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焱
早年我跟隨母親四處漂泊,學了很多地方的方言。我11歲時,母親嫁給了一位煤礦工人,我也隨之在山西和內(nèi)蒙古交界處的一片礦區(qū)中定居下來。不過當?shù)氐姆窖晕以趺匆矊W不會。
他們把鼻涕叫“能帶”,把沒眼色叫“眼藍藍”。我根本無法理解字義之間的邏輯。在當?shù)匦W當了插班生之后,同班一個叫“張二拐”的孩子沖我喊:“給你倆筆兜!”我先說“謝謝”,然后才問“筆兜”是什么意思,圍觀的同學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丶覇柪^父,才知道是“耳光”的意思,我哭了。晚上,母親把我拉到一邊,說:“你要懂事,只有好好學習,才能離開這個地方?!?/p>
盡管難以融入班級,我還是積極學習當?shù)胤窖?,想以此盡快擺脫“外來戶”的痕跡。但學來學去,我嘴里總像塞了一包沙子,學成了“四不像”。我也不愿說普通話,因為一開口就會收到周圍人射來的異樣目光。半學期后,我索性放棄了跟同學們交流。
我始終牢記母親的叮囑,勤奮學習,插班來這兒的第一次期末考試,我就成了全班第一。我的成績打破了此前周月梅保持的紀錄。周月梅是班長,一個胖胖的短發(fā)女孩。因為相貌和體型,她長久以來也遭受著同學們的捉弄。
新學期,班主任任命我當學習委員,和周月梅搭檔管理班級事務。同學們沒什么好管的,我倆也管不了,唯一實質性的工作,是每天放學后留在辦公室,協(xié)助老師批改當天的課堂作業(yè)。
相似的境遇,讓我和周月梅成了朋友。辦公室里只有我倆時,我們就從單純討論答案對錯,慢慢變成一邊批改作業(yè),一邊聊各種話題。周月梅性格乖巧,喜歡抿著嘴笑,與我獨處時的她并不是平時郁郁寡歡的樣子。她說之前聽我講普通話挺好聽的,我就問她,現(xiàn)在我的口音像不像本地人。她說還是有些不像,但再練一學期肯定就一樣啦。于是,我就向她請教一些字詞的發(fā)音。
我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故意慢慢批改作業(yè),好讓一天中唯一愉快的時光多停留一會兒。有一次,周月梅忽然扔過來一個作文本,捂著嘴笑:“你看張二拐的這句話?!蔽乙豢?,張二拐把一句“不叫么”寫進了作文。
“不叫么”是礦區(qū)常用方言,意思是“不對”。別看平時學生們說話甚至老師講課都用方言,但在作業(yè)中必須用漂亮的書面語。
我陪著周月梅一起樂,意猶未盡時,我說:“要是用方言寫一篇作文,肯定更好笑?!敝茉旅氛f:“絕對比笑話還好笑?!?/p>
我拿過我的作文本,激動地說:“我寫一篇,你看看?!闭f完,我飛速寫了一篇小作文,把這大半年學會的方言基本都用上了。寫完給周月梅看,她只讀了頭兩句,就仰起頭捂著肚子大笑,東倒西歪、眼淚四溢。
過了好久,周月梅才冷靜下來,她說我的有些用詞還是不準確。也許是覺得特好玩,她也即興提筆,用方言寫了一篇作文,隨后給我講解,什么語境應該用哪個詞。
那天我們批改完作業(yè),我和周月梅在校門口道了別。但我由于太興奮,忽略了一件事,我那篇用方言寫的作文忘了撕掉,和別的作業(yè)一起放在語文老師的辦公桌上了。
第二天,語文老師把我這篇小作文拿到課堂上念,引發(fā)了哄堂大笑,我羞得把頭埋進了桌斗里。老師卻訓斥大家:“有甚可笑?你們誰能把作文寫得這么活潑有趣?”
我有些意外,慢慢抬起了頭。語文老師揚著我的作文本評價說:“這篇作文多處以方言代替華麗的辭藻,反而有種特殊的意趣,寫出了真實的生活?!?/p>
老師認真的表揚,讓教室里安靜下來,學生們開始相信,把粗糙的方言寫出來,并不是丟人的事。
我坐在那里,心情由起初的委屈,慢慢變成了得意。我趁機大膽地回了老師一句:“周月梅還寫了一篇更好的?!闭Z文老師感興趣地問周月梅要,周月梅就把她那篇作文從桌斗中取出,紅著臉交到講臺上去。
語文老師一邊念,一邊點頭,念完后大加贊賞一番:“看看我剛讀的這兩篇作文,多么富有文學性?!?/p>
我和周月梅都不懂什么是“文學性”,但隨后發(fā)生的事,讓我倆知道,用方言寫作文是條“明路”。
語文老師把我和周月梅的那兩篇作文改了一下,寄到縣城去了。一個月后接到通知,那兩篇作文讓我們小學獲得了一個赴縣城參加作文競賽的名額。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宣布這件事,言辭之間,滿是對周月梅和我的夸贊。
但所有人都聽得出來,語文老師更欣賞周月梅的那篇作文,因為她駕馭方言的能力更強。也就是說,基本上就定周月梅代表學校去參賽了。
那天下午,我和周月梅照例留在教師辦公室判作業(yè),兩人都沒怎么說話。她是因為激動和害羞,我則是因為心懷鬼胎。
判完作業(yè),我們在校門口告別??粗茉旅纷哌h,我又返回學校,來到語文老師的宿舍,跟他談了半個多小時。
我跟他講,我年齡雖小但經(jīng)歷豐富,跟隨母親去過煙雨朦朧的江南小鎮(zhèn),見過冬季干涸的黃河河床,也在夜晚的海濱聽過如雷的濤聲,我還滔滔不絕地細數(shù)自己看過的書。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老師相信我能寫出比周月梅水平更高的作文,我想代表學校去縣城參賽。
我沒講出我渴望這份榮譽的真正原因——我的母親更需要它。語文老師并不知曉這些,他只是隔天在課堂上簡單宣布了一下,說我勇于自薦,決定派我去參賽。我能從周月梅那張回歸到寡歡的面孔上看出她的傷心。那堂課結束后,她不再和我說話。
我心中充滿了愧疚。
上縣城是一位男教師帶我去的,班車在曲折的馬路上左轉右拐,我環(huán)顧滿車陌生而沉悶的大人,心中堅硬而冰涼。
大寒//摘自《課外閱讀》2022年第10期,
本刊有刪節(jié),大冰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