但是不回去,那支神秘的玫瑰已根植在她身體里,到哪里去找尋這支玫瑰的出處?李莉這時想到了劉軍。她心里嘀咕,假如現(xiàn)在劉軍在身邊就好了。女人在遇見問題時總是最先想到自己的丈夫。
李莉微微仰頭,天空和盤托出一面湖水般明凈的清風(fēng),她發(fā)現(xiàn)長期籠罩生活的惆悵感,正在一點點遁跡于清爽的夜色里。她心里笑自己,以前究竟惆悵什么呢?是惆悵日復(fù)一日單調(diào)無味的生活?還是惆悵照顧生病母親的疲勞枯燥?今天她才知道,靜謐星空很適合安放自己平整規(guī)律的情緒,那些類似于曹曉般令人煩亂毫無意義的嘈雜,只能混淆模糊各種色彩,她避之唯恐不及?;蛘?,她是在惆悵劉軍與自己之間越來越理性以及他對品茶的迷醉?同樣是迷醉,劉軍迷醉在茶香里,與曹曉的酒醉就有了天高地遠的境界之分。那個小護士說得對,劉軍是挺有品位的,是自己怠慢了他的品位。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立場,有時需要通過閱讀其他人的天空,才有猝然的澄明。此時她很想與劉軍一起喝喝茶,在茶色嫣然中隨便聊聊家常,聊聊那支來源不明的玫瑰。她心里希望,以后他們會經(jīng)常這么聊天,有枝繁葉茂的夜晚和話語,有蒸騰不息的茶香和回味。這么想著,她招手打了個車,對司機說去云霧軒。她知道那里很久了,可從沒去過,她現(xiàn)在迫切需要到那里喝杯茶,然后明天跟劉軍說說在那里喝茶的感受。一個人的需求,有時可以簡單到一條街道、一家小茶吧、一杯茶。李莉在臆想中,已用一縷云霧繚繞的茶香替代了往日的滿懷惆悵。
云霧軒的門面與李莉想象中幾乎一模一樣,端莊,沉靜,隱隱有點綿厚悠長。此時暮色四起,用一顆清淡的心品茶,應(yīng)該可以從容品味冷暖悲歡和星空靜美。李莉有些興奮地想,明天劉軍來醫(yī)院送換洗衣服,他們之間一定會多出一些可以聊的話,以后還會越來越多。
她懷著有點欣喜雀躍的心情走向云霧軒明亮的玻璃門。在離門口兩步遠的地方,李莉透過玻璃門,依稀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剛剛落座。那人懷里抱著一捧鮮艷火熱的紅玫瑰,目光情深意長如沸騰的水與醇厚的茶第一次邂逅,有李莉久違的熟稔,有她期盼已久的春風(fēng)化雨。他溫潤地看著對面的一個女子。李莉一瞬間有酒醉的眩暈,她迅速藏在大門外的陰影里,像一個老練的賊調(diào)整了觀察角度,再次睜大眼睛看那個手捧玫瑰的身影。是的,這次是正面,是劉軍,讓李莉更沒想到的是,劉軍并沒有羞澀和手足無措,他懷抱鮮花的樣子如此優(yōu)雅和從容,這樣一個恥于把自己跟小資浪漫等舉動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男人,現(xiàn)在正鄭重地把鮮花遞給對面的女人,還順便擁抱了她。
李莉這個角度看不清女人的樣子,感覺是個三十歲上下還算年輕的女人,從她穿著制服一樣素色偏襟立領(lǐng)小上衣看,應(yīng)該是云霧軒的茶藝師。
女人坐在劉軍對面。她的每個動作都像攜帶音韻,具有表演性和儀式感。雖然只是一個側(cè)影,看上去卻像個剪影或工筆畫,勾畫出與李莉截然相反的恬淡、安詳和詩情。此時云霧軒內(nèi)詩意清揚,綠韻輕蕩心間,劉軍淺斟慢飲的眉眼里,早已蓄滿昔日芳華沉浮的幽香,那份悠然自在,那份愜意綿長,那份唇齒相依的萬千滋味,都融入了世情與人生,一切盡在不言中。李莉未聞到茶的清香,卻品到了茶的苦澀。
除了苦澀,李莉心里泛上來的還有酸楚、委屈、虛弱和驚懼。她在門外虛空一般站著,各種滋味煎藥一樣匯在一起,上下翻滾燉煮,噴發(fā)出濃烈火藥味道的憤怒。從什么時候開始,劉軍對她的穿戴舉止身材長相都滿不在乎了?無論她以什么模樣出現(xiàn),他都是一臉麻木的倦怠和空洞,是三年前還是四年前?他們多長時間沒有夫妻生活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所有這一切,是否因為眼前這個年輕茶藝師的存在?
她憤怒得滿臉漲紅,眼球血紅,眼淚像帶著血腥味的子彈即將飛迸而出。天哪!怎么會這樣?她本本分分過日子,溫順并且執(zhí)拗地愛著自己的家,她也可以不要丈夫七夕節(jié)的鮮花,但整整二十年的婚姻,怎么也不該換來背叛和欺騙。
隔著大玻璃,劉軍在李莉的淚眼中模糊變形,他輕輕搖晃著大腦袋很陶醉地嗅茶味,慢慢飲下一口,很享受地微閉雙眼,像在回味某個電光石火的妙不可言。李莉恍然有些不認識這個男人了,心中一片迷亂,憤怒像一根力大無比的棒槌梗在胸膛,梗得她肋骨一寸寸斷裂,倒讓她橫生出一身蠻力,她要不顧一切地沖進云霧軒,用棒槌把云霧軒里那些制造狗屁意境的杯杯盞盞砸個稀爛,給那個什么茶藝師妖精幾記響亮的耳光,要打得她眼冒金花,打得她無地自容,打得她滿地找牙,最后,她要向劉軍哭訴這些年來的惆悵和憋悶,她要盡情慟哭,要熱淚長流,要把這些年劉軍在云霧軒喝茶的水都從眼睛里哭出來,直哭到身體枯萎,哭到全身血管爆裂,最后在劉軍面前吐血而亡。
李莉渾身顫抖著正要沖進去,手機突然響了,是哥哥打來的電話。她看見手機上哥哥的名字,從未感到如此親切和溫暖,突然虛弱得即將委頓在地。此時,她比任何時候都依賴和需要哥哥,她要告訴哥哥他的手足正在遭受怎樣的屈辱,她也要告訴自己,這個世界還有人心疼她。電話一接通,哥哥沒容李莉說一句話,很強硬簡要地說,媽媽摔了一跤,無論你在哪兒,有多重要的事,馬上回醫(yī)院!
哥哥說完掛了電話。李莉感覺那根棒槌在自己的腦袋上猛猛擊打了一下,讓她從憤怒的綁架中脫身出來,突然想起了被自己丟在醫(yī)院的媽媽??纯磿r間,已是晚上十點多,牛郎織女大概也在鵲橋上悲喜交加地重逢了,所有人所有事都會沿著時間的軌跡正常行走,該發(fā)生的誰也擋不住,那么她還在這里做什么?李莉不屑地長吐一口氣,仿佛在一秒鐘內(nèi)捋清了現(xiàn)實的輕重緩急,瞬間丟下云霧軒門外所有的怒發(fā)沖冠,毫不遲疑地打車返回醫(yī)院。
李莉趕到醫(yī)院時,媽媽已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沒什么大礙。媽媽說,晚上悶得慌,便走出醫(yī)院在附近散步,被對面正在建設(shè)的黑色大樓下工人沒收拾利索的零碎物品絆了一跤,胳膊和小腿上淤青了一片。剛才拍了X光片,幸好沒傷著骨頭。
哥哥表情很敗壞,劈頭蓋臉訓(xùn)斥李莉,什么高中同學(xué)聚會這么要緊?你在醫(yī)院里的任務(wù)是護理病人,不是去吃吃喝喝,外面那些事情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一個中年婦女去參加這些莫名其妙的聚會有什么意義?都這個年齡了,你能不能靠譜一點?
憋悶了一晚上的情緒瞬間爆發(fā)了。李莉質(zhì)問哥哥,我干什么不靠譜的事了?憑什么你約朋友出去吃飯是干正經(jīng)事,我出去吃一次飯就不靠譜?我在醫(yī)院沒日沒夜地護理媽媽多長時間了,你怎么那么心安理得呢?中年婦女就沒有自己的生活了?既然你說這話,那從今天起,我們一人一個星期,少給我說什么工作忙之類的話,我也是有工作的人!
媽媽說,你們別吵了,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們,我以后再也不獨自出門了,你們快別吵了。
哥哥提高嗓門說,今晚媽媽摔傷都是你造成的,你不出去野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語言是一面挫骨揚灰的鏡子。一個“野”字讓李莉剛剛強行按捺下去的憤怒原形畢露,這個字明顯的暗喻性和指向性,使得李莉日積月累的抱怨有了短兵相接的渠道。李莉的淚涌出來,說,對,我出去野去了瘋?cè)チ瞬徽?jīng)去了,我把自己的老公都快野沒了。她顫著手指著哥哥,幾乎號啕著說,我也想像你們一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坐在家里,你們誰來跟我換一換?
夜班護士聞聲來干預(yù)他們。陳老師的丈夫一邊走過去按住哥哥坐下,一邊遞給李莉一瓶水說,你先去走廊喝口水靜一靜,老人沒出事就是萬幸,都消消氣。
李莉轉(zhuǎn)身出了病房走到走廊盡頭的窗戶前。窗外黑黢黢的,對面正在建設(shè)的黑色大樓像一個黑著臉的大漢,側(cè)身站在一片沉重的夜色里。一切都是遭遇鈍器所傷的黯然神傷。
陳老師悄聲走出了病房,慢慢走到李莉身邊說,都是自己家人,別往心里去,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
明天?李莉冷笑說,我真想今晚就爬到對面黑色大樓樓頂上跳下去,結(jié)束這一切!
陳老師驚詫地問,為什么?你怎么會這樣想?
至少,在一瞬間,像蝴蝶一樣輕盈!李莉哽咽著說。
陳老師幽幽嘆口氣,沒有說話。兩人在窗前向?qū)γ孢€未完工的大樓望去,背影像一對有著冰冷而憂傷輪廓的油畫人物,同時被拋進一個陌生而黑暗的外星球,只有仰天默祈著什么。幾分鐘后,李莉的情緒有了隱忍的平靜,陳老師才開口說,你媽媽早上檢查的結(jié)果出來了,主治醫(yī)生晚上來過了,說治療很有效,病灶面積明顯縮小,這是讓人高興的事,即便是有些委屈和摩擦也是值得的。
李莉聽了心里頓時有些釋懷,歉然說,打攪你休息了。又問,你身體好點了嗎?快回床上躺著吧,別再累著了。
陳老師說,沒事了,下午輸了液體就緩解了,躺時間長了骨頭酸疼,出來走走也好。
李莉說,你太瘦了,要多吃點。你檢查的結(jié)果出來了嗎?
陳老師淡淡地說,出來了。和預(yù)料中的一樣,全身到處都是,現(xiàn)在是真正意義上的病入膏肓。反正從一發(fā)現(xiàn)就是擴散狀態(tài),也不在乎陰影面積再大一點。我只希望不要拖累孩子和孩子他爸太久,他們其實比我更受罪。
李莉聽了一驚,窗外的黑色像件濕漉漉的冰冷外衣劈頭蓋臉披在了身上。她抓住陳老師枯瘦如柴的手,只覺得抓住了一片心如止水的冰涼。李莉安慰道,別灰心,治病總有個過程,你還年輕。
陳老師面目平靜地笑笑說,夏日已逝,接下來就是秋冬了。說完依舊向窗外的夜色望去。夜色正奮力向更深處挖掘,像要早一點挖出黎明和曙光。
兩人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默不作聲,想著各自的心事。
天色微微有點亮色時,李莉迷迷糊糊中被陳老師的丈夫拍醒。他輕聲問,你看見陳老師了嗎?我晚上每隔兩小時起來看她一次,四點半還見她睡得好好的,六點半我起來她就不在床上,衛(wèi)生間也沒人,護士站的值班護士也說沒看見,說住院部早上六點打開樓道兩邊的大門,她有可能睡不著出去散步了。我剛才在醫(yī)院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一個人都沒有,她的手機也在枕頭邊。你說,她會去哪兒呢?
李莉說,別著急,現(xiàn)在天開始亮了,我們分頭出去找找,也許剛才天黑你沒看清楚呢。
七點半時,對面黑色大樓工地上蒸騰起一片嘈雜混亂之聲,陳老師的丈夫去那里,一眼看到陳老師血肉模糊地躺在黑色大樓背面的陰影里,盡管周圍拉起了隔離線,盡管相關(guān)部門也沒做出什么結(jié)論,但毫無疑問,陳老師從黑色大樓的上方一躍而下,以這種慘烈的方式,砌筑了黎明前掙扎顫抖的夜色。
中午,陳老師的丈夫在收拾陳老師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陳老師病床枕頭下有一張紙,上面寫了一行字:至少,在一瞬間,像蝴蝶一樣輕盈!
這行字惡棍一樣猛烈抽打著李莉。她似乎看見陳老師在正午大太陽下不斷翻涌的熱浪中隱約浮動著說:“你昨晚說的,至少,在一瞬間,像蝴蝶一樣輕盈!”真相像一條清晰可見的水草搖曳在一片光亮中,李莉感覺身體在這行輕盈的話語中,隨時會塌陷崩裂粉身碎骨,會像陳老師那樣輕盈地飛翔在對面大樓的上空。
下午王姐打來電話問,今天中午怎么沒來飯館吃飯,我還想好好問問你昨天究竟什么情況呢。王姐的電話,對李莉來說,仿佛這十幾個小時里情緒跌宕起伏的對接終端——她終于有個可以說說心里話的人了??伤龑χ娫捪胝f什么卻說不出來,直喘粗氣,最后在紛繁躁亂情緒一陣高過一陣的逼仄下,上氣不接下氣地哭了,一邊哭一邊向王姐訴說劉軍昨晚云霧軒的玫瑰花,說媽媽在醫(yī)院外跌倒差點出意外,說與哥哥撕破臉的爭吵,說因為自己一句話導(dǎo)致陳老師跳樓身亡。最后李莉止住了哭聲,鄭重地問,王姐,你說我這是怎么了,怎么糟糕的事都讓我遇上了?難道我哪里做錯了?
王姐端正了聲音說,這不是你今天才出現(xiàn)的問題,你現(xiàn)在急需整理一下自己頹廢慌亂的情緒,該面對的要面對,該坦蕩的時候要坦蕩,你不要再逃避了,好好跟劉軍談一談,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都說出來,你們之間缺乏溝通。陳老師跳樓的事,你不必過于自責(zé),誰都無法預(yù)知未來和拯救他人,無論任何時候,人都要自己拯救自己。
陳老師丈夫抱著一些遺物要回家了,李莉只有掛斷電話去送他。
兩人一直默默往外走,醫(yī)院深處的安靜輕輕悸動所有早逝的年華,李莉心里滿含說不出來的糾結(jié)和負罪感,仿佛在接受什么滾燙的冶煉。出了電梯,李莉終于忍不住說,陳老師寫在紙上的那句話,是昨晚我跟我哥哥吵架后賭氣說出來的,就是一句氣話,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我沒想到會引發(fā)陳老師走上絕路的念頭。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在一個重癥病人面前說這樣的話。
李莉的聲音很虛飄,像無數(shù)個被粉碎的自我迅速消散在風(fēng)中。
陳老師丈夫的聲音干枯衰敗,像一棵瀕臨枯死的大樹發(fā)出嘶啞的夢囈。他說,這事不怪你,她頂多只有兩個月時間了,從知道癌細胞大面積擴散開始,她就有不想拖累我和孩子的念頭,昨天的檢查結(jié)果更堅定了她的想法,跟你說不說那句話沒關(guān)系。這樣也好,她像蝴蝶一樣輕盈地飛走了,不必再遭受剩余的痛苦。
李莉抽泣著說,陳老師是個好人,心里總是替別人著想,我真不該對她說那句話。
陳老師丈夫說,是啊,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就在昨天上午,她還說,你丈夫忘了給你送花,她看出你眼中的失落,讓我在你媽媽的床頭柜上的水瓶里插一支玫瑰。她想讓你知道,這世上到處都有玫瑰的芬芳,每一天都要活得積極快樂。
室外炫目的陽光瞬間照亮了李莉黯淡的身影,所有懷抱舊年的沙石,突然完整地不知所蹤,像有什么重新蘇醒的東西穿過身體,悄無聲息地撫摸她內(nèi)心的呢喃。天空如此深遠,歲月如此浩蕩,所有的相遇和奔走,都短促得讓人如此心肝俱碎。李莉想,還有什么不可以被時光埋葬。這一刻,她的心里慢慢放松,一個如空氣般不容置疑的感覺一點點濃厚起來——生活,要像蝴蝶一樣輕盈!
晚飯時劉軍來了,照例帶來了李莉需要的物品和零食,很反常地沒有帶茶葉來送人。哥哥嫂子和爸爸也來了,人人都表情凝重,隱藏在感官背后的也許是比黑夜更生硬的炎涼。李莉無所畏懼,那一支玫瑰流淌在病房里的色彩依舊動人,她已做好今后長期照顧媽媽的準(zhǔn)備。至于劉軍,她對他充滿無以言狀的理解,能夠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需要多么強大的熱愛。沒有人可以阻擋熱愛。
爸爸開口說話了,你媽媽這階段的治療效果特別好,醫(yī)生讓明天出院,回家康復(fù)調(diào)養(yǎng)三個月再來復(fù)查。這三個月我想和你媽媽回我們自己家里住,我已和家政公司聯(lián)系好保姆來照顧我和你媽媽,你們各自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有事我們會打電話找你們。
爸爸頓了頓又補充說,劉軍你也不要再給醫(yī)生護士和親朋好友送茶葉了,有好茶葉,在家里跟李莉好好品一品。你是喝茶的人,應(yīng)該明白,從茶的品質(zhì)上說,茶的味道,跟用什么杯子喝沒什么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抽時間多陪陪李莉。
哥哥有點不安地說,白天有保姆,晚上保姆回家了怎么辦呢?這三個月,晚上我和李莉輪流去家里陪你們。李莉今年一直照顧媽媽,也辛苦,我一直挺過意不去的,我先去爸媽家陪睡兩個月,剩下一個月李莉再來。李莉,你看這樣行嗎?
李莉還沒說話,爸爸搶先說,不用,你們誰都別來,難得家里只有我和你媽媽兩個人,我會每天讓你媽媽穿上碎花襯衫,和你媽媽重溫像蝴蝶一樣輕盈的日子。我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爸爸說完,轉(zhuǎn)臉對媽媽說,家里保姆的事都安排好了,就等著你回家呢。他又慢悠悠地說,你二十歲跟我這個石油人來到戈壁上會戰(zhàn)時,就穿著一件淺藍碎花襯衫,像蝴蝶一樣輕盈,那么好看。
空氣中有種輕盈的味道舒緩了每個人的表情,似乎一切都結(jié)束了,似乎一切也才開始。
李莉把劉軍叫出病房,來到走廊盡頭的大玻璃窗前,指著對面那棟還未交工的黑色大樓對劉軍說,以前我看見這棟樓就覺得堵心、壓抑,那是因為我活在濃稠躁亂的典籍里,心里透不進光亮,透不過氣,還因為我一開始看這個樓,就在視覺上與它發(fā)生了無法回避的正面沖突?,F(xiàn)在我不這樣看了,因為黑色永遠包含和閃耀著未知的白晝。特別是換個角度,從側(cè)面看這座建筑,它內(nèi)斂流暢的弧度,特別像一個慈愛包容的臂膀。
劉軍不置可否地看看對面的大樓,又看看李莉說,咱爸今晚給我說的那些話,好像話里有話。李莉說,我昨晚去云霧軒了,我也想體會一下你品茶時的那種精神愉悅,沒想到卻在門外看到你七夕給別的女人送玫瑰的場面。
窗外似乎微微起了一點風(fēng)。也只有風(fēng)起時,才能將那些意想不到的寒冷一掃而空。李莉面色寧靜地說,如果你愿意重新選擇,我可以……
我不愿意!我從沒這樣想過!劉軍很堅定地說。
李莉詫異地懷疑這是劉軍預(yù)備抵賴事實前故作鎮(zhèn)定的強弩之末。劉軍果決的姿態(tài)讓她深感歲月的久遠和闊大,以至于她恍如隔世般想起了劉軍曾經(jīng)的剛正和挺拔。月亮從對面大樓的一個斜角露出來,月光透過玻璃窗水一樣潑灑在樓道里。李莉聽見劉軍發(fā)出一聲幽深的嘆息,地上的月色被攪得微微抖動,像碎了一地的心事。李莉心里酸了一酸,有些顫抖的潮濕在胸間起伏。
劉軍聲音低沉地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向?qū)Ψ匠ㄩ_心扉的能力慢慢減弱以至于漠然相對了,我們似乎都喜歡做一個旁觀者,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旁觀對方的言行。無論對方做什么說什么,另一方都是冷冷的、淡淡的,懶得多說一句話,甚至都不屑于抱怨什么。在此之前,你給我的感覺是舒服和安詳?shù)?,安靜溫婉,善解人意,像綠茶一樣清雅內(nèi)斂,心素如簡。相信我那時在你眼中的樣子和現(xiàn)在也大相徑庭。我們表面上無所謂,用面無表情掩飾內(nèi)心的失落和不滿,你怎么樣我也怎么樣,互相冷著對方,倔強而虛弱地等待對方主動示弱和推心置腹,小心翼翼堅守各自隱秘的虛榮,面目生硬好像住在一間公寓里的兩個陌生人。
我第一次去云霧軒喝茶,就發(fā)現(xiàn)那個茶藝師長得有點像年輕時的你,我在那里喝茶的時候,能夠恍恍惚惚地看到我們曾經(jīng)所有的溫暖。
劉軍嘆一口氣說,所以我不斷去那里買新鮮茶葉,但我們之間僅僅是熟識的茶客和茶藝師關(guān)系。當(dāng)然,我承認,偶爾喝茶,在精神無比歡悅的時候,我也產(chǎn)生過一些虛空荒誕的念頭,就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其實昨天七夕,還是你在電話里說了我才知道是什么日子。打完電話我就后悔了,后悔不該報復(fù)性地問你這個日子屬不屬于閑情逸致。我還有點愧疚,更有點不知所措,心里糾結(jié)應(yīng)不應(yīng)該給你買一捧鮮花,哪怕一支也好。但長期的冷漠關(guān)系讓我本能地裝傻和得過且過,理直氣壯地安慰自己,都老夫老妻了,過什么七夕。你很失望地掛了電話,留下了一些欲言又止的空白,我心里一下空蕩蕩的,突然很虛弱很煩亂,懊惱和傷感濕漉漉地此起彼伏,想起了我們年輕時許多美好的往事,那些簡單樸實的快樂和滿足,還想到現(xiàn)在的沉悶、壓抑和萎靡,整整一天都郁悶渙散。晚上出門散步,看見花店的玫瑰打折,一瞬間感覺有些事情好像又回到了起點,花店里那些亮麗的花朵和熱鬧的叫賣聲,將我拉回到你鮮艷明媚的歲月里。我當(dāng)時就想,我必須給你買一捧玫瑰花,不管我今天送沒送給你,但有這樣一捧鮮花,我會徹底沉浸在時間從眼前流過的感傷里,這就足夠了。我買了花,在憂傷的心緒中一路抱著我們曾經(jīng)鮮花一樣絢爛的歲月,一邊自嘲今天不靠譜的閑情逸致可算是登峰造極了,一邊糾結(jié)是不是去醫(yī)院給你送七夕的鮮花,一路心不在焉地機械行走,不知不覺走到了云霧軒,就特別想喝茶,想喝一盞歲月斑駁的茶,喝一盞深邃懷舊的茶,喝一盞滄桑逃離的茶,想在那種柔順的情懷里醉一會兒。那個和你年輕時相像的茶藝師見我懷抱鮮花進來,高興地說,謝謝你的鮮花,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三捧鮮花,說著向我伸出雙手。我愣了愣,看見云霧軒光影虛擬錯位,往事數(shù)也數(shù)不清,便順手把鮮花給了她。她真的很高興,接過鮮花還擁抱了我。
接下來就是喝茶和獨自回味過去,并沒有其他內(nèi)容。劉軍的喉結(jié)從上到下滑動了一下,像是飲下一口年代久遠且百味雜陳的茶。
李莉靜靜地聽完劉軍的訴說,胸膛里有種潮濕的感覺閃閃爍爍地向上涌,涌得眼眶熱辣辣的。她看著遠處的燈光,眼神似乎已觸摸到星星的光輝,面色柔和像一首輕盈柔婉的詩。
她深深嘆口氣說,以前兒子在家時,我們會像左右手一樣彼此依賴和信任對方,兒子一離開家,我們突然都獨立了,似乎根本不需要對方,都在獨立地為家付出,又都滿懷怨氣地覺得自己比對方付出得多。
劉軍笑了笑接過話說,我們還喜歡冷冰冰地打擊對方的各種熱情,好像不這樣,就不能說明我們更看重現(xiàn)實生活。
李莉點點頭。我們之間的確出現(xiàn)了不少問題,但我們似乎被其他事情耗盡了耐心,都懶得理會,又沒有現(xiàn)實經(jīng)驗去借鑒,只能賭氣暗中較勁。想一想,我們的模樣,真是又討厭又可笑。
劉軍說,的確,生活只有自己實踐才能發(fā)現(xiàn)解決問題的辦法,在現(xiàn)實面前,每個人都需要不斷改變自己。
李莉轉(zhuǎn)過頭,很認真地看著劉軍說,以前,我在心里很瞧不上爸爸說什么“像蝴蝶一樣輕盈”的話語,覺得俗不可耐,更覺得跟現(xiàn)實生活不沾邊?,F(xiàn)在我才明白,爸爸媽媽那種像蝴蝶一樣輕盈的生活,其實是真實存在的長久新生。
劉軍拉住李莉的手說,我們今后的生活也會像蝴蝶一樣輕盈,相信我。
兩人握緊了手,對望一眼。他們都像凝視未來一樣,把目光投向窗外無盡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