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性視角解讀 《儒林外史》中女性角色的地位及男性心理

⊙邱章穎［南京師范大學，南京 210023］

在儒林這座囚籠中，女子從來都不曾有過自己的名字，她們有的如一縷輕煙般轉(zhuǎn)瞬即逝，有的如菟絲藤蔓，無法獨立，有的更如皮影戲中的皮影，過著被安排好的人生?！度辶滞馐贰房梢哉f完全是“男人”的故事，女性只有是“才女”，才會擁有姓名，或者是僅僅擁有一個姓。女性作為男性的“分身”，僅僅是男性的附屬品，依仗男性而存在，起到工具性的作用。從敘事視角上來看，女性也是被凝視的客體，是男性欲望的投射對象，而這種男性敘事視角背后的男性心理，可以用“得體”原則來解釋。

一、女性是男性的“分身”與“化身”

《儒林外史》中的女性角色，出場大多都有一個身份，或是“母親”，或是“妻子”，這是其中的一大類女性，這類女性，氣質(zhì)和她們的“父”“夫”“子”如出一轍。筆者認為這類女性是男性的“分身”，或者說“化身”，她們大多與自己的男性親屬有著類似的性格、觀念和氣質(zhì)。

與兒子極為相似的母親有開篇的王冕母親，她深明大義，明白官場的黑暗，讓王冕不要做官；同時，也非常識大體，在王冕外出躲避官府的時候讓他不要擔心自己，這與賢能的王冕具有同樣的氣質(zhì)。王冕誓不為官，多次拒絕。與其說是王冕“繼承”了母親的想法，不如說王冕母親才是王冕的“分身”，是王冕的“同心異體”。

同樣地，范進母親臨死前的狀態(tài)是“老太太見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覺歡喜，痰迷心竅，昏絕于地”①。身份地位的突然提高、財產(chǎn)的驟增，都對老太太造成了強烈的沖擊，范進中舉前老太太長久生活不如意，與之后范進中舉后的情景形成強烈的對比。老太太最后“魔怔”的場景，與范進發(fā)瘋的場景互為映照，都是由一個巨大“誘因”造成驟然的刺激，然后使人喪失心智、神智。可以說，某種程度上，老太太只不過是范進的一個“分身”。

而妻子的角色，更像是男性角色的“代言人”，最為明顯的就是第六回中只有趙氏知道嚴監(jiān)生彌留之際仍恐兩莖燈草費油的心事，嚴監(jiān)生說不出的，趙氏替他說了，嚴監(jiān)生吝嗇節(jié)儉的形象躍然紙上。

對比《歐也妮·葛朗臺》中同樣是吝嗇鬼的老葛朗臺，他在生命的最后還是“說得出”的，他對女兒說：“把一切照顧得好好的！到那邊來向我交賬?！雹诓⑶以谧雠R終法事時，當金銀法器一出現(xiàn)，葛朗臺已經(jīng)死去幾小時的眼睛“立刻復活”，此等吝嗇的模樣，與其說他快要死了，不如說他因為金錢而重生。而嚴監(jiān)生卻是“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侄兒和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只管搖頭不是?！雹蹍蔷磋鞯拿鑼懥舭缀驮O(shè)置懸念意味明顯，嚴監(jiān)生在這里是說不出話的，在這種時刻，只有安排一個趙氏，替他“說話”，這樣“代言”性質(zhì)而存在的女性，隱含的是男性話語權(quán)占主導地位的封建意識。女性擁有說話的權(quán)利，但前提卻是表達男性的想法。

第三種分身是后代，典型的即為魯小姐。魯小姐深受父親的影響，從小被當作兒子，不同于尋常的女性，魯小姐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并且精修八股文章，詩詞歌賦正眼也不看，這樣的魯小姐，要求蘧公孫做舉業(yè)不成，便只有生兒子再要求兒子讀書，她對功名的欲望，從父親開始，再從丈夫傳到兒子身上，其實是魯編修自己的“分身”，除了專注科舉仕途、渴望功名利祿之外，她沒有任何自我，沒有任何特征。

第二類女性角色，是極具“男性氣質(zhì)”的女性，如沈瓊枝，但是因為沈瓊枝是《儒林外史》中唯一一位在最后一回被列入儒修之列的女子，所以她完全可以自成一類。在這里提到的“男性氣質(zhì)”，指的是傳統(tǒng)意義上被認為是男性獨有的，比如剛強有力、有能力等等，為何定義它們?yōu)椤澳行詺赓|(zhì)”呢？因為文中展現(xiàn)的大多數(shù)女性，表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均為柔弱、無能。例如第十六回，匡超人家著火時，一家人的表現(xiàn)是：嫂子搶被褥衣裳，哭哭啼啼；老奶奶嚇得腿軟；只有匡超人仍然很冷靜鎮(zhèn)定，“匡超人想，別的都不打緊，忙進房去搶了一床被在手內(nèi)，從床上把太公扶起，背在身上，把兩只手摟得緊緊的，且不顧母親，把太公背在門外空處坐著；又飛跑進來，一把拉了嫂子，指與他門外走；又把母親扶了，背在身上。才得出門，那時火已到門口，幾乎沒有出路?？锍说溃骸昧?！父母都救出來了！’”④嫂子、老奶奶都是除了哭，別無他法，沒有力氣自救，更沒有能力救人，而唯有匡超人，是理性機智、孔武有力、有勇有謀的形象。

第三十八回的軍妻，丈夫死后也是沒有一點辦法，只有“哭哭啼啼”，靠尤公和其他人的施舍才能存活。同一回中提醒老和尚提防惡和尚的老婦人，面對老和尚的求救也是無能為力，只有“含淚”，讓老和尚向蕭云仙求助?！度辶滞馐贰分袩o名的女性角色，遇到困難時大部分的反應(yīng)都是哭，沒有能力直接解決問題。這些無名女性角色身上的類似于“柔弱”“無能”的特質(zhì)，即為吳敬梓理解的“女性氣質(zhì)”。

而對沈瓊枝的外貌描寫是“十八九歲婦人，梳著下路綹鬏，穿著一件寶藍紗大領(lǐng)披風，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叭隆币蛔郑呀?jīng)超越傳統(tǒng)對于大家閨秀的刻板印象。文中武書對沈瓊枝的評價是：“我看這個女人實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淫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看他雖是個女流，倒有許多豪俠的光景；他那般輕倩的裝飾，雖則覺得柔媚，只一雙手指卻像講究勾、搬、沖的。論此時的風氣，也未必有車中女子同那紅線一流人?！雹菸鋾u沈瓊枝為“豪俠”“不帶淫氣”，不帶婢妾的賤氣，這是對沈瓊枝非常男性化的評價，重點強調(diào)了她的“男性氣質(zhì)”。并且，沈瓊枝絲毫不在乎鹽商的財富，得知自己不是明媒正娶之時，憤然拒嫁，整個過程中都是極有主見和自己的鮮明主張的。她拒嫁時的表現(xiàn)是“沈瓊枝聽見，也不言語，下了轎，一直走到大廳上坐下。說道：‘請你家老爺出來！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⑥沈瓊枝第一反應(yīng)不是哭哭啼啼，并且因自己的門楣家庭有十足的底氣和驕傲，所以拒嫁時氣勢凌人，這一點就已經(jīng)與《儒林外史》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大相徑庭了。在面對差人要錢的時候，她也是“我昨日聽得明白，你們辦公事不用船錢的”，“我便不給你錢，你敢怎么樣！”⑦聰明機靈有氣節(jié)，并且堅守自己的原則。

從文中沈瓊枝的語言神態(tài)可以看出，沈瓊枝的生理性別與她的社會性別已經(jīng)分離。她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而是極具“男性氣質(zhì)”的女性，她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的真名士的“化身”之一。同時，也正是因為這種氣質(zhì)，她得以成為唯一一位在文末被列入“儒修”之列的女子。

《儒林外史》中大部分的女性均是與其男性家屬有著相同的氣質(zhì)、觀念、理想，甚至有女性已經(jīng)成為“男性”，作為“男性”而占有小說中的一席之地。而且，正是因為女性是男性的“分身”，所以在主體死去之后，作為“分身”的女性沒有自我，也必將走向滅亡。所以，妻子沒有丈夫的存在就沒有身份意義，才出現(xiàn)了極具諷刺意味的烈婦三姑娘即使父母公婆尚存，仍要為丈夫殉葬的悲劇。

二、女性是男性的附屬品，是男性的“工具”

《儒林外史》中還有一類無法忽視的女性，即妓女。妓女以身體為資本，和男性交換錢、權(quán)、勢。文中描述妓女與名士的關(guān)系時說：“那些妓女們相與的孤老多了，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雹嗥渲斜容^突出的即為“丁言志妓館獻詩”，丁言志不會寫詩，妓女也并非才女，但這種附庸風雅的做法，似乎是對傳統(tǒng)“才子佳人”固定程式的破俗，但是實際上還是脫離不了男性作為主體的現(xiàn)實基礎(chǔ)。聘娘的恩客陳木南失去了國公府的資助，被虔婆怠慢，這種勢利行為恰恰說明了這種身體資本和財產(chǎn)資本之間的交換是不可靠的，沒有感情或者其他親密關(guān)系的綁定便沒有穩(wěn)定的基礎(chǔ)?！度辶滞馐贰分校伺纳眢w永遠不是自己的，只是男性用來交換的物品，用來凸顯自己的“工具”。

第五十三回陳木南道：“自古婦人無貴賤。任憑他是青樓婢妾，到得收他做了側(cè)室，后來生出兒子，做了官，就可算的母以子貴?！雹峥梢?，妓女提升自我地位的途徑，首先是被男人看中，其次是生出兒子，兒子做官，最后才是“母憑子貴”，“貴”得如此艱辛。

女性除了是男性的附屬品，還是男性的“工具”。首先女性是男性的賺錢工具。第十九回的使女荷花，被胡財主看上，胡財主花錢買她，被中間的小人大賺一筆；鄉(xiāng)里人賣弟媳婦與黃祥甫，銀子都兌了，弟媳婦卻要守節(jié)，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議著要搶，而弟媳婦是沒有任何選擇權(quán)利的，她的身體不是被換成錢，便是被奪走，完全沒有自主性。

除了賺錢這個實在意義上的工具性來說，在文本的抽象層面，女性角色的工具性還在于她們的作用?！度辶滞馐贰穭?chuàng)造很多女性角色，大多是為了烘托男性角色或者為男性角色的命運進行預言。例如王氏和趙氏，一個映襯了嚴監(jiān)生的摳門節(jié)約，一個反映出嚴監(jiān)生在兄弟之間略低的地位。楊執(zhí)中家的老嫗，被楊執(zhí)中拳打腳踢，顯現(xiàn)出楊執(zhí)中這個假名士的丑惡嘴臉，與后文婁二公子對他的態(tài)度形成鮮明對比，諷刺意味十足。匡超人母親夢到匡超人做官，也為匡超人的飛黃騰達留下鋪墊。三十八回，寫軍妻是為了表現(xiàn)尤公的善良，寫老婦人提醒和尚是為了引出下文的勇武少年蕭云仙……《儒林外史》中的無名女性，都是沒有個人特質(zhì)的，她的“存在”從來不為表現(xiàn)她自己而存在，僅僅是為表現(xiàn)男性的形象或者預示男性命運的“工具”。

三、女性是被凝視的客體，是男性欲望的投射對象

《儒林外史》第十四回描寫到的女性群像，是在馬二先生游西湖時。馬二先生“見那一船一船鄉(xiāng)下婦女來燒香的，都梳著挑鬢頭，也有穿藍的，也有穿青綠衣裳的，年紀小的都穿些紅綢單裙子，也有模樣生的好些的，都是一個大團白臉，兩個大高顴骨，也有許多疤、麻、疥、癩的。”⑩“那些富貴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隊，里里外外，來往不絕，都穿的是錦繡衣服，風吹起來，身上的香一陣陣的撲人鼻子。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巾，一幅烏黑的臉，腆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只管在人窩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馬二先生嘴上說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但卻把女性外貌的顯著特點都看了個明白，況且，若不是把女性看了個遍，怎能知道女人不看他呢？這一回通過馬二先生的限制視角來寫，達到了一種欲望上的通感。他一方面不斷壓抑自己的情欲，一方面不斷釋放自己的食欲。著重描寫他的食欲，也是為了突出背后隱藏的情欲，女性群像的存在是由馬二先生如何看待她們的行為構(gòu)成的。她們只是馬二生欲望投射的對象，馬二先生成為權(quán)利的主導和凝視的主體，而這些女性則成為被凝視的客體。

《儒林外史》中，基本都是男性“看”女性、男性“看”男性，幾乎沒有女性“看”男性的描寫。文中總有男性在女性身上獲得窺視的快感，或者獲得征服的欲望。此種視覺的壓制體制中，男性有著掌握話語權(quán)的優(yōu)越感。男性目光作為一種性別化的觀看力，占據(jù)主導甚至是獨斷的地位，而這種主導地位背后，暗含著“得體”的男性心理。

四、舊制度中的男性心理

西蘇認為：“男性的價值觀是建立在‘得體’原則之上的，即得體—財產(chǎn)—盜用，分別指自我身份、個人財產(chǎn)積聚和篡奪霸占。為了堅持‘得體’原則，確定行為規(guī)范，男人‘迷戀于歸類劃分，組織系統(tǒng)體制，建立等級制度’。”?不難看出，《儒林外史》中的每一位男性，幾乎都遵從著“得體”原則，商人要戴方巾，名士要與妓女相交，婁二公子多次訪“賢”，無一不是造作地裝名士、學古風。而這種心理的產(chǎn)生，是在男性已經(jīng)建立好行為規(guī)范和等級制度之后對于自我歸類劃分的迷戀，即自我身份的確認。

而自中國古代以來就確立的嫡長子繼承制，更是舊社會男性對自我身份、權(quán)勢、地位、財產(chǎn)的一種留戀，此類資本積聚后，會有被剝奪沒收自己財產(chǎn)和喪失特權(quán)的恐懼感，或者面對死亡時的無人繼承的無力感，所以必須找到相對有能力的象征——嫡長子來繼承。在古人看來，男性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更具有維護自我身份、保持個人財產(chǎn)積聚和篡奪霸占的能力，而這樣的能力，會讓男性同時擁有建立規(guī)范的權(quán)力，當資本與權(quán)力相結(jié)合，就造成了女性完全游離在話語權(quán)之外的局勢。

因為男性對自我身份的珍愛與重視，所以女性角色可以成為男性的“代言人”，可以用來表現(xiàn)自我地位，而不是成為“她自己”；而同時，個人的財產(chǎn)積聚有多種方式，一旦擁有話語權(quán)，確定行為規(guī)范之后，女性不能進入等級秩序，只能成為男性的附屬品，甚至成為其斂財?shù)墓ぞ摺６行詫τ谂缘哪?，并不在于承認女性的主體性，而在于賦予自己“看”的特權(quán)，通過“看”確立了自己的主體位置。

《儒林外史》中的女性，從來不是等級秩序中的一員，只能作為男性的“分身”與“化身”，替男性“代言”或為之死去。女性是男性的附屬品，是男性為了表現(xiàn)自己、滿足個人欲望和斂財掠奪的“工具”，她們作為被凝視的客體，沒有篡奪霸占的能力，甚至被男性作為維護自我身份、保持個人財產(chǎn)積聚的物品。作為“分身”存在的女性，必然不可能成為文章的“主體”，只能作為“客體”而存在，而此種“客體”存在的意義正在于其工具性和其對男性主體的依附性，所以，《儒林外史》中對于女性形象的描寫，首先在于承認男性的主體性，承認男性建立的等級制度。在時代局限中，“得體”是儒林男性對自我身份的共同要求，而這一種“得體”，也許恰恰意味著“她者”的不得體。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清〕吳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0頁，第61頁，第165—166頁，第395頁，第387頁，第398頁，第493頁，第495頁，第146頁，第148頁。

② 〔法〕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 高老頭》，傅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61頁。

? 趙一凡等主編：《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3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