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雨竹
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端,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通過日記記述了狂人發(fā)狂到病愈的過程。作品開篇的小序文言與正文白話的對立也就是小說內部常人與狂人的對立,小序以常人看狂人,否定了狂人,這就為狂人病愈后回到社會生活中奠定了全篇基調?!抖从鳌分v述囚徒們一直在洞穴內生活,被捆綁住手腳,只能直視前方,通過火堆對事物的投射的影子來認知世界。久而久之,囚徒就將其視為真實的事物。當其中的一個囚徒獲得自由后,他轉身就會見到事物的真實面目。緊接著他走出洞穴就會看到外面的真實世界,而意識到之前的生活環(huán)境只是物體的影像世界。當他回到洞內講述外面的世界時,同伴予以否定。若這個出洞人一直堅持去說服還會面臨被殺死的危險。關于《狂人日記》與《洞喻》一直都是國內外研究的熱點?!犊袢巳沼洝返难芯慷酁閷袢诵蜗蟆⑽谋疽庀蠛蛿⑹路矫?。《洞喻》的相關研究則多為關于“洞喻”中真理、政治哲學、正義和善的研究。但將二者并置一起進行對比閱讀的研究較為匱乏。兩部作品作為中國文學史與西方哲學史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作品,在某些方面二者具有一定的共同性,不同時代語境之下卻產生了共鳴之感。
陳思和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中談到了《狂人日記》中“月光”的意象,并稱這一意象很普遍。[1]日本學者伊藤虎丸在《〈狂人日記〉——“狂人”康復的記錄》中認為“月亮”就是狂人發(fā)狂的時機,是對某種超越性東西的象征?!犊袢巳沼洝烽_篇月亮照亮了狂人,狂人在過去的三十多年中,未見月亮,而今見了它“精神分外爽快”。一方面是狂人發(fā)瘋的前兆,一方面是被啟蒙的象征,這是狂人對過去三十年發(fā)昏、混沌生活的轉變,開始覺醒。若沒有月光這一契機,狂人何時能夠覺醒?通過對作品中“光”的意象的梳理,狂人由“很好的月光,精神分外爽快”,就開始從過去“發(fā)昏”的生活中覺醒。到“全沒月光,知道不妙”,第二天見到趙貴翁及他家的狗、一伙小孩子、還有七八個人以至一路上的人,不是議論就是用怪異的眼光打量,似乎要迫害他。再由“黑漆漆的,不知是日還是夜”到“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狂人對“吃人”這件事進一步思考,進行內心掙扎與思想斗爭。再到“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狂人便意識到自己的妹妹被哥哥和母親吃了。白天與黑夜的不同隱藏著狂人的精神狀態(tài)的不同,能夠警覺到未啟蒙的常人所不能發(fā)現的東西,因此不難發(fā)現“光”的出現與否是與狂人的精神狀態(tài)相關聯的,文本內容也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
關于“光”的意象,在“洞喻”中也有一定的分量。首先,囚徒們在出生后便被束縛在洞內,每天通過火把的光對事物映射到墻壁上的影子來認知事物和感知世界??梢哉f他們最初認識世界的媒介就是火光,火光是洞穴環(huán)境中認知的唯一途徑,是認知世界不可或缺的因素。通過火光照耀的影子當作事物進行認知,囚徒則是處于一種被啟蒙的狀態(tài),被動地接受著世事。事物的面貌已經呈現在眼前,直接認識即可。對洞中的囚徒來說,光既是覺醒的契機,也是覺醒的標志。其次,外界的光可以通過廊道照進洞內,光的寬度與洞的寬度一致,囚徒憑借洞外的光走出洞穴。他到了洞外的世界依靠自然光來看清事物,進而促進他的進一步覺醒,這又是一種啟蒙。洞內世界是被束縛,被迫接受的世界,從洞內到洞外的轉向就是出洞人由被動接受到主動認知的轉變。在外界太陽光的照射下他會逐漸覺醒,認清萬物,意識到洞內所呈現的事物影像世界并非真實的世界。當然柏拉圖強調太陽光是最高的善。但筆者認為洞內的火光同樣不容忽視,沒有火光的照耀,洞內的囚徒們身處一片漆黑,在最初就無法辨別事物,認識世界。雖然是現象世界不是真實的世界,但對于沒有走出過洞穴的囚徒們來說,洞內就是他們的“真實世界”。
縱觀古今中外,光是人類文明的指引,光的意象都蘊含了啟蒙的象征。在這兩部作品中,“光”作為了人物覺醒與轉變的象征,狂人最初的覺醒直至后來的思想都是通過光來促進發(fā)展變化,出洞人由洞內的現象世界到洞外的真實世界,無論是火光還是太陽光都帶來了思想的啟蒙,在光的照耀下認識世界。
狂人以月光為契機,從“昏睡”了三十多年的舊社會中覺醒,翻開歷史發(fā)現每頁寫的都是“吃人”,將中國幾千年封建落后的腐朽思想與吃人歷史并置起來??袢擞捎谂c眾不同的行為與語言,家里人裝作不認識他,他們的眼色是同外人一樣的,他被當作了人群中被排擠的“異類”,遭受到人們的仇視。狂人從被關進屋子到大哥找來醫(yī)生給他診一診再到后來引來一伙人的圍觀,使得哥哥說了句“瘋子有什么好看!”就這樣冠冕堂皇地被冠以“瘋子”的頭銜。正如狂人所說“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盵2]在“狼子村”村民們冷漠的態(tài)度和怪異的眼光下,狂人顯得尤為孤立無援,喪失了與群體融合的能力。當時民眾處于封建禮教與家族制度的殘害之下,憑借狂人的一己之力想要勸轉人們進入另一種啟蒙狀態(tài)下的生活是無法實現的,因此,狂人處于一種獨戰(zhàn)的狀態(tài)之下。
出洞人的境遇和狂人覺醒后是相似的。西方社會環(huán)境下的囚徒們自幼接觸的影像影響了他們對世界的理解與對生存環(huán)境的感知能力,使得他們的認知帶有極大的局限性。洞內囚徒缺乏審視的態(tài)度,他們不知道所見影子的背后由什么在支撐,由此建構出來的影像也更加證實那就是事物本身。當出洞人掙脫手腳的束縛,轉身看到事物、火把、木偶人。這時他的認知與被捆綁的囚徒就出現了偏差。當他出洞時,經歷了從洞底攀爬到洞口的苦難,承受了由黑暗轉入光明的痛苦,對世界有了更加清晰與透徹的認識。當他回到洞內向大家講述外面世界時,囚徒們卻嘲笑他的眼睛是被太陽刺壞了。愚昧的囚徒未見過真實世界,他們與“出洞人”進行辯論,自認為已經認識和掌握了世界的面目,覺得外面的世界不值得一看,抵制外界對洞穴內部的一切干擾。柏拉圖說有的人未受過教育,便無法針對同一個生活目標。接觸過真實世界與未接觸過真實世界的囚徒就是接受教育與否的表現,因此,對世界的看法也就無法統(tǒng)一。囚徒們無法離開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自幼思維就受到了制約,語言與行為是思維的外在顯現,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已被社會所束縛,因此,他們也無法接受出洞人陳述的內容,更別說到外面的世界一探究竟。
無論是狂人還是出洞人之所以被視為“異類”,歸根結底在于他們與庸眾處于尖銳對立的狀態(tài)所致?!八运麄儾患s而同地陷入了同一種境地:當他們以決絕的懷疑精神質疑周圍世界時他們本身就已經置身于被質疑者的行列中了。一方面他們是懷疑者,一方面又是“自我懷疑者”;一方面在“他審”中完成自我的確立,另一方面又要在“自審”中消解自我的確立?!盵3]同時狂人的狼子村與出洞人的洞穴,村民與囚徒在某種層面來說本質上是一致的,其經驗世界因此對應存在,不愿嘗試走出自己的生活境域。對于認知世界突如其來的顛覆,單憑覺醒者的一面之詞顯得尤為微不足道,正常情況之下他們都不會接受建議。當狂人在夢中質問“從來如此,便對嗎?”得到的答復卻是“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的錯!”對于常態(tài)之下,突如其來的言論與傳統(tǒng)相背離,都會遭到阻撓與非戰(zhàn),被傳統(tǒng)規(guī)范下的人們視為荒誕無稽,被圍觀的異類,被指摘與抵牾的對象。
狂人覺醒后雖被眾人當作“瘋子”,但他還在掙扎并反抗絕望??袢耸窍戎扔X的知識分子,尚未被啟蒙思想喚醒的民眾則是保守落后封建思想的擁護者。當他知道自己或許也曾被封建禮教毒害過,或許也吃過人后,意志便逐漸消沉,“不再想了”,使得這個有識之士焦慮不堪??袢耸墙^望的,一方面他的絕望是對不覺醒群眾的失望;另一方面,他的絕望是對自身的失望。在作品的前半部分,用怪異眼神打量他的還有小孩子,雖然他們還未涉世事,但逃不過是“娘老子教的”。所以,在封建傳統(tǒng)綱常倫理之下存留在孩子身上的最后一點希望也是渺茫的,他的掙扎更為艱難,最后的一切易變成徒勞,是絕望了反抗絕望后真正的絕望。小序已經交代“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弊罱K狂人已病愈去當官了。雖然狂人覺醒過,也曾試圖去勸轉過,但最終仍然回歸到了舊社會,不能與保守者為敵,就再次與之為伍,是處于傳統(tǒng)舊社會之下的艱難選擇。“伊藤虎丸魯迅論認為在懷著被吃的恐懼時的狂人還停留在患被害妄想狂的獨自覺醒階段,只是發(fā)現自己也無意中吃過人的狂人,才真正是覺醒的戰(zhàn)士,才回到社會去從事啟蒙工作,這是魯迅的回心?!盵4]當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孩子但作為希望的孩子“或許”也無法挽救了。魯迅眾多作品中的覺醒者進行的都是思想革命,這些知識分子能夠清醒認識社會的現狀,行動卻被眾人所同化,重新融入社會的洪流之中。
出洞人的皈依表面上比狂人更為復雜,他長時間呆在洞內覺醒之路并非一帆風順。長久習慣昏黑的環(huán)境,突然在太陽光的照耀下眼睛適應不了便回到洞內,他的第一次出洞反叛因生理因素而告終。第二次走出洞穴,經過對陰影、倒影、實物的逐漸認知,他慢慢適應了洞外自然光照的環(huán)境,看清了事物,經過萬般磨難從影像的世界中掙脫出來獲得真理。其實出洞人更為深刻的點是第二次是為了整體利益回到洞內。于理想國而言,一個人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一個城邦的幸福才是。如果出洞人固執(zhí)地想讓洞內囚徒的傳統(tǒng)認知有所轉變,他可能會被迫害,可他獨立于世界而去進行啟蒙的企圖更不可能實現,出洞人在此基礎上要回歸洞內在影像的世界中活下去。
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中所說“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到以為對得起他們么?”魯迅明白覺醒后要承受更大的痛苦,但沉重的歷史使命感使他清晰地認識到社會的發(fā)展仍需要思想啟蒙者。柏拉圖意識到人終歸還是要回到這個變動不居的感覺世界,并生活于其中。兩部作品在彰顯作為“異類”的先知先覺者在覺醒后,由于落后思想過于強大,社會民眾受影響之深,短時間內無法喚得大家覺醒,這同時也寄托了作者對于思想啟蒙的絕望。村民于“鐵屋子”中,囚徒于“洞穴”中,都是封閉腐朽文化所統(tǒng)治的落后社會縮影最直接的體現。短時間內對于新出現的思想都持有懷疑的精神與觀望的狀態(tài),難以擺脫與超越傳統(tǒng)觀念,覺醒者若想只身一人去喚起昏睡的民眾覺醒,教化民眾以促進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個人壓力與阻力較大,因此,在這種情景之下覺醒者選擇回歸。
“狂人”與“出洞人”的精神與肉體受到雙重束縛,在光的照耀下促進覺醒,從社會中頓悟,成為先知先覺者。但他們的覺醒卻因反叛傳統(tǒng)而被周圍人視為異類,他們都遭受了覺醒后無路可走的境遇,在反抗絕望后最終又回到原點,“精神界的戰(zhàn)士”被訓誡為庸眾。魯迅曾在《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中提出“立國必先立人”;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培養(yǎng)哲人王的最終目的是形成理想國。但相比較而言,二者都試圖啟蒙立人卻形同質異,魯迅的思想內涵更為厚重與深邃,筆下的狂人對社會現實有著強烈的不滿,反抗整個社會之后仍對下一代寄予了新的希望,在經歷了個體反抗絕望之后又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繼而又再次反抗絕望,他的反抗更為果斷與堅決,文化批判也更為深刻,更具有社會現實的力量。出洞人在勸轉囚徒失敗后陷入絕望之后選擇了復歸,不具備再次反抗的精神內核??袢艘埠茫龆慈艘擦T,都是蕓蕓眾生中覺醒的先驅者,他們始終承受著不被理解與孤獨的痛苦,也都遭到各界人士的迫害。有學者稱狂人是魯迅,出洞人是柏拉圖的老師蘇格拉底,魯迅一生為中華民族尋找出路,蘇格拉底一生追求真理為城邦服務,他們的內心是對未來充滿希望,因為人與社會都是不斷向前發(fā)展變化,是對傳統(tǒng)與現實的更替與超越。當下處于時代大發(fā)展之下我們也要進一步反思,在物欲縱橫的社會生存環(huán)境中進行體悟,培養(yǎng)對社會與自身的全面認識與反思的能力,這樣才能到達生存的真實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