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承暉
我正在和一位蛞蝓說話。
蛞蝓先生閉著眼睛,嘴里啜吸著汽水,氣泡帶著呲呲聲從水中溢出。我對這種聲音非常敏感,每當它輕輕一下叮在我耳朵上時,我都能感到一股電流傳遍全身。
“我準備去復(fù)原?!彬因跸壬?、混雜著黏液流動的聲音是從一個粘在脖子上的合成器里傳出的。
我皺了皺眉頭,從桌上拿起他之前遞給我的身份證件,照片欄里一只三維的蛞蝓正在旋轉(zhuǎn)著,好讓人看清它各個角度的細節(jié)。
大約10年前,零,他們稱“他”為零,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自我物種身份認知運動。某一天,零和往常一樣在橋洞的床上醒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一位狗——文明歷史上的第一“位”狗。他從橋洞中走出,開始向世人展示他的智慧。
很快,人們涌上了街頭,高聲呼喊著支持零。支持者們不能把零的人臉打印出來,也不能畫一只狗上去。于是,他們用一個大大的圈來代表零。后來,零因為這個符號被支持者們稱為零。
零和最早的支持者們可能不會想到,這場運動最終使議會修改了法律,授予了他們最渴望的權(quán)利——自定義形象權(quán)。零和支持者們獲得了新的身份證件,所有出現(xiàn)他們照片的地方,都將使用他們自定義的形象。
“你想從哪里下手?”
“眼球,我想先把眼球摘了。”蛞蝓先生睜開了他一直閉著的眼睛,“上下眼皮合到一塊兒,眼角的地方弄一個針孔攝影機,眼球空出來的地方塞個輸感器。還有皮膚,我想把手上皮膚換了。最近出了一款冒水的皮膚,雖然那是魚皮膚?!?/p>
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水吧的音樂停了。水吧主要面向蛞蝓先生這樣的群體,半空中亮著不少方形的光塊,那是一種面具式屏幕,可以捕捉屏幕下“人”臉上的表情,并轉(zhuǎn)換成用戶想要的樣子顯示出來?!肮舶。阋呀?jīng)戴了五年屏幕了,終于可以扔掉這玩意兒了。這種時候你應(yīng)該聽一首十三的歌。”
蛞蝓先生歪了一下脖子,將合成器音響調(diào)大:“服務(wù)員,快放十三的《里面的臉》?!?/p>
音樂響起,他對我說:“十三……我沒有以前那么喜歡他了。”
我愣住了,回想起了蛞蝓先生將十三視作生命的全部的那段日子。
十三是第十四個被政府認可了自定義形象的人,他是一位蘇格蘭牧羊犬。十三當時已經(jīng)是頗有名氣的歌手,在獲得了新形象后的第二年,十三宣布,將通過手術(shù)將自己的面部形象向證書上靠近?!拔疑鷣砭褪且晃惶K格蘭牧羊犬,我想復(fù)原我本來的面貌?!笔中g(shù)在一家私人整容醫(yī)院完成,當十三在媒體的長槍短炮前摘下頭上全部繃帶時,所有屏幕前的人都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張出乎意料的好看的臉。這家整容醫(yī)院后來就成了專門提供這類服務(wù)的公司。
零和十三的后繼者們把這類手術(shù)稱為復(fù)原。
回過神來時,蛞蝓先生已經(jīng)說到了一半?!啊瓋r格太高了,我只能一直戴著面具和聲音合成器,最近才攢夠了一點錢。而且,你知道,我這樣的族群很少,沒什么現(xiàn)成的套餐。我在的城市已經(jīng)覺得不進行復(fù)原就算不得物種認同。有些沒素質(zhì)的人會假意去搞個認證,然后戴著面具做一些出格的舉動,敗壞了我們的名聲?!?/p>
我意識到了什么,看向他放在椅子上的公文包:“那你這次跑來這座小城,是因為……”
蛞蝓先生拍了拍自己的包:“我在給他們打工,‘全新自定義那群人,他們要求將植物也納入可自定義認同的范疇,植物能思考嗎?不管怎樣,他們付我工資。出差的工資更高一點。手術(shù)幾乎掏光了我的家底,在你們城市跑完,這一兩個月我就能有著落了?!?/p>
“那可能有些難度,這里的議題遠遠跟不上你們?,F(xiàn)在這兒才剛開始爭論克制型異物種認同到底存不存在?!蔽倚Φ?。
蛞蝓先生忍不住挑了一下眉,用明顯有些生氣的口吻說道:“你是說刻意把自己的物種特點藏起來,不想被知道自己有不同于人的物種認同的那種貨色嗎?”
“咳,這里的人沒有在說你。”見我神色不對,蛞蝓先生連忙又補充了一句。
這時,蛞蝓先生的手機響了,他告訴我,同行的人在催他去干活了,語氣中滿是遺憾,畢竟和舊友相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我和他站起身,走出水吧,在夜晚的寒風(fēng)中,我們準備道別。蛞蝓先生抬起手想拍拍我的肩,但我提前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
耳邊風(fēng)呼呼作響,蛞蝓先生一瘸一拐走遠了,那是他那兩層高的用木架、鐵皮和碎磚拼湊起來的房子垮掉時壓壞的。我以前勸過他先修復(fù)一下受傷的腿,他表示那并非是蛞蝓的一部分。那一天,還是智人種的蛞蝓先生從屋頂摔了下來,萬幸只瘸了一條腿,但是他的孩子被壓在了兩層樓的碎塊之下。那一天,鄰居們都歡喜地跑進城里看第一次上街做狗狀的零的熱鬧,沒有人來幫他。
據(jù)說,他的孩子在快要發(fā)不出求救的聲音時,他祈禱能發(fā)生奇跡讓孩子出來,最后,他只看到幾只蛞蝓從縫隙中爬了出來。
這時風(fēng)更大了,吹在我身上發(fā)出呼啦啦的聲音。我捂緊衣服趕快離開。哦,蛞蝓先生要是真的拍到我,他可能會無意觸及我部分硬邦邦的皮膚,這些是我在黑市做的廉價“復(fù)原”。當蛞蝓先生對植物和非生命認同流露嘲諷時,我有些生氣。
我伸手進口袋里,握住了我自己做的新身份證件,照片欄里旋轉(zhuǎn)著的是一聽可樂。你想聽我的故事?免了免了,我們都是同一個故事。
之淼//摘自2021年12月7日《中國青年作家報》,本刊有刪節(jié),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