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桂平粵語的“整”字句初探

張思敏 陳光田

（1.集美大學海洋文化與法律學院；2.集美大學誠毅學院 福建廈門 361021）

桂平方言中的“整”字不僅能用作泛義動詞指稱許多具體動詞，還能用作介詞表達處置義，在結構特點和句法功能上都具有鮮明的方言特色。

一、用作動詞的“整”字和“整”字句

（一）表達使役的語義。

1.整+NP+VP。這一類句子中的“整”引入施事賓語執(zhí)行謂語動詞所指代的動作，賓語通常是有定的、能夠確認所指的。如：

（1）因為佢老竇教育方法唔對，整佢成了噉樣的人。（因為他爸爸的教育方法不對，讓他成為了這樣的人。）

（2）哩件小事兒都做冇好，整人發(fā)火。（這件小事兒都做不好，搞得人家發(fā)火。）

例（1）中的“整”的賓語是句中已知的對象，例（2）中的“人”雖然沒有用指示代詞修飾，但是往往暗指說話者本身或者是說話雙方都知曉的對象。這類句子的語序要求并不嚴格，并且可以通過引入被動標記“著”從而把賓語移到句首成為主句的主語。

2.整+NP1+VP+NP2。NP1是“整”的受事，同時又是VP的施事。這類“整”字句通常用在因果從句中，用于說明原因分句導致的結果，這種結果通常是人們不愿意接受的，具有不如意的色彩。如：

（3）都怪你亂講話，整佢惱我哋。（都怪你亂說話，害得他討厭我們。）

3.整+（得）+NP1+VP1+NP2+VP2。這種結構的“整”字句可以在“整”字后加上“得”，但“得”大部分時候都只起著組成音步從而協調韻律的作用，即使省去也不會影響句義的表達。如：

（4）哩部電視拍得太好了，整（得）老竇也想抓只狗返屋當寵物。（這部電視拍得太好了，使得老爸也想抓一條狗回家當寵物。）

（5）日日行路太遠了，整（得）我想買部車騎住去上班咯。（天天走路太遠了，讓我想買一臺車騎著去上班了。）

例（4）中的“整”字句可以說成“整老竇也想抓只狗返屋當寵物”，例（5）可以說成“整我都想買部車騎住去上班咯”，“得”可以省略。

4.NP1+整+NP2+VP。這一類句子在“整”字前出現了施事主語NP1，NP1致使NP2發(fā)出VP所表達的動作。VP所隱含的感情色彩較為自由，所表達的語義并不一定具有消極的意義，積極或中性的表達都可以進入該句法結構。如：

（6）老師決定整佢繼續(xù)當班長。（老師決定讓他繼續(xù)當班長。）

（二）表達隱含事物增減意味的語義。

1.整+NP+VP。

（7）整好菜準備食飯。（做好菜準備吃飯。）

（8）要等整好屋正敢隨便使銀紙。（要等蓋好房子才敢隨便花錢。）

“整”字在句子中的語義往往是由受事賓語決定的。例（7）、例（8）中的“整”都帶上了補語“好”，但因支配的賓語不同，所表達的語義也有所區(qū)別，例（7）中的“整”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做”義，“菜”是完成了“整”字指代的動作之后才出現的；在桂平方言中，部分“整”字使用其他動詞進行替換，如例（7）可以用“做”替換“整”，說成“做好菜準備吃飯”。使用“整”字的句子具有很強的口語色彩，主要出現在較為隨意、日常的對話中，而使用其他動詞替換了“整”字的句子在語體色彩上接近書面語，說話者的口吻顯得更加嚴肅、認真。還有部分句子中的“整”不能被替換，如例（8）不能說成“要等蓋好屋正敢隨便使銀紙”，并且該句子在桂平方言中亦只能借助“整”字表達相應的語義。

2.整+NP1+VP+NP2。VP多為表示給予義的動詞，表達NP1的轉移。如果改變句子語序，不會影響句子的規(guī)范表達，但是會改變內部的語義關系。如：

（9）整張表格畀老師。（做一張表格給老師。）

在普通話中可以將NP2移到句首，改變的只有句子話題，句義不變，如“做一張表格給老師”可以說成“給老師做一張表格”。但是在桂平方言中，NP2的移位會使得句義也有所改變，當把“老師”移到句首說成“畀老師整張表格”時，“老師”由“整”的與事賓語變成施事主語，句法成分的改變使得語義關系發(fā)生變化。

3.整+NP1+VP1+NP2+VP2。這一類“整”字句的句法成分以及語序要求較為嚴格，一般不能隨意省略句法成分或者變換語序?！罢弊智安怀霈F主語，但是根據當地人的語感，“整”字動作的發(fā)出者默認為對話中的任意一方。如：

（10）整粿畀儂兒食未？（做好粿給小孩吃了嗎？）

（11）整件毛衣畀老妹穿。（織一件毛衣給妹妹穿。）

例（0）中“整”字動作的發(fā)出者默認對聽話者，例（11）根據上下文語境也可以補充主語，主語一般為說話者。

（三）表達隱含事物狀態(tài)變化的語義。該類“整”字可以指稱的動詞非常多，如“修理”“打掃”“整理”等，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對賓語的狀態(tài)進行了預設，在進行了謂語動詞所指代的動作之后，受事賓語的狀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其句式為“整+修飾語+NP”，如：

（12）整靚呢地底去。（打掃干凈這塊地方。）

（13）去搵間手機店整好哩部手機。（去找一間手機店修好這部手機。）

（14）整好你嘅房間，客人過一陣就到。（收拾好你的房間，客人過一會兒就來了。）

該類“整”字與隱含事物數量增減的“整”字在結構特點與語法條件上相同，往往需要結合補語語義才能加以區(qū)分?！罢弊种渫粋€賓語，如果補語不同那么詞義往往也有所不同。

（四）表達具有強烈處置意味的語義。這一類“整”字句將補語放在賓語之后，句義具有很強的處置意味，但是轉換成普通話中的表達時不能直接把“整”理解為“把”，而應理解為動詞。對于這類不用處置標記也能表示處置義的句子，占升平認為“在句式結構上這類句子的話題前的處置標記是零，但語義上是明確的，即說話人認定施事對受事進行了某種處置?！盵1]

桂平方言中的這類“整”字句的句式為“整+NP+修飾語”，如：

（15）就因為佢，整我嘅銀紙冇了。（就因為他，我的錢沒了。）

（16）整本書污了。（這本書臟了。）

例（15）可以說成“我嘅銀紙著整冇了”，“整”為謂語動詞，與表否定的副詞“冇”形成述補結構。在轉寫成普通話中表達時，如果要將“整”字的語義寫出來，句子往往會變成使役句，例（15）要說成“使得我的錢沒有了”，例（16）說成“弄得這本書臟了”，但“整”后的名詞是受事賓語，受到了謂語動詞所導致的影響，從這一點看，句子不應理解為使役句，“整”也不能被看作使役動詞。這一類“整”字句多充當因果從句中的結果主句，“整”字句表示在原因分句的語境下賓語所遭受的行為與所導致的結果，“整”字應歸入動詞，但具有很強的處置意味。

二、用作介詞的“整”字和“整”字句

“整”字在桂平方言中可以用作介詞，是表示處置的標記。關于處置句，詹伯慧認為“漢語各方言里的處置句在結構上跟普通話相同，只是在介詞的選用上各有特色”[2]。對于粵語中的處置標記，馮雅琳指出廣東粵方言中，“‘將’是使用范圍最廣的處置介詞”，此外還有“捉”“攞”等現存的處置標記[3]；寧潔考察南寧白話的處置式，總結出“擰”“攞”可以在南寧白話中充當處置行為動詞[4]；陳曦指出貴港方言表達處置的方式為加強語氣，或者在動詞后借助“渠/去”復指處置對象從而表達處置義[5]。對于“整”字充當處置標記的語言現象，目前的研究還未有所涉及。

（一）整+NP+VP。這一類“整”字句的語序與普通話同樣表示處置的“把”字句相同，“整”引入受事賓語，賓語受到謂語動詞的影響。如：

（17）整本書撕爛了。（把這本書撕爛了。）

（18）整哩菜洗凈去。（把這些菜洗干凈。）

普通話中的“把”字句能夠通過將句法成分移位變成被動句，例（18）的“把這些菜洗干凈”可以說成“這些菜被洗干凈了”。在桂平方言中，處置式也可以轉換為以“著”作為被動標記的被動句，但這樣的轉換要求賓語是有定、已知的對象，同時還要求補語的語義帶有消極的意味，如例（17）可以說成“本書著撕爛了”。

（二）整+NP1+VP+NP2。這類處置式多用于表達給予義，謂語通常是“畀”“送”等具有轉移或給予義的動詞。句中的NP1多為受事賓語，NP2為與事賓語。

（19）整呢部手機送畀老竇。（把這部手機送給老爸。）

有時在NP2之后可以再跟一個通常為述補或者動賓結構的短語，組成“整+NP1+VP1+NP2+VP2”結構。如：

（20）整呢菜畀佢食開。（把這些菜給他吃掉。）

VP1和VP2在語義上都指向NP1，當VP2為動補結構時，NP1的語義角色為受事；當VP2為動賓結構時，NP1的語義角色為工具。

三、“整”字的連用

（一）動詞“整”之間的連用。這種連用類型的句式為“整+NP1+整+NP2”，句中的兩個“整”字都是動詞，不能進行省略。除了與后面的名詞構成桂平方言中的固定搭配、不能替換為其他動詞的部分“整”字之外，其余的“整”字都可以使用語義相同或相近的動詞進行替換。一般情況下，句中的第一個“整”字可以指稱好幾個不同的動詞，進行替換時選擇更加豐富，而第二個“整”字可替換的動詞較少，一般情況下語義是固定的，如：

（21）整些燒酒使來整飲。（買些燒酒好用來籌備酒席。）

第一個“整”字可以理解為“買”“釀”“裝”等語義，而第二個“整飲”是桂平方言中的固定短語，“整”只能理解為“籌備”義。

（二）介詞“整”和動詞“整”的連用。這種類型的連用相對較少，往往是由說話者不假思索地說出來而導致的，句子表達急切或者氣憤的感情。句式為“整+NP+整+VP”，前一個“整”字用為介詞，后一個整字用作動詞。介詞“整”位于句首，如若省略則會影響句義的表達。而動詞“整”有時在句中顯得贅余，省去“整”字可以使句子更加簡潔，如：

（22）整我哩書全部整冇見。（把我的書全弄丟了。）

句子表義必須依賴動詞“整”，但出于語言的經濟原則，避免用詞的重復累贅，動詞“整”可以不說出來，雖然句中缺少謂語動詞，但當地人在語感上并不覺得句子表義不清，因為對話雙方可以在意念上將缺失的成分補充完整。

（三）介詞“整”與動詞“整”的辨析。

1.改寫成被動句。有的“整”字句可以通過移位以及添加成分改寫句子，從而對“整”字的詞性加以區(qū)分。將“整”字后的賓語挪到句首成為句子主語，同時在主語后加上被動標記“著”字構成被動句，經過移位和添加成分之后的句子不能再出現介詞“整”，如果出現了“整”字，那么這個“整”字一定是動詞。如：

（23）整杯水倒開。（把這杯水倒了。）

（24）整只鴨煲湯。（抓一只鴨子煲湯。）

例子中的句子都是“整+NP+VP”的結構，且例（23）、例（24）中的NP都是“量詞+名詞”格式，但兩個句子中的“整”字詞性卻不相同。通過改寫成被動句，例（23）可以說成“杯水著倒開”，“整”字不能再出現，所以此時的“整”字為表示處置的介詞?！罢弊植荒苁÷?，應歸為動詞。

2.改寫成否定句。使用介詞“整”的句子，在添加桂平方言中的“冇”字否定副詞改寫成為否定句之后，“冇”字只能出現在“整”字前，在語義上指向整個句子。而使用動詞“整”字的句子在改寫成為否定句時，否定副詞“冇”大多數情況下出現在“整”字之后，少數情況下可以出現在“整”字前，在語義上指向補語。

（25）佢都噉樣講了，整佢繼續(xù)比賽啦。（他都這樣說了，讓他繼續(xù)比賽吧。）

當否定詞加在“整”字前時，語義指向整個句子，并隱含終止動作的主要決定權在說話者的意思；當否定詞加在“整”字后時，語義指向謂語動詞，整個句子有終止動作的主要決定權在于賓語“佢”的意味。

3.結合語境辨析。有一類“整”字句單從形式上來看，既可以把“整”理解成處置介詞也可以理解為動詞。這類句子中不同詞性的“整”字具有同樣的句法形式，不能利用移位或改寫等方式進行句義的分化，而只能利用上下文語境分化歧義，如：

（26）整支玩具槍畀佢玩。

若脫離語境的話，例（26）可以有三種理解：一種是把“整”字看作介引受事賓語“玩具槍”的介詞，賓語受到謂語動詞“玩”的影響，對應普通話里的表達是“把這支槍給他玩”；另外兩種理解是把“整”看作動詞，而動詞又可以表達制作義或購買義，賓語受到“整”的支配，對應普通話中的表達是“做/買一支玩具槍給他玩”。通過補充上下文，可以將“整”字的詞性與語義分化為以下三類：

（27）拿住，整支玩具槍畀佢玩。（拿著，把這支玩具槍給他玩。）

（28）有噉多材料，使來整支玩具槍畀佢玩。（有這么多材料，用來做一支玩具槍給他玩。）

（29）我宜家上圩，整支玩具槍畀佢玩。（我現在去集市，買一支玩具槍給他玩。）

將語境補充完整，可以把“整”字具體的詞性與語義都清晰地分化出來。例（27）的“整”只能理解為處置義，為介詞；例（28）、例（29）的“整”字都是動詞，前者只能理解為制作義，后者只能理解為購買義。

結語

桂平方言中的“整”字主要具有動詞和介詞兩種用法，與普通話的“整”字相比，既有共性也有鮮明的地方特色。通過對桂平方言“整”字句的語法現象進行歸納總結可以發(fā)現，桂平方言中“整”字的使用特點以及“整”字句的面貌。但本文對“整”字句的形成、特殊用法的成因以及不同詞性的“整”字之間的演變關系等問題未有涉及，這些問題仍有待進行更加深入細致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