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簫
猴皮筋
我所居住的鄴城西關(guān)院里有棵梧桐樹,粗壯,一個人抱不??;挺拔,比二層樓還要高那么一截兒。時值初冬,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掉光,枝杈托舉著的那個雀巢,更顯眼了。
周六這天吃罷早飯,我坐在電腦桌前想寫點(diǎn)兒東西,靈感卻不來光顧,時間一寸一寸白白溜走。百無聊賴之際,我去玻璃窗前玩吹水泡,同時觀察那對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蹦蹦跶跶的小鳥。
我是跟兒子桐桐學(xué)會吹水泡的,杯子里倒些洗潔精水或洗衣粉水或肥皂水,用一個細(xì)塑料管,一吹就吹出好多水泡。有時用勻氣只吹一個,能把水泡吹成排球那么大。靈感不來,我就一直吹泡泡,吹一個,爆一個。
夜里我常翻來覆去睡不著,無奈服下兩粒安眠藥,才能迷糊三四個小時。
我的失眠癥是在和老婆鬧離婚那段時間落下的。我們離婚最受傷害的是桐桐,那年他才九歲,變得整天郁郁寡歡,無精打采。好在桐桐好學(xué),讀初二那年就成為小有名氣的八〇后寫手了。
桐桐在短篇小說《那朵粉紅色的云》里寫道:“我獨(dú)自一個人在操場上散步,觀望愁云密布的天空。有一只孤鳥低低地掠過。我想,我也是只孤鳥……”
我何嘗不是一只孤鳥?這么多年,我一直很少串門兒,見到人家夫妻和睦的情景就羨慕嫉妒不已,何如躲進(jìn)自我的陋室,過一種狗不理的慘淡時光?夜里我老開著電視,關(guān)掉就睡不著。這個習(xí)慣由來已久,好像有聲音陪伴著,這個世界才安寧。
隱隱約約聽到窗外有鳥的嘀咕聲,夜很深了,它們在談?wù)撌裁茨??鳥兒們的叫聲和它們的大腦一樣簡單。在婚姻這方面,人得向某些鳥類學(xué)習(xí),相濡以沫,忠貞不渝。想到這里,我抑制不住笑出了聲——那不成鳥人了?
起風(fēng)了,我隔著玻璃窗朝外探望,推測風(fēng)肯定很大,因?yàn)闊艄庹找奈嗤渲υ诖蠓然蝿?。那只橄欖球般大小的雀巢,隨著樹枝的晃動而左右傾斜,像唯一的葉子,搖搖欲墜。靈感突如其來,一首小詩《雀巢》浮出寂寞的水面:“一枚葉子晃在枝梢/懸著/冬日的風(fēng)聲//一棵梧桐樹于空曠中/緊抱著/一只雀巢//多大的風(fēng)/也不能使它落下來”。
桐桐高考罷,對班主任說:“如果我的成績超過分?jǐn)?shù)線,有希望錄取,麻煩您幫我填填志愿。”
桐桐去了他表叔李常青帶的建筑隊(duì)。
桐桐十九歲就人高馬大,對他來說,搬磚提泥的活兒,似乎是小菜一碟。生活的緊箍咒催逼著他,趕緊出去掙點(diǎn)兒錢,好減輕一些我肩膀上的壓力。
我問:“成績咋樣兒?”
桐桐說:“差不離兒吧。”
我心里不由一緊。知子莫若父,我太清楚自個兒的兒子了。重要的是,桐桐胸有成竹。
我每月工資小幾百塊,將就供桐桐讀完了高中,如果他能考上大學(xué),這點(diǎn)兒錢就有些捉襟見肘。
我想逮空跑出租,手里有A型駕駛執(zhí)照,可那輛破舊不堪的松花江面包車,已經(jīng)600元賣給廢品站了。憑眼下這情況,買輛二手車,怕也是驢年馬月或接近下輩子的事。
一天上午,文友劉向?yàn)槔习肿?,我和西關(guān)一位大腕兒坐在了一張桌子。聽他說剛買了輛小客車,我留了個意,酒場散后磨蹭著沒有即刻離去,我想讓劉向問問,人家用不用夜班司機(jī)。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去催問,劉向拍了拍腦瓜兒,說:“嗐,瞧我這記性,咋把老哥這事給忘沒影兒了?”
劉向剛擢升為電力局副局長,應(yīng)酬多,健忘也正常,責(zé)怪屁用不頂,最好的辦法是坐催。我抑制不住把桐桐高考的事說了說。
“這樣啊,”劉向撓撓頭,“后天你再來,明兒個我找他當(dāng)面問問?!庇终f,“虧誰不能虧孩子,真要考上了,先從我這兒拿點(diǎn)兒錢?!?/p>
三天后,我真就開上了夜班小客車。
有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女人的男人是在建筑隊(duì)粉刷大樓外墻時出的事,樓層太高了,像是在天上干活兒,防護(hù)網(wǎng)陳舊、破爛,連一位瘦子的體重也沒承受住。
女人婆家是王廟莊的,人長得怪秀氣。
頭回見面,我說:“丑話說在頭里,我沒啥家底兒?!?/p>
女人說:“誰信?你不僅有正式工作,夜里還開小客車,能說手里沒錢?”
“真的,我兒子如果考上大學(xué),每年花費(fèi)不少呢!”
“窮不會賣給誰,慢慢掙唄!”女人又說,“今晚我不走啦。”
“這……這怕不合適吧?”
“有啥不合適的,兩相情愿,上帝也沒空兒管這閑事?!?/p>
“我覺得不合適,真不合適。”
“窩囊不窩囊?一個大男人,咋婆婆媽媽的?”
“我覺得不合適,真不合適?!?/p>
女人這一走,再沒登過我家門。
桐桐考上了外省某學(xué)院,喜憂參半而去。
氣溫一天比一天低,手指快凍成胡蘿卜了。一天初夜,窗外簌簌簌簌響,雪花落在地面上,越積越多,將周圍的黑暗映襯得似是而非,模棱兩可。凌晨兩點(diǎn)左右,我忽然醒了,輾轉(zhuǎn)反側(cè),再也睡不著,突然覺得夜晚像一只猴皮筋,松松的,似乎有著不可限量的張力。
隆 冬
劉向的小姨子徐玥在新市場開著一家臺球、保齡球廳,他給徐玥說好了,讓我周六周日白天去那兒照看,月底按值班多少小時付酬。正所謂“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好人?。∥腋屑ぶ啵挥煽畤@起有劉向這位當(dāng)官文友的好處。
桐桐在電話里說:“爸,別把自個兒搞得太累。錢,我會省著花的?!?/p>
我說:“該花就花,正長身體呢,別不舍得吃?!?/p>
“爸,你一個人在家,太冷清了,要不……”
“凈胡說!記著,只要你上進(jìn),爸啥苦都能受!”
一個男人的難,似乎不在吃穿上,這些都能將就。有工作,又有外活兒干,自然進(jìn)項(xiàng)就多,累點(diǎn)兒算個啥喲!可我弄不明白,在外邊累得夠嗆,走路都犯迷糊,回家撂床上竟又精神起來,眼皮硬是合不攏,得吃安眠藥。
早晨起來,我又想起兒子的話,“太冷清了”,冷清得直想跟貓啊狗啊吵一架,可惜為省錢,沒養(yǎng)貓狗。
深夜,我總盼著電話鈴響,那樣,閑置的嘴巴就會派上用場,但似乎是不可能的,子時已過,少有凌晨打攪別人的人,除非神經(jīng)?。?/p>
徐玥說:“老呂,該找個伴兒了。”
我說:“等等,再等等。”
“等啥等?進(jìn)家連個說話的也沒有,過個什么勁兒?”
“咋沒說話的?電視,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啥都講,還講得怪地道?!?/p>
徐玥就笑:“摟著電視機(jī)睡呀?”
“再說了,捉襟見肘,空癟的口袋不允許?!?/p>
“我有個初中同學(xué),愛人去年出車禍沒了,明兒個安排你倆見見,成不成自個兒拿主意?!?/p>
“年齡也不般配,我都‘一巴掌了。”
“不就大她幾歲嗎?人家說了,不嫌?!?/p>
這天,徐玥真的帶著一個女人來了我家。
徐玥對我說:“這位就是我同學(xué),楚楚。你倆談?wù)劇!?/p>
我瞥了一眼,心里說,那臉與鋤頭板兒怪相像呢。
楚楚說她開著個縫紉店,每月收入大幾百塊,足夠正讀高中的兒子花費(fèi)。
我說:“一個女人拉扯個孩子,怪不容易的?!?/p>
楚楚說:“你應(yīng)該換房?!?/p>
“為啥?”
“這里……咋說呢?冷颼颼的,有種陰森的感覺。換就一步到位,安居園又新起了一棟樓,正賣著呢,地勢好,緊挨興鄴市場,兩居室不到七萬塊……”
我腦子里扇葉飛旋,仍跟不上對方的現(xiàn)代意識。我這院不大,那套平房頂多值三萬,換房?連擦邊球也挨不上。
我琢磨著另一件事。桐桐前天晚上打電話說,他托英語老師找副校長了,想在校內(nèi)攬個活兒……
楚楚說……
楚楚又說……
楚楚口才真夠可以的,從她飛濺的唾沫星子里,我捕捉到了新世紀(jì)傳銷員的形象。
沒料到,楚楚會來機(jī)關(guān)找我。
楚楚說:“架子還怪大的?。 ?/p>
我說:“昨晚出了點(diǎn)兒事,我因?yàn)橐娞焖卟蛔?,打迷糊,開著小客車在拐彎處被一輛拖掛車剮蹭,送大修廠了。唉!夜班車開不成了!”
“開不成不開唄,狠狠心買輛新車唄,啃人家碗邊兒,到底不如自個兒砌灶遂心。當(dāng)下你想走出困境,唯一的辦法是買車,開自個兒的車?!背儆谀欠N敢想敢干、特有主見的人。
“早兩年我就想過,只是發(fā)愁錢。”
“我可以幫你呀!”楚楚狡黠地笑了笑。
“你有存款?”
“我原先的老公開出租車十幾年,能不積攢點(diǎn)兒?再說啦,出車禍,肇事方能不賠幾個?”
“那……干脆借給我?guī)兹f買輛新車得啦。”像溺水的人忽然瞥見一把稻草,我慌忙去抓,話未及揀擇,實(shí)打?qū)嵙塘顺鰜怼?/p>
“一個大男人,出口豎根棍子,咋不懂得繞彎兒呢?”
楚楚答應(yīng)借給我錢買車,但要求我賺錢后先幫她裝修前年就買到手的新居。
“反正我不會住你那座房子,不如賣掉……”楚楚酷似那些傳銷者,嘴唇抹了蜜,但不掏空你口袋誓不罷休。
如此這般,哪還有相互信任?還說什么同舟共濟(jì)?簡直成了雇傭與被雇傭、奴隸主與奴隸的關(guān)系。這個女人哪,不尋常!
我梗著脖頸說:“楚楚,你這人蠻堅(jiān)定的,最好找個條件相當(dāng)?shù)闹鲀?,日子肯定會很高級!?/p>
“咋說話呢?敗興!活該倒霉,窩囊一輩子!”楚楚跺跺腳,一走了之。
我不愿回家。不回家能去哪兒呢?那是家嗎?整個一冰窖。桐桐不回來,我是飯懶得做、衣服懶得洗、地板懶得拖、桌子懶得抹、換氣扇懶得開,屋子里煙味、酒味、鞋子里的腳臭味、枕巾以及衣被上的汗垢腦油味兒混雜在一起,比豬圈強(qiáng)不到哪兒去。
進(jìn)入隆冬,氣溫降至零下五度、零下十度,還在降。茶杯里結(jié)了冰,臉盆里的水也結(jié)冰了。我沒生火取暖,那不得花錢嗎?蜂窩煤球價格見漲,每天燒六塊不多吧,一天的飯菜錢沒啦。我睡覺時蓋有三條棉被,腳頭為防止漏風(fēng),用麻繩捆了,又嫌難看,上面加了層毛毯。電褥子拒絕插電源,棉帽子入冬就扣在頭上,早戴習(xí)慣了,睡覺也舍不得摘下;白羊肚子毛巾整個蒙在臉上。生人進(jìn)屋,準(zhǔn)以為這是一位危重病人。
桐桐打來電話,問我:“家里生火了沒?我看天氣預(yù)報(bào)了,今晚咱們那兒有暴雪。”
我說:“生了,生了,爸是大人,你一個孩子家家的,操哪門子心?把自個兒照顧好,比啥都強(qiáng)!”
入夜,果真下起了暴雪,大團(tuán)大團(tuán)棉花般的鵝毛大雪,無可奈何地飄落。它們聚集在一起,以為會暖和些,但似乎更寒冷了,仿佛劫后余生。
電視里播放著韓國影片《看了又看》,我看完一集,又找《新四軍》,又找《英雄》,又找……故事片找不到了,只得閉了眼,聽央視中文國際的新聞,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