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月
(南陽理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南南陽 473000)
縱觀中國歷史,魏晉南北朝一度被認為是社會局面最慘烈、最混亂、最分裂的四百年,由于頻繁的戰(zhàn)亂和殘忍的殺戮,人們開始主動或被動思考有關生命和生死的問題,這些包括生命價值、生存狀態(tài)及價值取向所引發(fā)的審美情趣和藝術理論鑄就了中國文藝史上最燦爛的篇章。正如宗白華對魏晉時期的評判:“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1]。
魏晉時期的文藝思想從本質(zhì)上反映了古代中國人追求生命自由、人格尊嚴及親和隨性的人生理想與生命探索。在這段關于人生、人性、社會、宗教的文藝思潮中,中國的文學藝術從最初懵懂的探索時期走向了沉實、篤定的全面發(fā)展時期,并從此奠定了中國古典文藝的基本形態(tài)。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社會動蕩,佛教一度成為世人追捧的宗教,從而誕生了我國歷史上除了儒、道之外的另一種審美形態(tài)——釋。佛學文化雖然發(fā)源于印度,但隨著佛教進入中國以后迅速的本土化,并完美融通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審美思想,與儒、道兩家在藝術理論體系的建構中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于是,這3 種思想觀念在這個動亂不堪、遍地殺戮的社會中形成了魏晉時期獨有的社會風尚,統(tǒng)稱“魏晉風度”。魏晉士人的風度來源于儒家寬厚悲憫的慈悲胸懷與憂患意識、道家的通達超脫的精神境界與自然觀念、佛教的向死而生的來世情懷和悲天憫人情懷。魏晉風度標志著中國社會思潮中關于生命意識的初步建構,中國的文藝思想此時猶如一個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在經(jīng)歷對世界充滿想象的混沌探索之后萌生了關于自我生命的主體意識,這時候的人們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更關注于生命意義的探索。由此,魏晉時期的藝術開始多樣化,原因在于藝術家們更加注重個體情感的表達,就審美差異而言,社會思潮引起的“人的覺醒”是審美個性化的必要前提,而審美的多樣性和對生命的思考,既是個體生命覺醒的重要原因,又是推動審美主體將關注力從個人轉移到大自然的重要因素。
魏晉時期,道教勢猛。很多魏晉名士受到道教思想的影響對大自然尤其鐘愛,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當中就曾以麋鹿自比,表達自己向往山林、恬淡灑脫的本性。當然,魏晉士人對自然的偏愛不全是受道教影響,士人之所以能夠保持覺醒的意識和獨立思考,與該時期政治制度、社會經(jīng)濟狀況不無關系。建安元年遷都許昌,標志著以曹操為首的政治力量開始成為東漢末期的統(tǒng)治勢力,但曹魏的統(tǒng)治格局并不穩(wěn)定,董卓之亂與李郭之亂讓中央政權的統(tǒng)治力度被嚴重削弱,從此中央集權形同虛設,群雄爭霸,地方割據(jù)。政治力量的削弱讓各地的貴族世家開始崛起,門閥士族擁有屬于自己的莊園經(jīng)濟與武裝力量,這就使得貴族士人們在擁有豐厚的物質(zhì)財富之后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追求精神享受。因此,魏晉名士對與世隔絕的山林生活充滿興趣,在日常生活中也十分注重增進與自然的關系,偏好親和自然,如王羲之說過“欣此暮春,和氣載柔”“未若任所遇,逍遙良辰會”“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2]。不僅如此,魏晉士人絲毫不掩蓋對隱居山林生活的向往,劉凝之也寫過:“曾說性好山水,一旦攜妻子泛江湖,隱居衡山之陽。登高嶺,絕人跡,為小屋居之,采藥服食,妻子皆從其志?!盵3]謝靈運甚至在《逸民賦》中描繪與清風明月相對而坐,撫琴飲酒的情形:“蕭條秋首,兀我春中。弄琴明月,酌酒和風?!盵4]可見,魏晉名士對戰(zhàn)亂紛爭、殺戮遍地的現(xiàn)實社會萌生失望、厭惡的情緒,渴望遠離世俗,與自然萬物相伴,享受其中與自然相和的幸福感。
魏晉時期,玄學興盛。士人們受到玄學自然觀的影響,以親近自然為樂,以追求與萬物共生為榮。從審美價值來看,魏晉名士肯定萬物有靈,向往著與自然建立和諧關系,在與之共同生長的過程中體會審美價值,在親和自然的過程中,主要通過身體感官與自然界的萬物進行生命交融,從而把握人與自然的感性關系。在這種審美價值的感召下,魏晉時期的審美文化,恰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最精髓的地方,即“天人合一”,這種從儒釋道發(fā)展而來的審美理念主要強調(diào)人與自然合為一體,從自然法則中獲得美的靈感,通過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獲得心靈的慰藉和美感。清代文人嚴可均曾用充用滿禪意的文字記載了魏晉時期的自然生活,“望初篁之傍嶺,愛新荷之發(fā)池。石憑波而倒植,林隱日而橫垂。見游魚之戲藻,聽驚鳥之鳴雌。樹臨流而影動,巖薄暮而云披。既浪激而沙游,亦苔生而徑?!薄盃柲藦耐娉厍w坐林間。淹留而蔭丹岫,徘徊而搴木蘭。為興未已,升彼懸崖。臨風長想,憑高俯窺。察游魚之息澗,憐驚禽之換枝。聽夜簽之響殿,聞懸魚之扣扉。將據(jù)梧于芳杜,欲留連而不歸。”[5]在這些清麗靜幽的詩文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魏晉士人在接觸自然的體驗面上涉及極其廣闊,上至群山林海、鳥鳴游云,下至清荷魚蝦、怪石草木,在與自然萬物的接觸過程中,士人也獲得了能動的感官體驗,全身心寄情于山水之中,聞花弄影、聽雨觀魚、臨風暢想、流連忘返。
由此可見,魏晉士人在自然中建構起了獨立的藝術審美體系和藝術創(chuàng)作體系,這種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愉悅氛圍是魏晉士人將藝術美同自然美有意結合的成果,也是魏晉美學中暢意灑脫的藝術趣味對自然審美的集中體現(xiàn)。在魏晉時期的文藝作品中,大自然的天地萬物作為客觀存在的審美主體,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中讓藝術家們產(chǎn)生了關于美的表達愿望與創(chuàng)作動力,得以寫下:“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6]這些流傳千古的詩句,讓魏晉風度在中國藝術史上留下燦爛的一頁。
生命美學的概念最初發(fā)源于西方,自新文化運動時期以來,中國不少學者鴻儒,如王國維、梁啟超、梁漱溟、馮友蘭、朱光潛、宗白華等受到西方生命美學的影響,開啟了中國文化關于生命本體和價值的思考與研究??v觀中國生命美學的發(fā)展歷史,魏晉時期可謂是中國生命美學的開端,在那個隨時都可能面臨死亡威脅的時代里,人們不得不開始思考關于生命及生死的問題。魏晉戰(zhàn)亂頻繁的四百年里,百姓們在易子而食、居無定所、白骨累累的社會現(xiàn)實中開始將生死看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生命盡情放縱的悲壯格調(diào),士人們用身體來宣泄自己對死亡的恐懼,用五石散讓自己暫時癲狂,從而得以短暫脫離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這種直面死亡和盡享人生的格調(diào)成為魏晉時期的社會主旋律,而這種格調(diào)正是代表著中國文化中士人們向死而生的勇氣,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讓有限的生命極致綻放。
面對生而必死,生而易碎的殘酷生存環(huán)境,就連皇親國戚和門閥貴族也難逃權利的毒戮和戰(zhàn)亂的摧殘,因此,在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血雨腥風后魏晉士人開始在絕望之境思考生命存在的價值及對于死亡應持有的態(tài)度。后代國人值得自豪的是,魏晉南北朝文人在這個處處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社會中并沒有采取消極沉淪的態(tài)度,而是用一種積極的、勇敢的超脫精神面對隨時可能終結的生命,他們向死而生,盡享當下,在有限的生命中盡情地將自己的才華和理想綻放。而這種殘酷的社會現(xiàn)狀和與社會對抗的勇氣,讓當時的中國進入了另一個哲學思辨的時期。正是在這時,古人關于中國哲學的思考從以天地為中心的“宇宙論”轉向以個人為中心的“本體論”,這種觀念直接導致了文藝創(chuàng)作思想的轉變,藝術家們將創(chuàng)作視角從關注宇宙天地轉向了關于人的本身,這在藝術史上可謂是一個巨大的跨越。
既然余生不可知,死亡不可免,漢末魏晉士人在生命哲學上已經(jīng)有了屬于自我的、清晰的價值取向和觀念意識。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哲學其實是生命的哲學,它將關注人生、關懷生命的哲理性思考作為最高宗旨,終其所有對生命本體論進行梳理和研究。為此,我們可以從每個時代的哲學思潮中洞悉到當時國家的諸多問題,其中包括社會制度、社會風尚、社會階級流動等。漢末魏晉時期,士人們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除去當時混亂的政治和士族莊園經(jīng)濟的客觀原因,最為重要的原因還是當時人們對生命和身體的觀念發(fā)生了轉變。在思想領域,漢武帝曾實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但隨著漢朝政權的土崩瓦解,儒家一家獨大的局面迅速衰落。同時,隨著佛教的傳入,中國本土的宗教——道教,隨之產(chǎn)生。老莊思想的勃興和佛教思想的興盛,導致漢末魏晉時期社會思想的多元化,思想一統(tǒng)的局面已經(jīng)過去。此時由于社會政權分立,又沒有統(tǒng)一的價值觀念,也就沒有統(tǒng)一的評定標準,思想界又進入了一個非?;钴S、多元并存又互相滲透的時期。
就生命哲學的沿襲來看,漢末魏晉時期對于死亡的認識與豁達精神,恰恰是道家思想體系的延伸。當時的中國人就已經(jīng)開始試圖回答“人為何之為人?人從何處來?要到何處?”等本體論哲學問題,然而這個問題在當時世界的思潮當中無疑是超前的。不僅如此,這個問題的答案隨時隨地拷問著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是人們終其一生所尋找的,亦是全人類所共同面臨的終極問題。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整個歷史階段,不同時期、不同階級、不同族群都會給出不同的答案,但無論什么樣的答案,都不會像漢末魏晉南北朝時期那樣直接與尖銳。正因為當時中國社會處于歷史上最分裂、最混亂的時期,針對這一問題的糾結,當時的人們都有著刻骨銘心的答案,然而關于這個問題的一系列萌芽思考,倒讓我們充分認識了漢末魏晉南北朝時期世人們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并對他們萌生了許多敬佩,面對死亡他們是慷慨激昂的,對危機四伏的人生,他們荒誕不經(jīng),窮形盡相,盡情展現(xiàn)著生命與身體,辯證又統(tǒng)一。他們熱衷于裸體、縱酒、長嘯與服藥,又享受清談、玄談,機辯與操琴;他們癡迷自然,王羲之愛鵝、王徽之愛竹、支道林愛馬;他們興趣廣泛,愛華服美食,終日采藥煉丹,向往修道游仙。這些怡情縱橫的生活背后彌漫的哀傷,被后人一語道破,“所謂的魏晉風度,從本質(zhì)意義上來講,是建基于人的身體的。它包括人面對死亡如何處置自己的身體,如何用身體想象表達自我超越的渴望,如何用技術實踐來規(guī)避死亡的降臨,化及如何在必死的絕望中更狂熱地消費自己”。
綜上所述,在士人們享受著充沛的情感世界和放浪形骸的生活姿態(tài)背后是這個時代思想解放和精神自由,人們在混亂的現(xiàn)實中找到自我覺醒的道路以及打破傳統(tǒng)文化束縛的決心和勇氣,正是這打破傳統(tǒng)的氣象孕育了魏晉美學中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格調(diào),對中國美學的建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而這種打破傳統(tǒng)、親和自然的美學傾向直到今天仍然是中國美學中的居于主體地位的思想觀念。然而,魏晉文人用身體與生命所實踐出的美學傾向在后世的美學理論建構中卻有著褒貶不一的回復,后代美學家們雖然認可了魏晉士人在混亂時期的勇氣,卻并沒有將魏晉時期“人的覺醒”和“生命自覺”歸納為一種戰(zhàn)亂下的超脫。另一種聲音則認為這是一種無法規(guī)避的無奈,是名門世家為了逃避現(xiàn)實所展現(xiàn)出的“假性放逐”,在這種恣意的背后彌漫著恐懼和躲避。當然,這并不是全無道理,重要的是,無論出于主動還是被動,魏晉時期的社會思潮為中國文藝思想的發(fā)展帶來的是巨大的進步而不是倒退,甚至根據(jù)生命美學和中國文化中關于個人價值的塑造來看,魏晉美學在中國人學和美學觀念中始終起到了萌芽作用,魏晉時期人們的思考從宇宙轉向人類,是一種歷史性的轉折。
在民國時期,魏晉美學一度成為當時文人所追捧的對象,當然這種現(xiàn)象不乏因為有著極為相似的歷史背景,魏晉時期五胡亂華、戰(zhàn)亂頻發(fā)、政權紛爭,這些動蕩造成了外來文化甚至包括外來宗教的壯大,而民國初年的時局動蕩也為西方文化的融入及基督教的進入提供了有利土壤。正因如此,中國歷史上迎來了又一個思想啟蒙的時期。這兩次社會思潮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魏晉美學一度以“文藝復興”之勢席卷當時的民國文藝界。但這次影響隨著新的藝術載體電影的流入,更顯盛大,甚至開創(chuàng)了中國電影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作題材——武俠片。作為最能反映中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電影類型,從《火燒紅蓮寺》開始,中國的武俠電影便在一代代電影導演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下,構建了彌漫著中國文化的獨有意象風格,其中游走于江湖與朝堂之間的俠義精神也成為中國文化中被人所推崇的“俠義精神”。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武俠劇中的俠客既要高強的武藝、高尚的武德,甚至還要有不拘小節(jié)的逍遙之風,這些關于俠客本體的解讀與構想,與魏晉美學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霸谖鋫b電影里,大漠孤煙是人生的孤獨與悲涼,客棧廝殺是恩怨的起起落落,酒肉歡愉是豪邁的人生態(tài)度,魔幻意象、白衣飄然、琴瑟和鳴、林蔭劍舞在充滿詩意豪情的主題歌中,特別是源自于嵇康《廣陵散》的《滄海一聲笑》,道出了那么一股子笑看勝負恩怨、紅塵往事、功名利祿的‘出世’哲學。”[7]在電影中,俠者們的結局大都是完成重要任務之后飄然而去、遁世隱居,功名利祿一直被他們所不屑,這種飄逸瀟灑、游戲人間的態(tài)度正是體現(xiàn)了魏晉美學中怡然自得、不屑名利的價值觀。20世紀50年代以后,隨著香港電影和金庸武俠小說的崛起,武俠電影中所營造的意象美學更大程度上發(fā)展和繼承了魏晉時期“親和自然”的玄學態(tài)度。山水風景在武俠片中成為表達美學意象的電影象征,而這些山谷、竹林、大漠或是湖水樓亭本身也是賦予文化指向的情感符號,因此它們指代的曠達深遠、靈秀雋永的自然意象已然成為武俠電影內(nèi)核的象征,表現(xiàn)著武俠人物超脫、瀟灑、向往自由的人物性格。
綜上所述,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政治黑暗,戰(zhàn)亂不斷,但在此時期中華文化卻迸發(fā)出異常絢爛的光芒,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藝美學確實為中國古典美學和當代美學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和思維方式。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彩篇章,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藝美學不但開始充分挖掘人物美與自然美,甚至還將人的生命、生活融入到萬物之間,這同時表明:真正的生活美與“日常生活審美化”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人類生活正是融入了自然界豐盈、細膩、超越的體驗才會變得更加精彩。而人的本身作為社會的產(chǎn)物,是無法離開周圍世界而獨立存在的,因此,人類便要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之間找尋到一種和諧、友善的審美關系,從而將生活、自然、社會3 者彼此融洽,所以才能激發(fā)出人類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在歷經(jīng)千年之后仍然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