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見十九
元和(806年~820年),唐憲宗李純驚鴻一瞥的年號,短暫到只有十五年。但他的元和足夠熱烈,在潦倒的唐朝末世里,他用短暫的“元和中興”驚艷了往后的數(shù)百年。元和是文壇的一場盛事,有太多詩文的開端與收場,都停留在了這個元和年間。
元稹和白居易的友情起源于科考。元和元年, 二人同科及第, 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日子,他們相互以詩文為伴。觥籌相談間,發(fā)覺志趣更加相投。新樂府運動里,元稹力挺好友白居易,成就了白居易的功績,也成就了元稹的名氣。
但唐朝宦??偸瞧鹌鹇渎?,二人相伴的時光只是匆匆,更多的日子里,他們只能天各一方,靠著書信傳達相思。
貶謫路上凄苦,二人便相約著在下一個驛站題詩。元稹率先到了驛站,揮筆在墻上書寫下留給白居易的詩篇:“郵亭壁上數(shù)行字,崔李提名王白詩?!卑拙右椎竭_后看到,也是心生歡喜,續(xù)寫一言:“唯有多情元侍御,繡衣不惜拂塵看。”
據(jù)統(tǒng)計,白居易與元稹相和的詩文比他們寫給妻子、家人的還要多。元稹離開長安時,白居易孤寂地立在灞橋柳樹下,嘆息一聲:“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元稹則含淚答道:“只得兩相望,不得長相隨?!睕]有了元稹的長安,一夜之間萬戶空。而白居易孑然一身,只能看著友人遠去。
元白唱和之作成為元白體,而元稹在日薄西山時, 思念的人還是白居易。“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p>
(元稹《酬樂天頻夢微之》)元稹離世對白居易的打擊太大,以至于他離開后的那些年歲里,白居易都活在對元稹深深的追憶之中。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草樹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阿衛(wèi)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白居易《夢微之》
白居易對元稹那日復一日的思念,一并留在了元和年間第一場相逢。
韓愈的古文運動,同樣存在于元和年代。那年他高舉文體改革大旗,將華而不實的駢文貶低得一無是處。后人推崇他,將他放在唐宋八大家的首位。就是這樣一位不世出的奇人,活得生動且熱烈。
“ 世有伯樂, 然后有千里馬。”韓愈作為文壇的圣手,不知做過多少次這樣的伯樂。當年他為力挺李賀入仕,不惜出言不遜抨擊避諱的傳統(tǒng),后來提拔孟郊,更是與這位桀驁不群的“詩囚”成為摯友?!叭松绱俗钥蓸罚M必局束為人?嗟哉吾黨二三子, 安得至老不更歸?!?/p>
(《山石》)
韓愈在政壇上大放異彩,在生活中卻像足了宅男。別看他一手山水詩清妙絕倫,真待他行至險峰,那又是另一番境遇。
明人張岱的《夜航船》中曾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韓愈曾和好友相約一起登華山,上山時并未覺得有多險峻,可到了山巔之時發(fā)現(xiàn)四周窮極幽險,望去令人頭暈目眩。韓愈在山巔感受到了無盡的絕望與恐懼,甚至以為自己一輩子就要被困在華山之上,不禁號啕大哭,就連留給家人的訣別詩都已經寫好,無論同游人如何勸慰都無用,最終還是友人求助當?shù)毓賳T將韓愈從山上扛了下去。
韓愈誠然帶著宅男的膽怯,但他的機敏更是他精彩一生的插曲。當年韓愈因勸阻唐憲宗迎佛骨而被貶為潮州刺史, 他寫得一筆好字,每逢年節(jié),總親自寫一副對聯(lián)貼在衙門門口。誰料因韓愈的書法太有名氣,往往他剛剛貼上的對聯(lián),下午就能被人偷走。
第二年除夕,他一改前態(tài),每邊的對聯(lián)只寫一半,到了大年初一再補全剩下的內容。提筆時,韓愈寫下八個字:“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碑斖硗祵β?lián)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可在看到內容時都遲疑了。
次日韓愈將剩下的部分補全:“福無雙至今朝至,禍不單行昨夜行?!北娙舜蠛艟睿@副對聯(lián)也因此保留了下來。
元和九年(814年),韓愈的摯友孟郊走到了他苦吟生涯的終點。他在赴任的路上暴疾而逝,去世時窮困潦倒,只剩下妻子伴在身邊哭靈。后由友人鄭余慶為他買棺入葬,一生的苦吟都合在了棺木之中。
“ 青春須早為, 豈能長少年?!保ā秳駥W》)孟郊少年時便機敏異于常人,為了讀書而隱居嵩山之中。孤獨的環(huán)境奠定了他耿介倔強的性格,也為他的勤學好讀打下了基礎。
孟郊的壯志豪情并沒有給他的仕途太多助力。長大后,他兩次進士不中, 四十六歲才寫出“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名篇。他是難得的好詩人,卻并不是一個好官,每日沉浸在吟詩作對之中,將百姓放在了次要的位置。
不過,他忘得了大家,卻放不下小家。晚年孟郊回憶起趕考時分,母親坐在窗下為自己縫補衣服的樣子, 不禁潸然淚下,那后世的名篇《游子吟》就這么得來?!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彼枪賵龅倪^客,卻是文學史上的經典與遺憾。
元和十二年(817年)的天空, 因李賀的離去而黯淡了許多。那個被評為詩鬼的少年,去世時也不過二十七歲的華年。
他因父親的名諱不得入仕途, 郁郁不得志便暢游山水之間。據(jù)傳李賀每逢出游都會讓書童帶著錦囊跟在身后,每逢文思泉涌便將詩句寫下,隨手投在錦囊之中。李賀的母親也是愛才之人,她有日倒出李賀錦囊里的手稿,發(fā)覺一張張都是經典。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南園十三首·其五》)他的志向遠大,詩句間都是數(shù)不盡的壯志豪情。這樣的才華終被韓愈賞識,連他臨死之時,守在床前的都是這位文起八代之衰的才子。
相傳李賀去世時,看到一位紅衣公子立在自己床前。他原是天帝的使者,因天帝愛慕李賀的才華,而特要他來請這位驚世的少年位列仙班。天帝剛建成的白玉樓缺一首詩,就等李賀來寫。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纓。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李賀《天上謠》
大唐文壇的群星太過閃耀,孕育得了“詩仙”“詩圣”,也成就得了“詩鬼”“詩囚”。萬花齊現(xiàn)太過美滿, 而最獨特的那幾顆,都停留在了元和短短的十五年。
點點//摘自菊齋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