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烏鴉,騰起老鷹一樣的
黑翅膀,它在秦嶺
一座森林之上,發(fā)出渾厚的叫聲
“??!”“?。 彼氖闱?/p>
只有一個字,卻中氣十足
響徹云霄,讓我的詩句顯得
孱弱
很多年,我再也沒有見到一個詩人
敢于這樣表達情感
河道里,一床亂石
清泉發(fā)出吼聲
喜鵲落在公路上
一只小小鳥
到處看到蒲公英,舉著圓球
像是在趕路
立在眼前的山脊
只有濃霧和密林
松樹高大,掉到地上的松塔
像玉米棒子
我端著飯碗,蹲在門口吃飯
掉下一顆米粒
被一群黑鐵的螞蟻,抬起來
我相信它們會
翻過秦嶺
當我寫下:紅豆
甚至有點難為情
這樣兩個字,應該出現(xiàn)在
少女的日記,或者瓊瑤的小說里
但是今天,我在秦嶺
碰到一棵紅豆杉
孑然一身,孤單地站在半坡
我想它原本生在南國
因為害了相思病,準備去輞川
卻在這里迷了路
幸好,樹上的紅豆還沒生了出來
否則我不知該釆不該釆
即便采了,也不知
送給誰
半山蟲鳴,是沸騰的聽眾和
各種伴奏器樂
喜鵲和戴勝鳥爭當凈角
丑角,自然歸黑薩烏鴉
藏在深林里的布谷,是老旦
小花旦,只在夜晚清唱
看不見長什么模樣
但非她莫屬
小生,乃水邊的一種白鳥
誰家的公子,翩翩而有風度
老生,我選八里坪的一只大公雞
他自負自己的唱功,冠蓋秦嶺
只可惜,有點脫毛
做飯的王姐說,大清早聽見慘叫
一伙人捕走了小黃
現(xiàn)在估計燉成一鍋爛肉
爛肉,盡管被王姐說成“亂又”
我還是一陣難過,早飯都有點吃不下去
那個小黃,就是尾隨我走路的黃狗
就是看見我手里提著棍子
依然搖著尾巴靠近我的小黃
但是過了兩天
從一家門前路過
一眼看見小黃臥在臺階上
我喜出望外,趕緊召喚
小黃爬起來,依然搖著尾巴
一瘸一拐走過來
表情有點沮喪
后來還是聽王姐說
小黃咬死了別人家兩只雞
遭到一頓毒打
好在沒有被殺了“乞又”
我不太愿意相信這個說法
卻沒有因為聽到雞死了哀傷
從那之后,衣兜里裝了兩根火腿腸
但再也沒有碰見小黃
一片松樹林,黑魆魆站在面前
觸目驚心!
它們好像遭遇火燒雷擊
但沒有一棵倒下,甚至傾斜
看上去,更加正氣凜然
一群鋼鐵戰(zhàn)士
讓人起敬,又揪心
聽說,敵人是一種瘋狂的
線蟲
而不是被污名了的
風
我這樣想時,正好刮過一陣罡風
之后,是巨大的安靜
好像,有一朵野白花
正從草地拱了出來
石頭從山頂流下來
流成河,流成海
那是數(shù)百萬年前,第四紀冰川
現(xiàn)在,嶙峋的石塊鋪排下來
仿佛大地傾斜
一路上,遇到的冷杉
樹枝只向一個方向伸展
另外半邊,被鋒利的風阻斷
高山杜鵑卻正在開放
那些寒冷的花朵,有星辰的光芒
沒有香氣,也不招蜂引蝶
越往上攀爬,越感到空氣清新凜冽
后背,是初夏太陽的暖寶
前胸,卻不斷有風的冰手
伸進衣衫
據說,有一種渾身火紅的鳥
生活在這里,它紅色的嘴巴
銜著太陽的光芒,紅色的羽毛
掉一枚在地上,就會變成紅寶石
這種鳥,也許飛在《山海經》
我肯定不會遇到,但我遇到了一只
啄木鳥,在一棵松樹上鑿出了洞
那樹洞里,又藏下多少神奇故事
當我最終停留在一塊草甸
我看到一片冷杉,像一件件狼牙棒
插在山坡,烏鴉落在樹尖上
沉默,如一尊巫
我躺在肥厚枯黃的草甸上,望天
天空高古,沒有遮攔
耳邊,只有無盡的風
仿佛自己,不知是哪一個朝代的
遺民
昨夜一場大風,把頭頂?shù)脑?/p>
一袋子全部收走
我又看到了小時候的飛機
像一枚小小的銀色胸針
給透藍的天空,鑲上一道白線
秦嶺的山峰,全部露出真容
與天相接的輪廓,清晰分明
門前的河流,水落石出
一聲雞啼,仿佛整個世界都
鍍上一層光亮
我站在陽光下,覺得身體里裝滿了
沉重而多余的雜物
現(xiàn)在,就要卸掉這副盔甲
等待一個儀式
醍醐灌頂
我來之前,搜救隊就住在隔壁
我見過他們的全副武裝和尖端設備
我確信,他們能在深嶺中
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和馬跡
甚至,如果需要
他們還能找到李時珍或者
孫思邈的蹤跡
但是,半個月過去了
他們只找到了云煙
只從輪胎里帶回了一些
草葉和泥
失聯(lián)的人,如果還活著
我希望他有一天,青布長衫
出現(xiàn)在山寺里
或者粗衣短褐,背著釆藥的竹筐
行走在深山的小徑上
如果,如果他不幸真的死了
希望他成為林中的一棵青松
或者嶺上的一朵白云
據說,每一年都有人在秦嶺
迷路,或者執(zhí)意走丟
他們把這類人叫驢友
為此,在深山我?guī)锥瘸堕_嗓子
向天長嘯。搜救隊就住在隔壁
但我不愿再從那里打聽
任何消息
橫看是嶺,側看成峰
在八里坪,我找不到一個位置
可以俯瞰整座秦嶺
有時白云出岫,有時林濤的颶風
在深夜洶涌滾過屋頂
秦嶺就在眼前,但我接近
一無所知
在八里坪,喜鵲落下
負責向人間報信
而烏鴉上天,可能通神
秦嶺沒有時間,萬古山河
大公雞只是一個鬧鐘
走進山路,會碰見人家
門前的櫻桃正紅
而半坡散落的蜂箱,卻似
另一個王國
再往深處走,還會碰見拄杖獨行的
青衫道人
傍晚,站在天地之間,閉目
想關閉身體上眾多的開關
只留一盞燈,照亮
秦嶺的倒影
每天,我走出去
又回到原地
有一天,我會不會在山里
遇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