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傻子（散文）

〔葡萄牙〕特謝拉·德·帕斯科埃斯 著

金心藝 譯

一

生活是一個可憐的傻子做的夢，是一顆頭骨中升起的煙霧，籠罩著空間，勾勒出這個世界和其他世界的形狀。

在秋日許多個緊張的下午，我房屋的炊煙仿佛被天使和幽靈用一個雕塑家般的瘋狂靈感激活。

傍晚，天使和幽靈在我房屋上空盤旋……我甚至?xí)肀鼈儯瑓s不知要去往何方。我溶解在藍(lán)天之中，因為我很清楚，我是黃昏的一個幻想……一個可憐的傻子，在暮色中迷狂地聽著貓頭鷹歌唱它的憂愁與悲傷。

一切都是一個可憐的傻子做的夢?？蓱z的傻子同樣也是一個夢，一個道尚未化成肉身的上帝之夢，所以，他行走時裹著光環(huán)，像云朵一樣輕盈……

我們是神圣的夢，這個夢還沒有在我們身體的疆界內(nèi)徹底凝結(jié)。在我們之中，存在著一個內(nèi)在的靈薄獄（介于地獄和天堂之間的中立地帶），那是一片原始、感性的模糊地帶，使我們具有神話般的能力，將所有事物理想化。

這靈薄獄猶如尚未化身為人的圣子，純凈、完整、神圣。我們由此理解神性，理解我們的存在并不完美。這種存在并未絕對地定義自身，也沒有在本應(yīng)標(biāo)識其整體樣貌的全部線條中化為結(jié)晶。

倘若我們被明確定義，就會成為一個完美卻有限的存在，像石頭一樣被物化。我們會變成一尊神像，但無法觸及神性。我們會是一件藝術(shù)品，而不是活生生的造物，因為生命是無度與放縱，是一種超越的沖擊，是非物質(zhì)的力量，無法定義，是靈魂，是不完美。

生活即戰(zhàn)斗，交戰(zhàn)的一方是其顯露的諸多面孔，另一方則是靈薄獄。那些面孔在此迷失，漸行漸遠(yuǎn)，直到相隔想象中最遙遠(yuǎn)的距離。這是一場現(xiàn)實與夢境的戰(zhàn)斗，靈與肉激烈交鋒。

在我們身上，道并沒有完全化為肉身。我們既是軀體也是靈魂，是一部分的靈，半成形又未成形，是物質(zhì)與靈薄獄，石頭的骨架，還有那一縷遮蔽它、環(huán)繞著它飄蕩的煙，在一陣陣狂風(fēng)中起舞……

由此你們才看到一個可憐的傻子，他多愁善感，是個抽抽噎噎的可笑之人。

在內(nèi)心的靈薄獄里，在這精神的無限之中，上帝的記憶鮮活如初，滋養(yǎng)我們的希望，變換這頭魔獸的形象，它走在一條條林蔭大道上，時而穿著時髦，時而衣衫襤褸。

我們在希望之火中燃燒，以便留下一段記憶，一股上升而永不熄滅的煙霧。

萬物皆是回憶：像一縷輕煙，彌漫于上千張生動的面孔；或一團(tuán)濃煙，遲鈍、陰暗；還有遠(yuǎn)處，魔鬼與天使們不斷添柴的篝火，巨大而無形。

我活著，因為我有希望。我憶，故我在。

一件事物意味著對自身的回憶和對其他事物的渴望，但透過所有變奏，依然保有其最本質(zhì)的架構(gòu)。

人將永遠(yuǎn)擁有猿猴的身體和天使的靈魂，前者由魔鬼草草勾畫，后者由死亡落下最后一筆。他將永遠(yuǎn)一如既往：各種力量爭斗不休，并被歸納為兩種力量——生命與死亡；生命率領(lǐng)它魔鬼般的影子軍團(tuán)，死亡宣揚(yáng)它天使般的理論，而天使正在歌唱。

回憶與希望：宇宙的生命與軀體。

生活是一場回憶與遺忘的對決——關(guān)于追懷（追懷，又譯“薩烏達(dá)德”，是葡萄牙民族特有的復(fù)雜情感，指因人、時間、地點或事物在當(dāng)下的缺席、消失、遠(yuǎn)離或被剝奪，而感到悲傷與懷念，并產(chǎn)生缺失感。這種情感在葡萄牙中世紀(jì)抒情歌謠中就有所記載；十六世紀(jì)末期因葡萄牙帝國沒落而逐漸成為一種民族情感；十九世紀(jì)末二十世紀(jì)初，受歐洲浪漫主義和民族主義思潮影響，追懷主義運動在葡萄牙興起，該運動主張將“追懷”視為葡萄牙精神的決定性特征與最高情感，推崇具有彌賽亞主義特征的愛國主義情懷，力求通過回歸葡萄牙文化傳統(tǒng)，實現(xiàn)民族復(fù)興）的戲劇！

遺忘造就了黑夜、靜寂與孤獨；但正是在孤獨、黑夜與靜寂中，回憶才得以浮現(xiàn)輪廓，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影像。那些回憶散發(fā)出一束光，不斷趨近并定義著它們；又投射出一片陰影，驅(qū)離它們，使其化為幽靈。

陰影與光交織成一團(tuán)飄搖不定的云霧——這正是我們希望的靈魂把自己塑造成記憶的身體……

含混，猶疑，渴求與斷念，離開與留守，“盛衰枯榮”，如詩人所說，皆是固有而普遍的活動，但被分裂成兩種對抗的力量，它們相互抵消、凝結(jié)，在廣袤的混沌世界里形成一個清晰的點，在黑暗中點亮一盞燈，在寂靜中發(fā)出一聲吶喊——創(chuàng)造！

肉體趨向靈魂，靈魂趨向肉體。結(jié)果如何？肉體有了生命，卻不是靈魂；靈魂具化成形，卻不是肉體——活著的存在。

我愛黑夜、靜寂、孤獨，還有夜深人靜時貓頭鷹的歌唱。那是一首驅(qū)散往日迷霧的歌，一大片混亂的景象隨之出現(xiàn)，有些畫面在向前沖，另一些緊跟其后，更加模糊……接著，一團(tuán)烏云躁動不安地翻滾起來，猶如層層波浪，把遇難者藏進(jìn)深海。

我鐘情于黑夜、靜寂、孤獨，還有夜深人靜時的歌唱；那是一首挽歌，由一只夜鳥所作——貓頭鷹，悲傷之詩的國王。

夜鶯是月光下的高蹈派詩人，使月光結(jié)晶；后者從它嘴里落下，變成一顆顆悅目的珍珠。無數(shù)個音符發(fā)出奪目的光芒，在彩虹渲染的地帶，夜鶯是多么陶醉于傾聽珍珠的閃爍??！

夜鶯的歌聲屬于這個世界，死去的人無法聽見。那些早逝的花季少女呢？她們睡眠很淺，每天早晨都會醒來，只要天光的第一縷和風(fēng)叩響她們墓地的棺蓋……

是的，萬物皆是回憶：回憶與希望。

希望并非某個特定的人：它是回憶的創(chuàng)舉。

回憶是宇宙的骨架；希望則是覆蓋其上的鮮活肉體，是使其充滿活力的血液，也是記憶之光與七彩之歌。

一切都是回憶與希望；兩股相反的力量在創(chuàng)造性的沖擊下猶豫不決。猶疑，相互平衡，結(jié)合，然后為存在的事物創(chuàng)造起源——而存在是一尊追懷的自雕像。

猶疑是一種模棱兩可的行動，它使空間變得不確定且永不枯竭——確切地說，是時空。

二

希望迫使我走向未來，回憶卻不讓我離開。我既不走也不留，無法下定決心。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傻子，在圣貢薩洛大橋（位于葡萄牙波爾圖大區(qū)的阿馬蘭特市，作者的家鄉(xiāng)）中央，呆呆地盯著塔梅加河兩岸，綠色的暗影化為流動的河水。

河流一邊有小廣場、禮拜堂、鐘樓，還有痛苦堂的墻壁，一切都是人們用石頭建成的。石頭堆砌著石頭，被石匠們的歌聲搖抱著，在那里永遠(yuǎn)地沉睡了。河流另一邊是庫維羅大街。

傻子呆滯而驚愕地注視著河岸。他有一雙牧食的眼睛，像兩只山羊，咀嚼著天地，總也吃不飽。這可憐的家伙很瘦，皮包骨頭，像一座由回憶石化而成的方尖碑，身旁有一道突兀的影子。這影子也是他，如此遙遠(yuǎn)地置身于其他世界，以至透過其迢遙的存在，我們只能發(fā)現(xiàn)從那些世界反射出的昏暗不清的光——那只是一具人形站在橋上，若阿金先生（作者的本名），愿上帝保佑他……

傻子身形瘦削，是影子，也是兩只凝視的眼睛，仿佛兩只貓頭鷹，對月光饑腸轆轆，它們窩在各自的洞穴里，窺視著幽靜的夜晚……

一個連鳥兒都嘲笑的稻草人……他獨自說話，像樹一樣迎著風(fēng)打手勢，還晃動著毛茸茸的耳朵。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也不知道從何而來，對命運一無所知。他就待在原處。有兩個聲音在召喚他，而他無法決定向前還是向后，他下不了決心。他從云端墜落，再也回不去了。一股重力將他無可抵抗地拴在土地上。這可憐的家伙生來就如此悲傷！就這樣綁在一具軀體上，綁在十字架上！他能去靈魂行走的地方嗎？不可能！我們并非自己的靈魂；我們是異鄉(xiāng)人，只配得到靈魂的蔑視而不是關(guān)注。它背朝著我們，一言不發(fā)，猶如一尊大理石雕像；說是大理石，因為它又冷漠又驕傲。啊，我們的靈魂冰冷且傲慢！但那是傲慢還是憐憫？可以肯定，它對我們閉口不言。它知曉一切的一切，了解事物與眾神的本質(zhì)，卻一個字也不說。絕對的沉默！但這種沉默會生出虛幻含混的私語，某些詩人會在狂熱的妄想中將其轉(zhuǎn)化成相互銜接且有韻律的聲音，把所有年齡的小孩子哄睡。

靈魂什么都不說，盡管詩人們什么都說。

我們與自身的靈魂：兩具擁抱的尸體，母親和女兒。

可憐的傻子從云端墜落，只知道自己在一座橋的中央，下面是一條深不可測的恐怖河流。冬日的黑夜里，它會發(fā)怒咆哮，像一頭饑火燒腸的獅子。

人們說，這條河渴望鮮活的生命。

于是他們找來一只動物扔進(jìn)洶涌貪婪的河水，水流撞擊著花崗巖橋墩。巨獸平息了怒火，這狂怒源自一位蒼老的神，他執(zhí)著于永生，且的確是不死之身！

諸神不死，只是長眠。

古埃及的阿匹斯神牛還在你耳邊吼叫：可憐的傻子！而你面露驚恐之色，仿佛要飛越那兩只耀眼的牛角尖！冷靜點，我的朋友！讓那神牛繼續(xù)哞哞叫吧。做一個當(dāng)下之人。給牛套上犁，或者從一個集市到另一個集市，把所有神獸的肉都換成錢幣。也許你將不再是可憐的傻子，站在一座橋中央；也不再是稻草人，招來鳥群的嘲笑。

你的魂魄將從月亮走下來，藏在你體內(nèi)，直到你死亡的那一刻。你將成為一個明智之人，對良好的社會頗有用途；但月亮?xí)兊酶踊氖?，月光會更加憂傷和寒冷。

可我的忠告又有什么用？你不會聽，你討厭理智，因為你是個傻子；你厭惡轡頭，因為你是頭蠢驢。

沒錯，你就是一頭驢，沖著所有理性之人嘶叫；你是一道暗影，浪跡于荒無人煙的沙灘，而這些沙灘包圍著石化般靜默的海洋。

你是大地上的一頭蠢驢，你的影子投射到月亮上；你是個可憐的傻子，在眾神面前十分嚴(yán)肅；面對凡人卻滑稽可笑，如同一只毛茸茸的木偶，頭上還長著兩只翅膀。

但你別介意！為諸神而活吧，為你的瘋狂而活，那也是一個女神——福波斯（古希臘神話中的光明與預(yù)言之神阿波羅的別名）的姐妹。

癡傻與月光……它們同為抽象的磷火，為海浪與淚水鍍上銀光。

為你的瘋狂而活吧，可憐的傻子！去開采這座鉆石的富礦。天使們把鉆石戴在脖子上，串成五光十色的項鏈。把自己交給你譫妄的女主人吧，她是你用夕陽金色的顏料在一片云朵上畫的形象。去追逐她吧，疾步奔跑，不要停歇！

傻子大聲說話，在高處做著手勢，驚醒回聲，也嚇跑路人；他的身影在一個令陽光都黯淡的可怖夢境中不安地躁動；他躁動著，想要戰(zhàn)勝混亂；他贏了，從天而降，在一片近乎藍(lán)的空地展現(xiàn)他衰頹的側(cè)影。那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枯骨，浮現(xiàn)于即將消散的濃霧：一個消逝的夢，在自己的位置上留下了一塊石頭。

傻子是其所是，卻也不然；他醒了又做白日夢；漫無目的地逃跑，最后卻仍然待在同一個地方；他就在那里，坐在一塊石頭上，但是夢并沒有徹底消失。有時候，夢會變得更加強(qiáng)烈，試圖反抗，想要存活，于是它包裹住傻子那顆遠(yuǎn)在星辰之外胡思亂想的腦袋。傻子就在橋上轉(zhuǎn)悠。有什么用呢？他一直這樣，什么也不懂。傻子只知道自己住在圣貢薩洛橋上。自古希臘七賢之后，他知道的便不多了。他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座橋的中央，因為橋是石頭建的，而石頭是一種存在，一個現(xiàn)實——是偉大的真實僅剩的最后一個證據(jù)。

傻子不會拿圣貢薩洛橋去交換任何虛假的河岸，或者樹木與葡萄園的幻影……那些天真或?qū)徤鞯娜烁嘈虐ⅠR蘭特市和庫維羅大街，他們在那里建造家園。但傻子只相信那座花崗巖老橋。他只想待在那兒，腳踩現(xiàn)實，透過一塊鏡片，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那些幻夢。

河流兩岸如畫，是許多顏料色調(diào)的組合，或一種并不堅固的材料，也是洪水沉積的淤泥，隱藏在一層頗具迷惑性的綠色地皮之下……

塔梅加河風(fēng)景秀麗，但要從這兒往下看，得倚靠一段欄桿，它曾抵御過獨臂將軍（即拿破侖手下的將軍路易·亨利·盧瓦宗，曾帶兵入侵葡萄牙，因殘暴而聞名）部隊的手榴彈。

傻子只想待在橋上，這龐然大物仿佛是大自然的建筑：兩座花崗巖橋拱之間(圣貢薩洛橋有三座橋拱)，是整塊的石頭，整塊的鐵，在火山噴發(fā)的沖擊下拔地而起。

他身邊的一切都是石頭，這種材料很厚重，透明度低，不可撼動。唯有水晶之夢的一股細(xì)流——夢里，太陽在一千道光芒中興奮地玩耍——像伊甸園的蛇，在三座拱門下蜿蜒前進(jìn)。那是飛逝的夢之細(xì)流，被光所灼燒，向所有人許諾太陽的形象。

傻子不相信承諾；他是個幻想破滅的老亞當(dāng)，一座赤裸的雕像，只是大理石罷了。他不信承諾，總是害怕；他懼怕那流動的喜悅，燦爛且蠱惑人心！這種流動猶如蛇行，光滑如鏡，還泛著幽綠。當(dāng)太陽消逝，他清楚地看到這流動的景象被地獄的重重暗影所滲透，然后裂開數(shù)道蒼白的深淵，直至地底深處?？蓱z的傻子被嚇得面無血色！

那如果月亮出現(xiàn)，注視著陰暗鏡子中的自己呢？橋下黑色的墨水會描繪出一顆閃著磷火的頭骨……傻子嚇得瑟瑟發(fā)抖。他睜開眼睛，卻看到橋的影子，還有寂靜時刻在行進(jìn)。他想象自己認(rèn)出其中有他本人的影像，走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

他顫抖著，冰冷的眼皮緊閉；臉色越來越蒼白；他感到青灰的雙手在為他塑造蠟白的臉龐——恐懼的面罩，越來越完美，越來越逼真……他會尖叫嗎？

然而，可憐的傻子面色蒼白，沉默而冰冷；那是雪的寒冷，冰雪將塔梅加河水、橋上的石頭，還有兩岸因夜色而不可捉摸的輪廓，全都染成了白色。橋底下，河流險惡的深處，頭骨閃爍著森冷的磷光。

可憐的傻子面色蒼白，沉默不語，如同月光的剪影，被一雙荒誕錯亂的手從暗處劃去——那雙恐懼之手！

一道月光剪影，釋放出月光的靜謐……而白癡之光被恐懼涂成了白色。

白色即恐懼所用的顏料；恐懼是個黯淡陰郁的古怪畫家，他的代表作是：《死寂時刻的夜巡》。

有一次，在一個痛苦的夜晚，我目睹了死寂時刻的到來。

我看到那些時刻，它們像人一般穿著灰色無袖長袍，上面繡著銀色紋樣，身材纖細(xì)高挑，瘦削的臉蒼白至極，頭垂到胸前。

它們從我身邊經(jīng)過……

傻子面色慘白地沉默著，驚恐萬分，他的幽靈正在他眼前，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始終在他眼前！

“你是誰？”他壯著膽子低聲問道。

影子沒有回答，因為它雖然也是可憐的傻子，卻并不真正存在；它是可憐的傻子的負(fù)像，在奇跡般的藍(lán)色中出現(xiàn)，這藍(lán)色的天空包圍著我們，賦予夢和巖石同樣真實的外觀。

影子沒有回答，只在他眼前徘徊，周身微白的霧靄從河面升起，猶如一個冷卻的、幽靈般的欲望。

夜霧在燈火的映照下，將我們的影子從地面托起。影子長久地注視著我們，一雙眼睛空洞而憂郁，其悲傷如此深重，以至無法言說……

月光浸染下，傻子的暗影與河流的霧氣淫蕩地交織。它們是朦朧的純白污點，是一個神秘的存在，幾乎不真實的物質(zhì)。這存在之物于黑夜深處逐漸成形，愈發(fā)明確，直到被獻(xiàn)給白晝之光。如此一來，傻子的種族就不會在這個理智和理性的世界滅亡。而理智與理性是兩位老者，被音樂之神塑造成石膏像。

傻子害怕陰影和寂靜。他是軀體，也是聲音。是的，聲音害怕寂靜，也像可憐的傻子一樣害怕它的陰影。

聲音害怕寂靜，因為它是活著的存在；但寂靜是和諧之音的床鋪，也是漆黑的海岸，五彩繽紛的海水涌上沙灘。

聲音在寂靜中休憩，在寂靜中激蕩，其瓦格納式的風(fēng)暴翻卷著底部的海床，將淤泥、沙礫和海藻沖上水面。特里同（古希臘神話中的海洋信使，半人半魚，父親是海神波塞冬，母親是安菲特里忒）吹響了他的海螺。

聲音在四面環(huán)繞的寂靜中休憩。寂靜是無限的。

光也歡欣鼓舞，要飛越陰影；但陰影不允許被超越。陰影是無限的。

還有活著的生命，喝醉了酒，熱情高漲地歌唱，想要獲得永恒；但死亡打斷了那首歌。死亡是無限的。

恐懼、驚愕、贊嘆——你們看，這三位都是傻子的人，也是圍繞他的幽靈，源自傻子的身影，即物質(zhì)的中心點。在那里，許多人物相互融合，仿佛活在單一的生命體內(nèi)：三位超越者、回憶中的人——比阿特麗斯、熱爾特魯?shù)滤埂⒏窭郊{、希西爾羅、西普里亞諾、塔丁尼亞德子爵夫人、歐賽比亞·歐泰羅太太，修道院的貢薩洛先生等——以及從母親的子宮和最后幾顆星辰帶來的記憶，古老而遙遠(yuǎn)。

此刻在那里的，是比阿特麗斯和月光下的側(cè)影；熱爾特魯?shù)滤购蜏I水串成的玫瑰念珠；格拉夫納和她的乞丐半身像，雕刻在一根被雨水撲滅火光的木炭上；希西爾羅和那身打補(bǔ)丁的教士黑長袍，還有打了蠟的禿頂，用的發(fā)蠟與他在祭壇上點燃的蠟燭是同一種材料；西普里亞諾愁云滿面，故作高深，頭發(fā)隨風(fēng)飄動，胡子亂糟糟的，走路時嘴里嘟嘟囔囔，對著石頭抱怨自己的不幸；瘋狂而高貴的塔丁尼亞德子爵夫人在她古老的午夜莊園里獨自歡笑；還有活在其他年代的歐賽比亞太太，以及貢薩洛先生，他們依然維持著過時的優(yōu)雅，我同情他們……

他們身后，有無數(shù)張神秘的面孔在窺視，它們抖動著灰塵和覆蓋自己的陰影，這陰影使它們面目全非……然而并沒有顏料可以修潤這些面龐；它們永遠(yuǎn)擺脫不了模糊的污點……多么痛苦?。?/p>

這是無法描述的混亂：一些景象用明亮的油彩加以突出，另一些則用炭筆草草勾勒，背景昏暗且漫無邊際，有時隱約劃過一道閃電：一個眼神，一絲微笑，一種聲音的質(zhì)感……

請你們看看這些人，他們都是傻子“存在戲劇”里的人物，天使和魔鬼們看得開心，從不厭倦。但可怕的時刻來臨，主演在風(fēng)的呼嘯和雷電的跺腳聲中被趕出劇院！慈悲而充滿母性的夜晚將他藏進(jìn)黑色的斗篷。

愿這一天遠(yuǎn)離你，這就是我對你的祝福，可憐的傻子！繼續(xù)活著，上演你的瘋狂吧，賜福于那些選擇了你的靈魂，你是他們安放苦痛的搖籃與墳?zāi)?。去生活，實現(xiàn)你瘋子與蠢驢的命運吧，毫無理性的憂傷詩人！去朝初升的太陽驢叫，向月光輕哼贊美詩吧。要驢叫和輕哼，但不要說話，好讓諸神眾鬼聽見你。比起我們的禱告，他們更容易聽清尖叫。

活著，成為寂靜中的聲音，沙漠中的存在。這就是全部。是嗎？

天亮了。傻子伏在欄桿上，覺得自己的傻勁充滿了光，卻又在陽光迸射下，變得有些暗淡，就像我們眼睛里的那個小姑娘，她探出頭窺視，等待黑夜讓她長大，超越我們的身影，成為黑暗與冰寒全境唯一的存在。

瘋勁沐浴在陽光下，就能得到緩解甚至停歇；人們或許會說他頭腦是清醒的……

傻子無所畏懼，但很平靜，他凝視著河和橋上經(jīng)過的時間，流水淙淙的綠色鏡子映射出他轉(zhuǎn)瞬即逝的影子。這面鏡子對環(huán)境的色彩和掠過其全身的無數(shù)條月光銀絲很是敏感……一張用憂愁和悲傷織成的網(wǎng)，使其困在泥沙與圓卵石的河床上無法動彈。

塔梅加河白天說話、歡笑，在月光下沉睡……

現(xiàn)在，河流說話了，笑了。它與水庫的石頭說話，臉上笑出皺紋，在一千道金光中笑得更加歡快。金色翅膀在水面上空燃燒。

一個奇跡！

活著的時刻紛紛從橋上經(jīng)過，大喊大叫，揮舞著手，被痛苦和其他鬼魂虐待。鬼魂們始終警覺，鞭子緊握在魔爪中……

它們沉思著，緩緩經(jīng)過，停下，又胡思亂想，不知道該做什么。最后它們都很痛苦。想要消磨時間，想要殺死自己！難道它們不正是時間的微粒，由于某個上帝或魔鬼的存在而被釋放并獲得生命？

時光在傻子的注視下從橋上經(jīng)過；傻子的眼睛預(yù)示著不祥，幾乎要在眼窩里睡著，就像白天，夜鳥會在蛀蝕的老樹干的洞巢里睡覺一樣。

那雙不祥的眼睛會夢游，還會剔除路過時光的肉，直到將它們變成熟悉的幽靈——魔鬼般的或神圣的。我們究竟是什么？是神與惡魔短暫的外在表現(xiàn)；傳說中怪物的平庸外形；眾神戴在臉上的面具，而世界是一個戲劇舞臺，生活是一場嘉年華。

我們是畫好的面具，卻不認(rèn)識那個隱藏在面具下的超自然存在。它躲起來，缺乏直面陽光與腳踏現(xiàn)實的勇氣。

諸神不敢現(xiàn)身。他們在場會破壞創(chuàng)造。

人必須存在于諸神和宇宙之間——一個中立地帶，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一個陶土色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