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來兮

1

鳳翔，源于雍人美好的想象。

“鳳鳴于岐，翔于雍?！鼻啬鹿裆朴诖档?，引來善于吹簫的華山隱士蕭史，知音相遇，終成眷屬，后乘鳳凰飛翔而去。千百年來，這個唐漢絲綢之路的要地，如同一位身著樸素的老者，雖然時光已逝，但依舊從容不迫，壯志豪情。

我是一個對家鄉(xiāng)極度迷戀的人，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以及那些長滿衰草的故園和記憶。

很慶幸，我出生在這個水草豐沛的地方，從而把魂和根留在了這片皇天后土。

每每踏入雍地，我的心便開始慢慢地悸動，我似乎觸摸到了小城古老的脈搏，與我心臟一起跳動，最終融為一體。

站在秦孝公設立都城的馬頭墻上，我似乎看到了始皇加冕的盛大典禮，我聞到了儒林巷子深處的豆花香味，徐徐的，徐徐地進入我的心田，兒時的記憶突然蘇醒。其實，和很多人的感覺一樣，這豆花的香氣與十多里外飄來西鳳酒的香氣極為一致，讓人迷戀。自然而然，這些味道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法割舍。

2

很難想象，在民風粗獷豪邁的秦地，竟然有一處精致婉約的江南風韻。

這源于文豪蘇東坡對于古飲鳳池的改造。

“入門便清奧，恍如夢西南”，東坡先生的文氣便在東湖左公柳的搖曳中迎面而來。引泉注入，筑樓成閣，建亭修橋，植柳種蓮，蘇子在干旱少雨的陜西西陲造就出一處湖光旖旎媲美江南的園林勝地?？梢韵胂螅灰u白衣的蘇子在飲鳳池邊吟詩作對，他的身后必是一群雅士高人或是文學憤青。

春雨迷蒙，秦嶺躲藏在更深遠的背景中，爭相展示清幽的身材，遠遠近近，重重疊疊，若隱若現。蒼老的林則徐手植青楊和左公柳，伸出一只只干瘦的手，撫摸著歷史留下的風聲和雨聲。新發(fā)的柳枝上布滿白白的睫毛，鋪滿了東湖周邊幽閉的小道。柳枝隨春風擺弄著完美的曲線，那嬌羞的樣子，多像鄰家的妹子。陽光散落下來，在東湖一池清水里，一圈圈幸福的漣漪不停地擴展。這原本屬于江南的春季，在遙遠的秦地散發(fā)出了另一束春光。

雨過天晴。天空干凈得像個處子，倒映在時光的湖里。陽光閑逸而慵懶地披散在折疊斷橋亭上。不知名的魚兒不時躍出水面，掉頭鉆入清澈透明的湖水中，只留下幾圈淺淺的漣漪。喜雨亭邊，清風蕩漾，殘雨敲打著地面，把為民請命，造福一方的情懷萬古傳誦。風安靜地灑落在葉片上，折疊滄浪橋伸開臂膀，把內湖和外湖攬在懷里。君子亭周圍幽密的竹林，搖擺著身姿，依依不舍注視著游客。

陽光又鍍亮了不遠處綠油油的莊稼，風的手指撥響了麥苗的琴弦，一浪接一浪的舞蹈，涌向初夏的邊緣。晴空下，荷花的夢像傘一樣張開。每一段長長短短的葉脈里，都收藏著一個含羞的情節(jié)。微風吹過，淡淡的幽香飄向望蘇亭，一舉手一抬眉，都風情萬種。凌虛臺上，在這個風調雨順的日子，遙想那些破敗的王朝，醉眼蒙眬中，把酒臨風，和詩吟唱?；蚴侵?，或是親朋。

姑娘們用纖巧白皙的手掌搓揉著泥土、草芥、布條以及紙片，淌一身陽光來到了湖邊。她們是趕赴一個青春約會，還是在找尋心靈深處的那個多彩的夢？樸素的日子在她們的手里幻化成泥塑、草編、刺繡和剪紙，每一次揉搓都飽蘸深情，把平凡的物質揉搓成了精美絕倫的民間工藝和幸福的日子。

東湖，專屬于鳳翔人心靈凈地，千百年來，自然而然地就把這份恬靜，演繹成了鳳翔人生命里美麗的天堂。

3

在鳳翔，我遇到了蘇東坡和陳公弼。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那一年的冬天，菊花開得正艷，飲鳳池的水還泛著冰花，蘇東坡帶著“才子”和“京官”的光環(huán)，攜妻挈子從繁華的汴梁，一路詩酒，來到北宋王朝的西北重鎮(zhèn)鳳翔，邁開了出仕的第一步。

彼時蘇東坡26歲，風華正茂，春風得意。初出茅廬的蘇東坡，憑一篇《刑賞忠厚論》傾倒文壇領袖歐陽修，轟動京師，譽滿天下。蘇東坡到鳳翔任職的第三年，迎來了他的新領導陳公弼。

陳公弼，北宋時期著名的能臣良吏，歷史上有名的清官，與包拯同譽為“青天”。在共事的兩年中，蘇東坡屢屢被陳知府教訓。彼時年少成名的蘇東坡才華橫溢，風流倜儻，周圍一定是粉絲一群。蘇東坡顏面盡失，年輕氣盛的他也不買這位頂頭上司的賬，兩人發(fā)生矛盾在所難免，故而常常針鋒相對。

陳公弼修筑了一個凌虛臺，落成后囑蘇東坡“文以為記”。蘇東坡在這篇傳世的《凌虛臺記》里，幸災樂禍地想象著剛建好的凌虛臺轟然倒塌，整篇文章中語帶譏諷凌虛臺的建造者，陳知府卻大度包容，他不僅對蘇東坡這篇奇文只字未改，命人立碑刻石以壯其盛。

許多年后，塵埃落定，經歷了太多坎坷與挫折的蘇子才明白陳公弼的良苦用心。當年陳公弼的敲打，事實上是出于對自己的愛護。他認真檢討往事，承認當時年輕氣盛。只是，那時陳希亮已作古，蘇東坡能做的，就是為他寫一篇情真意切的傳記。

陳公弼從政的三十多年中，忠于職守，為百姓辦實事，嚴懲貪官污吏，打擊地痞無賴，搜捕盜賊，開倉賑民，架設汴河飛橋，強令巫師、巫婆回鄉(xiāng)務農，陳公正真摯誠，路有頌聲。

在鳳翔，蘇軾除簽署一局，兼掌五曹文書，他為民請命，減決囚禁，減免勞役，興修水利，?；始夜?，供西部邊防，用年輕生命書寫人生華章，編制青春花環(huán)的畫面。

我知道，無論是蘇東坡，還是陳公弼，他們行走在鳳翔的日子里，把鳳翔的風雨、坎坷、河流、山巒一一釀進了他們的生命。豐富了鳳翔的文化河流，滋養(yǎng)了鳳翔萬古長青的文脈，為這方水土涵養(yǎng)出眾多飽學宿儒之士，也成就了眾多傳唱千古的精彩文章。

4

在鳳翔，古老的雍水河如一條玉帶，鳳翔貫穿中央自西北向東南而流，最終并入渭水，融進黃河。

這條河流經周秦發(fā)祥，流過秦都，再到唐宋，走進新時代，最后匯入中國民族的江河湖海里。一代一代的輝煌，都是河的輝煌，是水的故事，是人的傳承。

南麓的七里河則是我兒時的天堂。我常常坐在泉源小溪中捉魚嬉戲，把玩從樹葉里漏下來的陽光，清脆的鳥鳴，也不失時機地穿越我貧瘠的童年。無需解釋，這游魚和鳥語以及那些遺失的陽光和曲徑通幽的河道，成了我童年的樂園和美好的記憶。

夜幕降臨。一縷縷炊煙，搖晃著身子在麥田的盡頭帶來成熟的飯香， 遙遠地，母親喚我回家的聲音不經意間就漫成了鄉(xiāng)愁。我喜歡一直沉浸在這樣的夢境里，輕輕地，躡手躡腳地，怕驚擾那鳥雀的歡聲笑語和溪水的呢喃。

我更喜歡躺在麥垛或是草堆上打發(fā)寂寥無邊的天空。此時，萬籟俱寂。牽牛花淺紫色的花朵像一個夢的漩渦，呼喚著對面的璀璨明亮的星星。它和我一樣，想伸出稚嫩的手與星空做一個親密接觸。螢火蟲和蟋蟀打著拍子唱著歡歌，鼓勵著我們，在粼粼的麥浪上，螢火蟲和蟋蟀假裝聽懂一首首陳舊的歌謠，就這樣我在青草的芳香中進入了夢鄉(xiāng)。

月亮入定般地端坐在凈慧寺的山頂，來自秦嶺的風又一次講述著簫史和弄玉的愛情故事，來自劉家峽的高壓電沒有作聲，打著呼哨就跑到工業(yè)的血管里暢游去了。多好的夜晚啊，當父親牽著我的手走過殘破的谷城墻的時候，一排排左公柳依偎著身子，搖晃的枝條在月光里拂過我們投入護城河里的身影，甜蜜的樣子，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5

在鳳翔，所有的吉祥，在臘月里就往新年的門檻趕。

一聲聲鞭炮噼啪脆響，幸?？鞓返芈浼t滿地。對子、窗花、年畫，喜慶相會;鞭炮、煙花、鑼鼓，喧天響地。

燈籠，高高掛在門樓的檐梁下，點亮除夕團圓的歡樂，點亮團圓的歡聲笑語和濃濃親情。門旗，召喚著游子回家的路。那些在異鄉(xiāng)收藏起的鄉(xiāng)思，在紅紅的火光映照下，一碰就碎，一點點融化。

每年農歷正月十五元宵佳節(jié)是鳳翔最歡樂的時刻。春雷響過，各村鎮(zhèn)的社火就從春雪中開始返青，從縣區(qū)再到鄉(xiāng)鎮(zhèn)，伴隨著鑼鼓的聲響，盛大的社火游演隊伍猶如一條開閘的彩色河流，無一例外的濃妝艷抹，獨具匠心的社火造型各異，游龍、舞獅、旱船、竹馬、腰鼓、扇子舞踏著春天的節(jié)拍爭奇斗艷，彼時的鳳翔是一片歡樂的海洋。

血社火，血淋淋的歡樂。那是一種神秘詭異的古老民間藝術，恐怖血腥且形象逼真，驚心動魄，震撼人心，這大約來自民眾對丑惡的美好想象，對因果報應虔誠的期許。

那情調，那節(jié)奏，那氛圍，自然而然地就把希冀與祝愿的碰撞，演繹成了鳳翔人生命里的節(jié)日，與泥塑、剪紙、皮影和木版年畫一并銘刻于鳳翔人的記憶和基因中，直抵靈魂深處。

不得不承認，這是民間智慧。粗獷的鳳翔人，在化妝這方面?zhèn)€個都是表現主義大師。他們在虛幻的世界里，構建了真實的形象和故事。又在真實的世界里，留下了虛幻的傳說與憧憬。

6

陽光在前，雨水和故事緊隨其后，歡樂的時光包裹了記憶。

生命里，出場的順序似乎是注定的。總有些曾經的往事和記憶，走過流逝的歲月，穿越時間的滄桑，讓你無法忘卻、無法抗拒、無法割舍，這種魂牽夢繞深入血脈，深入骨髓，比如，鳳翔。比如，故鄉(xiāng)。

自九歲離開鳳翔隨父遷居外地，林林總總每年總好回來幾次，這幾年回家的欲望愈發(fā)強烈，回鳳翔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住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仿佛是南飛的大雁只有回到棲息地，我才能安心。

在鳳翔，安詳的時光排著長隊，內心干凈得像極了雨后的晴空。我也陶醉于鳳翔的田野、河流，聆聽故園里雪的寂靜和花落的聲音以及父母絮絮叨叨地叮囑，等待春天和出發(fā)的號令。

在鳳翔，我以仰望的姿態(tài)虔誠地打撈千百年來歲月里的星點和浪花，如果靈魂能得到一點點這樣的滋養(yǎng)，也不妄是一個鳳翔人。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