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延安

我中年才去延安。

小學時，一個好伙伴悄悄從家里拿出相冊給我看，一疊黑白照片中有幾張水粉描過的彩照，有位青年身著草綠戎裝，朱唇紅腮，面頰粉嫩。這是我爸，小伙伴指著說。按輩份，他爸我要叫爺。他爸在我見到時已患食道癌，是個很瘦弱的中年人，時常披件舊軍大衣在村里放牛，在田間地邊與干活的同村人擺龍門陣，有時也看到他努力地跳過田坎去趕偷吃莊稼的牛?；锇檎f他爸是延安抗大畢業(yè)的，我看他爸與照片上那個人沒多少相似之處，也沒有聽他講過抗大的故事。小伙伴沒有刻意突出延安抗日軍政大學的校名，但我對這個名字過耳不忘。

我們小學還沒畢業(yè)，小伙伴的爸就去世了。小伙伴零零星星地給我講了些他爸的故事，說我家有不少書就是他爸讓我爹幫著藏下來的。我家的確有些缺頭少尾的書，有的還能從破損的書脊上看到書名，有雨果的《九三年》、海涅的《詩歌集》、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還有《西游記》《康熙字典》等。我小學時，就囫圇吞棗地看過這些書，記得《九三年》中有位當酒保的母親負責給戰(zhàn)壕里的士兵倒酒喝，也記得《詩歌集》里的插圖全是精美的素描。現(xiàn)在看來，這應該是我最早接觸的外國文學和古典文學。

我們村對父親的稱謂有兩種，讀書人家或有人在外工作的人家，叫爸，農(nóng)家子女，就叫爹。小伙伴每次說起他爸，我們都肅然起敬，也為他爸這么年輕就回到農(nóng)村感到惋惜，如果他爸繼續(xù)待在部隊上，說不定會當個將軍。小時候，我對堆在床后架子上的書關(guān)注不多，也看不懂多少，直到后來上師范當了教師，才知道這些書不是一般人會讀的，也不是一般人家會有的。這更讓我對抗大充滿了向往，時常猜想在這所大學讀書是個什么樣子。

初中課本里有首詩叫《回延安》，我們學到這一課時才知道“信天游”不光是一首歌曲，還是一種民歌。早年村里廣播和電視里天天播放著流行歌曲，《信天游》是最流行的一首，女歌手聲音粗獷高亢，如颶風在天地間回蕩。村里小孩放牛都會在山坡上聲嘶力竭地模仿歌唱，有時還專門跑到山谷里去呼喊，聽到回聲一層層傳來，與廣播里帶混響的歌聲差不多?！痘匮影病愤@首詩我們都能背誦，“杜甫川唱來柳林鋪笑，紅旗飄飄把手招?！薄皹渖覙渲涓?，親山親水有親人?！薄皷|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紅旗手中的書?！薄皫谆鼗貕衾锘匮影?，雙手摟定寶塔山?！边@些詩句都成了同學們的口頭禪，在課間玩耍時不經(jīng)意迸出一句，還做出陶醉深情的姿勢，惹得大家笑個不停。雖然延安封存在課本的字里行間、黃土高坡飄蕩在荒山野嶺的歌聲中，但我們對那里的山山水水早已熟識。

飛機在南泥灣機場上空緩緩降落，耳邊傳來“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來到了南泥灣，南泥灣好地方”的優(yōu)美旋律，飛機便像飛向鮮花的蜜蜂。窗外綠油油的塬、梁、峁、川一望無際，哪里有黃土高坡呢？歌曲里“風沙茫茫滿山谷、山丹丹花開花又落”在哪里呢？我們在向未來前進，也在向過去前進，尋找過去和眼下的印證。大巴前行，這才發(fā)現(xiàn)四下山坡覆蓋著矮小的草木，隨處可見被雨水沖刷后的深溝大壑，黃土高原最本色的肌理和特質(zhì)終于顯露出來。川北山上多灌木，植被厚度比陜北高，但土質(zhì)細軟，遇雨水則坍塌，極少有陜北這些全是黃土的懸崖陡坡、嶙峋土堆。陜北的土是直立的，有骨頭。

當時芒種剛過，路上沒見幾塊莊稼地，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呢？后來才知道是退耕退牧、還林還草了。朋友說羊與牛吃草不一樣，羊比牛狠，“牛食如澆，羊食如燒”，羊吃草是啃，要把草連根拔起，植被幾年都不能恢復。早年陜北荒山禿嶺，羊是有責任的。陜北的放羊調(diào)高亢婉轉(zhuǎn)人人愛聽，可是草卻經(jīng)受不起這些溫順的羊。

我們進入延安安頓下來，就打開手機查看地圖，如行軍打仗一般。晚飯后順著棗園路東行，經(jīng)過蘭家坪大橋、延大路，就近來到楊家?guī)X路。我們坐在樹影下，遠離霓虹璀璨的街區(qū)，在昏黃的路燈下靜靜感受延安的初夏。《楊家?guī)X的早晨》這篇短文從小爛熟于心，于是讓同伴背誦，“太陽剛剛升起來。毛主席走出窯洞，來到他親手耕種的地里。毛主席一手扶著水桶，一手拿著瓢。瓢里的水緩緩地流到小苗上。毛主席身邊的小八路端著水，望著小苗笑。他好像在說：‘小苗啊小苗，你喝了延河的水，長吧，快長吧！’遠處，八路軍戰(zhàn)士也在忙著挑水澆苗。楊家?guī)X的早晨，一片金色的陽光?！敝心昕谥辛魈食鐾蓵r文，在楊家?guī)X的傍晚回想楊家?guī)X的早晨，一詞之間，一念之間，我們在少年和中年間來回切換，時光飛逝此刻真切而生動。幾天后過來參觀，才發(fā)現(xiàn)那天夜晚我們坐的路邊，就是毛主席當年耕種的那塊莊稼地。我們面前那塊空地里沒有小苗，也沒有小八路，只有滄桑歷史和過眼煙云。想必當年，偉人們也在這里歇息思考，也遙想過我們今天的生活。山河依舊，物是人非，誰能給過去帶個話？誰又能給未來捎個信？相信世間萬物有靈，古往今來，總有一脈相承，總是一點即通。所以，我們總能與歷史對話、與未來對話。

雨季還沒到來，延河枯水，兩邊河床長滿青草。從勝利廣場向河對岸望去，西川河與延河交匯的一片水域映照著萬家燈火，讓市區(qū)擴大一倍，更加繁華。延安大學的運動場上，精力充沛的學子還在跑步打球。勝利廣場強勁的舞曲一直沒有停歇，舞蹈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留在最后的竟是一群十八九歲的青年，這在別處很少見到。不時有帶書的學生在校門出入，專注而單純。學習、運動，應該是最受延安青年青睞的生活。當年，奔赴延安的青年們也是如此朝氣蓬勃，充滿熱情。不沉溺于物質(zhì)世界，不耽戀于虛擬空間，在青春奮進，在當下行動，這是多么健康積極的生命狀態(tài)?；蛟S，這就是延安這塊土地蘊涵的獨特地氣。

到棗園，終于見到了我的同鄉(xiāng)。他那么年輕英俊，無論照片還是雕像，都風華正茂。生命定格在二十九歲，永遠是青年。在《為人民服務》的誕生地重溫這篇文章，才發(fā)現(xiàn)平凡與偉大、短暫與永恒二者其實皆為一體。黨的宗旨，竟來自對一名普通黨員的悼詞;一名戰(zhàn)士一段不到三十年的生命歷程，竟給出了黨永葆初心的答案。長風總起于青蘋之末，駭浪始成于微瀾之間。張思德，我這位年青老鄉(xiāng)在延安表現(xiàn)得多么優(yōu)秀。延安還有一位同鄉(xiāng)，如同走親戚一樣，我們走進朱德的小院，踩踩結(jié)實的黃土，聞聞窯洞的味道，陳舊的書桌、簡陋的家具、狹小的空間，多么簡樸的人家。朱德穿著粗布衣裳，褲腳寬大，布鞋圓口，仿佛早年鄰家大叔，他在墻上憨厚地笑著，我們也對他會心一笑。從普通戰(zhàn)士張思德，到三軍總司令朱德，他們先后走出川北大山，南征北戰(zhàn)，百折不撓，在陜北安營扎寨，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為理想、國家和民族而奮斗，那一代人多么值得崇敬。

在延安，還見到了七十高齡的散文家史小溪。十多年前，我還在小縣城工作時，因朋友介紹與他通過一次話，從未謀面，但他對我多有鼓勵。后來得知他年輕時在大巴山冶建工地生活多年，犯下了腿病，每到秋冬風濕發(fā)作，關(guān)節(jié)劇痛不能行走。我一位同學是骨科醫(yī)生，有祖?zhèn)髦委燂L濕的敷藥和藥酒。藥酒不能郵寄，于是那年趁“五一”帶女兒去西安游玩，便把藥酒帶過去計劃交他。朝行暮至，到了西安才得知離延安還有三百多公里，于是只得把中藥寄放在賓館，讓他托人去取。后來有一年偶然在成都遇到，他身材高大、爽快樸實、聲音洪亮，是個直道人。朋友送他一幅字“邊塞文魁”，我們還合影留念，一時還沒有意會到邊塞之意。這次，他得知我們到了延安，便過來聊天，幾年不見，頭發(fā)全白，但神采依舊。多年之后，他見到我還不停念叨，自從用了我?guī)Ыo他的中藥，風濕病就再沒有犯過。舉手之勞，他記得清清楚楚，我都有點難為情了。他熱情地請我們到一家路遙作品主題的飯店吃飯，席間我頭一次喝到陜北米酒，史老師熱情高漲，對我說“一口口米酒千萬句話，長江大河起浪花”就是這個酒，他還給我們唱起陜北民歌。我品嘗著溫熱醇甜的米酒，想象當年從四川爬雪山過草地北上的紅軍與陜北軍民會師的場景，想象我同學的爸在延安抗大的生活。從秦巴、川陜這些詞都可以看出，川陜兩地民眾的情誼源遠流長，幾乎每個人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地緣也就是人緣。

我們特地去了魯藝舊址。陳舊的教堂、簡陋的校舍與才情四溢的青年、激情迸發(fā)的年華并存，生活奇跡與創(chuàng)作奇跡在這里交輝。院落空空，但我知道，當年那些身影也與我們一樣，在這些門洞進進出出，只是各自所思不同。今天，他們在舊照中休息。我靜靜觸摸著那些舊書桌、老墻壁，舊照片上的那些人也靜靜注視著我們，雖然無言無語，我相信我們之間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我肯定，我小伙伴的父親也曾經(jīng)在這些小院出入，他是我們村唯一一個在這里的成員，我拍著院子里的樹，對著房頂上天空微笑，我用老家的方式向他熟悉的物什打著招呼。摸著前人用過的物件、看著前人看過的東西，前人就會在我們身體里復活，我們就和前人融為一體了。

到延安必到寶塔山。寶塔山下范仲淹題寫的“嘉嶺山”赫然在目，“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已成過往，昔日邊塞，今天已是華夏腹地的革命圣地。山頂始建于唐代的八角形磚塔，底層兩個拱門門額上分別雕刻著“高超碧落”“俯視紅塵”，細細品味這兩方石匾，才發(fā)現(xiàn)精神向上攀升、目光向下延伸一直是中華民族推崇的文化傳統(tǒng)，加強修養(yǎng)，提升思想境界，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與時代同行，何嘗不是同一種解讀呢。經(jīng)過延安的山山水水，深感黃土高原雖然不比江南水鄉(xiāng)富足豐美，但有一股雄健陽剛的文脈在涌動，有一道貫通天地的正氣在奔流。

回程的下午，上游降雨，渾黃的激流奔涌而來，黃土地間磅礴的力量生動顯露，一夜之間，河水充滿了延安城下的河床。延河浩蕩浩蕩，直奔黃河，“棗園的燈光照人心，延河滾滾喊‘前進’”的場景出現(xiàn)眼前！這是我回川前，延河在向我告別。雖然沒來得及前往抗大舊址，但我還會重回延安，這方土地宛如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需要反復行走，這方文化需要反復品讀，不光是我，還有我們的晚輩。

責任編輯：柴思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