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歲月里潛行的池河

當(dāng)溫暖的東南亞季風(fēng)帶著充沛的太平洋水汽穿越半個中國趕來，石泉的池河便歡暢起來。因為，季風(fēng)到了秦嶺腳下，像是突然感知到翻山越嶺的艱辛，一聲不響地放下身段化雨入河了。

秦嶺，這條南北地理分界線，這中華民族的龍脈，不僅有美不勝收的風(fēng)景，有鬼斧神工的奇異，還有無數(shù)未解之謎，這些都在崇山峻嶺中若隱若現(xiàn)。

廣為流傳的金蠶實物——鎏金銅蠶，在秦嶺腳下的池河邊重見天日之時，那份鮮活一下令無數(shù)人瞠目結(jié)舌。

它不再上山結(jié)繭，不再化蛹成蛾，只是抬頭打量著四方，在字里行間展示出另一個世界的奢華。兩千多年過去了，人們行走，人們衣食，人們繁衍，它就一直在大地的某個角落默默關(guān)注著。

稚氣未脫或飽經(jīng)滄桑，歷史與現(xiàn)代在一條小小的蠶體上交融，這也昭示著，透過金蠶必有一條通向歷史的大道。

如果鎏金銅蠶會說話，說的當(dāng)是繁華如夢。時光煙云深處，無數(shù)河流早被歲月煙塵湮滅得無影無蹤。池河，猶如日月手掌攤開的那道紋路，一旦念及，那份溫潤與蜿蜒就在光陰的慫恿里律動。

池河以這樣的方式從山腳下開疆拓土，淌出一片天地來。于是，自然氣候和多山少田的地方，成了桑的世界，成了蠶的江湖。

我仿佛看到，在池河水的滋潤里，歷史里的生活畫卷正盛大而喧嘩地展開著。

在池河，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種蠕動的力量。那么，讓我做一次虛擬旅行，到詩情畫意和時光大好的池河身畔徜徉吧。

朝看箔上蠶，暮收繭上絲。

云霧在南風(fēng)稍事休息后悄無聲息地凝水下探。池河，這根白亮亮的線，像蠶絲一樣在石泉的懷里左彎右拐。

池河是一個取景框，框定風(fēng)情，框定歷史，也是一根藤蔓，結(jié)出瓜果一般的村莊。筆墨如若再宕開，衣被天下是一個并不遙遠的詞組。

青山綠水，粉墻黛瓦，與時常騰起的云霧組合到一起，世外桃源般的景象便躍入眼簾。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屋一院都流露出北方草原或大漠所沒有的溫婉與沉靜。

有淺山丘陵從東、西、北面屏列起來，環(huán)山再從南面放下插銷，池河鎮(zhèn)懷里的萬千風(fēng)物睡得安穩(wěn)了。那古道，那桑蠶，那池河卻一刻也沒有閑著。

池河鎮(zhèn)物阜民豐，是古子午道上的重要節(jié)點，是聞名天下的“蠶桑之鄉(xiāng)”。最初的商人就在這條古道上，肩挑背扛，車載馬運，把物品運出，又帶回鹽巴、糧食。他們或許不曾想到，這種意在維系村落生存繁衍的本能行為，對文化的繼承與推動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種桑養(yǎng)蠶，繅絲織綢，是小鎮(zhèn)人們行走的底色，仿佛是身體里的一部分，俯仰或呼吸之際都寸步難離。

沒人知道，第一個在這里種桑養(yǎng)蠶的人是誰，來自哪兒，什么時間……反正池河人祖祖輩輩用麥梗做成“山”的樣子，讓蠶吐絲、結(jié)繭、繁衍。

在我的心里，山水就是一片滾著露珠的桑葉。

曉夕采桑多苦辛，好花時節(jié)不閑身。

夜晚降臨，女子坐在電視機前，看到自己白天采蠶，下午散葉喂蠶的紀錄片時，優(yōu)美的畫面配上深情的解說詞，會給她的日子帶來什么樣的觸動呢？

款款而來的池河，停停走走，同桑海疊加在一起，走過的羊群與天上的白云一道，可以在水里幻化成絲或繭的模樣，幻化綢和緞的飄逸。

不管我們對電視機前女主人內(nèi)心的猜測是什么，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吃苦耐勞，夢想總會像繭絲那樣不斷延伸。

日子在詩畫里，腳印停歇在風(fēng)塵中，夢想?yún)s時時破繭而出。

假作真時真亦假。

故事無處不在，有些真實的故事，越傳倒越像假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鎏金銅蠶的偶然出土，讓平靜的池河鎮(zhèn)石破天驚，從此聲名鵲起。

池河有金，譚家人以養(yǎng)蠶為生，冬季閑下來，便在池河邊淘金貼補家用。1984年，譚福全帶著孩子在池河岸邊謀生活。在一個兩米多深的“金窩子”里，譚福全的二女兒譚可春發(fā)現(xiàn)一條和真蠶大小一樣的金蠶，周圍還伴有若干五銖錢。

難道蠶有靈性，也會遁入地下修煉，然后在某一時刻再入人間，看滄海桑田默契而成的溝壑？

滿載而歸，一家人視之如珍似寶，專門做了個木匣子，用紅綢布包裹起來，小心收藏，像抱著十代單傳的嬰孩，生怕有一絲閃失。

鎏金銅蠶橫空出世，各種版本的消息鋪天蓋地。很多聽到消息的人慕名前來，想要一睹風(fēng)采。那種神秘的金屬光澤帶著直觀的視覺沖擊和震撼，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萬千敬畏。其中不乏眼光獨到之人，出價八千元要收購。這事讓譚福全忐忑不安，一年淘金才有三、四千元的收入，面對這筆巨款的誘惑，的確需要十足的定力。

思謀再三，譚福全從親戚那里借來路費，懷揣金蠶搭車趕往西安，將金蠶直接捐獻給了陜西省博物館。

經(jīng)北京的考古專家鑒定，這是一枚漢朝時期的鎏金銅蠶，彌足珍貴。譚福全不知道，一份質(zhì)樸抑或?qū)ι剿尿\，讓鎏金銅蠶填補了我國考古史上的一項空白，被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因為誘惑，所以有了故事，反其道而行之，所以令世人銘心。

此時，金蠶依然看白云蒼狗，看斗轉(zhuǎn)星移，也心甘情愿地帶領(lǐng)著我們一步步趟向歷史縱深。

在《詩經(jīng)》中，有關(guān)桑蠶的風(fēng)雅頌太多太多。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的蠶祀詩;“交交黃鳥，止于?！钡牡肯г?“南山有桑，北山有楊”的祝福詩，無一不讓桑蠶走進生活的每一個旮旯。

秦漢時期，石泉所在的漢江一帶已是“桑柘遍地、絲帛盈市”。

歷史上，子午古道南起石泉縣池河鎮(zhèn)，北至西安市子午鎮(zhèn)西的子午谷，途經(jīng)秦嶺梁、月河等地。通過這條秦嶺南北古道，石泉及漢江流域的蠶絲等物品源源不斷地運往長安。可以說，子午古道是石泉絲綢運往長安的命脈。

歷史上，這里有很多很大的作坊，織工多達千人。色彩鮮艷的絲織品，花紋繁多，做工極為精致，是人們最中意最渴望得到的產(chǎn)品。

如果為我們的想象插上一雙翅膀的話，那我們不妨相信有一群古人在這里的某一個地方，采桑喂蠶摘繭繅絲。

隔了那么久，有些事情要憑空猜想是很難的，唯一可知的是季風(fēng)必定年復(fù)一年地刮下去。如此具有人文情懷的猜想，不論它是真是假，確是我們懷想兩千年前那場盛華的一個理由。

在中國古代的歷史典籍中，一直就有金蠶的記載。

比如晉代陸翙的《鄴中記》里記載：永嘉末年，齊桓公的墓中發(fā)現(xiàn)金蠶數(shù)十箔，珠襦、玉匣不可勝數(shù)。

比如南朝時期梁任昉在《述異記》中記載了吳王闔閭夫人墓中發(fā)現(xiàn)金蠶玉燕千余雙。

比如北宋李昉編纂的《太平御覽》中也提到秦始皇陵里“以明珠為日月，魚膏為脂燭，金銀為鳧雁，金蠶三十箱”。

……

書籍中提到的金蠶都去了哪里？難道真的耐不住寂寞，又跌入紅塵而香消玉殞了？

如果沒有實物佐證，史志典籍的記載只能是干癟的、失血的、空洞的，是舞文弄墨者一廂情愿的附會罷了。

同樣，一段空白也落在石泉的歷史里。除了古人的幽靈，再就是按季節(jié)漲落的池河水，和倏忽而至的煙云。

從物質(zhì)角度而言，再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比金蠶更有價值了。那么，這條金蠶在池河身畔究竟守望了多少年

萬物皆有靈犀。

輕薄、通透、柔弱、神秘的絲綢，是最令人血脈僨張的物品。穿上它的人，可以迎風(fēng)起舞，可以張臂起飛。在無數(shù)王公貴族看來，如若少了這份風(fēng)韻，算不上真正的高貴，那些宮殿縱然雕欄玉砌也毫無品位，三餐縱然鐘鳴鼎食也毫無滋味。

金蠶是一把鑰匙，一旦打開塵封歲月，歷史和文化似乎用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大漢的鏗鏘長歌從時間的深淵里打撈上來，以一種鮮明的畫面感凸顯它的存在。

公元前126年，杳無音信的張騫突然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大漢宮殿。當(dāng)他從衣袖里掏出一卷羊皮地圖攤在漢武帝的案桌前，祁連山的雪峰、水肥馬壯的草原便連綿不絕地展開了。

漢武帝劉徹一拂寬袖，拍案而起，對著地圖，只道出兩個字：通商！

石泉，在這兩個字里該涌起哪一種波瀾呢？

隨著絲路拓展，這里的蠶絲、絲綢及桑蠶文化傳播到了世界各地。

假如給我們一個俯視的角度，絲路的確像桑蠶吐出的長絲，是大地上的一條生命線。來自吉爾吉斯斯坦、土庫曼斯坦、阿拉伯……的商人，正交易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

在池河身畔，人們在勞作之余，時常唱起漢調(diào)。哼唱的人們都不是專業(yè)出身，平時干什么的都有。高亢、有力的漢調(diào)，卻有著十足的底氣和自信。

文明的軌跡猶如五彩繽紛的絲線，青山綠水仿佛是從未停歇的織機，光陰是編織的素手，經(jīng)與緯，古與今，生生不息。

在史記里，在絲路上，在詩詞里，在每一縷扭動的炊煙里，桑蠶作為和平使者，見證了東西方文明交融的盛況。

勸課農(nóng)桑，恩澤天下。

相傳，張騫功成名就之后，回鄉(xiāng)看到遍地種植桑麻，隨處可見紡織作坊，為大漢強盛而耗盡畢生心血的他大喜過望，再次回到朝廷，就將省親途中所見所聞如實報告給了漢武帝。

漢武帝龍顏大悅，張騫適時提出獎勵興桑養(yǎng)蠶者，獎勵繅絲織綢者。畢竟，向西的通天大道已經(jīng)打開，天下人渴望的大國盛世，需要貨物來流通。

因為匠人們對蠶桑生產(chǎn)耳濡目染，對蠶生理結(jié)構(gòu)了解入微，輔以驚人的想象力，加上爐火純青的技藝，物品自然是臻于完美的。匠人一絲不茍地塑模、翻范、烘燒、澆注、鎏金，因此那些“蠶們”擁有了比匠人更長久的生命。直到今天，鎏金銅蠶透出的神韻，依然令人屏住呼吸。那些工匠如若得知作品在兩千年后，還受到膜拜，內(nèi)心該是一種怎樣的感觸？

雖然人們還一時找不到生產(chǎn)金蠶的遺址，但轉(zhuǎn)折在鎏金銅蠶身上的紋路，卻全息了匠心獨具的風(fēng)采。

在陜西歷史博物館里的古代文明第二展廳里，鎏金銅蠶正靜靜地躺在展柜中?！澳苡腥绱酥叩氖炙嚭蛯徝溃_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四周的觀眾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惟妙惟肖，蠶頭向上翹起，呈吐絲狀。如果金蠶會說話，娓娓道來的語氣會像什么呢？

月黑之夜，一個盜墓人準確無誤地在繅絲作坊主的墓室上方打出一個洞穴，舉著火把麻利地潛入墓室，帶走容易變現(xiàn)的金器、銅器，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洞口封上，手法如此嫻熟?；蛟S，他的祖輩曾參與了這座墓室建造。在他大步流星之際，一條金蠶從布口袋里滑落，發(fā)出細微之音。假以時日，它被雨水挾裹進池河是一種必然。池河水不時搖晃著草叢，發(fā)出沙沙聲響，像蠶咀嚼桑葉那樣。栩栩如生的金蠶，與時間之河有相同的節(jié)律，不知是時間帶走了它，還是它帶走了時間，反正它在日月更迭里找到了對抗死亡的力量。

在接下來的光陰里，只有池河與之深情傾訴，仿佛傾訴著生死相依的內(nèi)容。那些陷進黑暗的日子里，桑葉還在一茬接一茬地生長著。

兩千年的時光算不上滄海，但金蠶體里的桑田，一直茂密如初。

池河，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時時把天光拽下送給村莊。

孟子曾言：“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也。”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蠶是豐盈潤物，是財源滾滾的象征，是執(zhí)著奉獻的象征，也是羽化重生的象征。如今，它是絲路各項活動的LOGO。

季風(fēng)年復(fù)一年地從南方來，把歲月卷走，只剩下積淀。有人說，桑樹沒有家，它的位置經(jīng)常是偶然的。池河兩岸的村落血脈相連，像一株株枝丫縱橫的桑樹，清晰如畫。

帝國沉埋，金蠶自然記得曾經(jīng)王朝的樣子，在蘇醒之后，即時展示一個盛世王朝的雄心。不妨想象一下，就在白墻黛瓦的街上，兩千年前，人間煙火也如此刻一樣，絲綢輕柔地拂在來往行人的身上。

那時風(fēng)動，此時心動。這既是一種描述，也是一種期許吧？

此時，來自東方和西方的風(fēng)，在每一個路口相遇、抱拳、握手、擁抱。在池河身畔，制種、養(yǎng)蠶、烘繭、繅絲，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池河，這金蠶最初的凝望，成了“桑梓”家園的徽章。

當(dāng)我們凝望金蠶最初的姿勢，瞬間醍醐灌頂。以現(xiàn)代人的角度來看，石泉——這個在歷史河流里的砥柱，依然神采奕奕。

金蠶，或許就是佇立數(shù)千年的引路童子。畢竟，它與石泉上演過一場生死之戀，休戚與共是不二選擇。

池河出金，不是一個噱頭。如今，石泉是西北地區(qū)蠶桑大縣，延續(xù)著傳統(tǒng)的蠶桑民俗活動，譬如還保留著開蠶門、祭蠶神等風(fēng)俗，日進斗金是一種常態(tài)。

自東向西川流不息的池河，賦予了這片大地的靈氣。石泉人對待任何事情都兢兢業(yè)業(yè)，是態(tài)度更是習(xí)慣。因此，色澤鮮潤、軟亮輕柔、質(zhì)地精良的蠶絲聞名海內(nèi)外，這里還被授予了國家地理標(biāo)志保護產(chǎn)品稱號。

鎏金銅蠶是農(nóng)耕文化、蠶桑文化、絲路文化的集合，是愛國精神、奉獻精神、超越精神、傳承精神、工匠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

日月不老，池河不老。我們行走在丘陵或山間的石階，不經(jīng)意間就會看到采桑的女子。一大批專業(yè)或業(yè)余的攝影師，不避風(fēng)雨，前來用鏡頭將石泉的一幅幅畫呈現(xiàn)到世人面前。

靜下來，我們依然會聽到咀嚼聲、吐絲聲、紡織聲……越來越強，從歷史到現(xiàn)在，從池河清波悠悠到絲路氣象萬千。

責(zé)任編輯：謝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