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歡
白鱘被稱為“中國淡水魚之王”,迄今已存在一億五千萬年。曾經,白鱘只是長江里的普通魚類,然而,它們的數(shù)量從20世紀80年代起急劇下降。2003年初,宜賓長江段一條白鱘被漁民誤捕,經救護后成功放流。這也成了白鱘和人類的最后一次會面。
危起偉全程參與了這次救護,他是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鱘魚專家組成員、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所研究員,一生都從事長江瀕危珍稀魚類的研究與保護工作。以下是他的講述。
我最后一次見到白鱘是在2003年前后,距離我上一次見到白鱘已經過去整整10年。
2002年12月,我們在南京下關的長江口發(fā)現(xiàn)了一條白鱘,當時特別激動。我們開了一輛吊著活魚運輸箱的東風車,一路從荊州開到南京。當時這條白鱘遍體鱗傷,鰭條是卷曲的,一看就是被船打的外傷,而且它的肚子很大,整條魚翻了過來,說明它鰾里充了氣。
按照以往救助鯊魚的經驗,需要拿一根塑料管子捅進魚肚子里放氣。但這可是珍貴的白鱘啊,我們哪敢。后來我們就拿獸醫(yī)用的針頭和注射器插進去,再把注射器拔出來,氣一下子排掉,魚肚子下去了,魚“唞”地一下就翻正過來了。
這條白鱘有3.3米長、117千克重,我們把它運到昆山一個中華鱘養(yǎng)殖基地,放進一個直徑16米、深2米的圓池里,它就游起來了。
每天看著它在池子里打轉,傷口一天天愈合,真的特別高興。但到了12月下旬,氣溫下降得厲害,池子都凍冰了。我們準備給池子加蓋彩鋼板保溫,可能是敲敲打打的聲音和新建材料的油漆味讓白鱘很躁動,它在游動的過程中,長長的鼻子不小心插到一個縫里,又拼命地一退,魚一下子就翻了。
2003年1月,危起偉等研究人員在四川宜賓市搶救被誤捕的大白鱘
1994年,郵電部發(fā)行《鱘》特種郵票一套4枚,圖名分別為“鰉”“中華鱘”“白鱘”和“達氏鱘”
翻了以后怎么也搶救不過來,白鱘最后還是死了。當時團隊里所有人都哭了。十幾個人又開車又熬夜,拼了命把魚救活,養(yǎng)了29天,看著它一天天變好,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這條白鱘其實承載著很多人的希望。歷史上沒有任何人養(yǎng)活過這種魚。新中國成立前,南京大學有一位教授,因為沒有救活過這種魚而遺憾終身。他去世前有個心愿,如果哪一位后人把魚抓到了養(yǎng)活了,一定要告訴他。我們最開始救活了這條白鱘時,這位老教授的后代輾轉聯(lián)系到我們,把當時的報道拿到老教授墳頭上燒了,但沒想到最終還是留下遺憾。
第二年1月24日,我們在四川宜賓遇到那條“最后的白鱘”。吸取之前的教訓,我們沒有將它帶回去人工馴養(yǎng),而是標記后放流回長江,然后追蹤它找到它們的產卵場,再通過人工繁殖實現(xiàn)物種的延續(xù)。遺憾的是,我們追丟了白鱘的信號。
這是一條3.35米長、150.9千克重的雌性白鱘,體內有數(shù)十萬顆魚卵。我當時追著信號,發(fā)現(xiàn)它先是往下游游了一段,然后加速逆流向上游游。中間有一段,我收到的信號非常強,原來這家伙就在船的旁邊跑起來了。它跑起來,真是壯觀?。“雮€身子在水面上走,“咻——”地跑著,跟著船玩兒。
白鱘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它們的吻(突出于面部的嘴鼻部位)很靈敏,布滿了神經組織細胞,比我們人類的二維碼識別還精確,能通過聞氣味,在長江無數(shù)支流中,準確無誤地找到洄游產卵地和繁殖場。這條白鱘好像知道有人跟蹤似的,就在那里跟我們跑著玩兒。
1月29日晚上快10點時,這條白鱘加速游進長江九龍灘激流段,我們的追蹤船觸礁了。船上三個人都差點沒命,也沒辦法繼續(xù)追蹤了。船修好后,我們又來回了好幾趟,但都沒有接收到信號,白鱘就這樣跟丟了。
那之后10年間,我們還在長江上組織了8次大規(guī)模的探測和試捕,都無功而返。原本我還抱著白鱘會回來的希望,哪知道這竟成了我和白鱘的最后一次相遇。
過去的事情很悲傷,回憶起來很傷心。我總是跟別人講,白鱘的滅絕是一個教訓。如果1993年之前,我們就開展主動捕撈、研究習性,并且準備好設施,進行人工繁殖,可能今天白鱘的命運就會不一樣。但直到2003年之前,我們都是在打“無準備之仗”。
我總覺得,2002年、2003年最后接連出現(xiàn)兩條白鱘,像是這個物種的回光返照、拼死一搏,讓我們意識到長江中這些魚類的生存狀況已經到了何種危急的程度。好在,現(xiàn)在我們對中華鱘的一系列保護工作和研究課題,都陸續(xù)開展起來了。
1984年,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一年后開始接手中華鱘的野外調查。接手時,我只有2萬元經費。拿著這2萬元,我租了一艘“破木船”,每年有2個月吃、住都在船上,收購漁民捕撈的銅魚、黃顙魚等食卵魚類,看它們的肚子里是否有中華鱘魚卵,再結合這些魚類生活的江段,大致推斷中華鱘的產卵場。
為了尋找中華鱘魚卵,我一個人每天要解剖幾百斤魚。最終,1993年我找到了中華鱘的新產卵地,就在湖北宜昌江段,這也是目前已知的唯一一個中華鱘的穩(wěn)定產卵場。1996年,湖北省在這里成立了一個中華鱘自然保護區(qū)。
對我們科研人員而言,保住了種就保住了一絲希望。只要魚種還在,我們就可以做人工繁殖,野外放流,就有可能重新形成野外種群。這么多年下來,我們基地現(xiàn)在保有92條野生中華鱘,還有800多尾子一代(野生中華鱘經人工繁殖后得到的后代)。
白鱘滅絕,大家都關注到了,但可能比較少人知道,長江鱘的瀕危程度從“極?!北惶峒壋伞耙巴鉁缃^”,而目前處于“極?!睜顟B(tài)的中華鱘事實上也已經連續(xù)5年沒有發(fā)現(xiàn)自然產卵了,中華鱘的自然種群也岌岌可危。
這些年,長江水溫升高使得中華鱘性腺發(fā)育延遲,自然繁殖窗口進一步被壓縮。棲息地的人為破壞,導致魚類能吃的食物變少。來往船舶帶來的震動和噪音,使得中華鱘浮出水面時也更容易被船舶誤傷。
很多生物是在不知不覺中就沒有了,魚類不會說話不會喊,只能靠像我們這樣的人替它說話才行。
2020年起,長江開始實行十年禁漁,這的確能減少對魚類的直接捕撈傷害,但對這些魚類而言,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恢復。現(xiàn)代經濟中,魚和人無可避免地要利用同一個空間,理想化的情況下,我們希望一些魚適應后,可以做到不怕人,人也可以在這個空間里做自己的事。但另一方面,人也不要傷害魚,人要讓魚走,讓魚能夠有地方藏匿,有東西吃,能去繁殖。
其實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只要把水文、河床、地形等這些條件營造好,魚自然就會來繁殖。理想的情況就是人要給魚留魚道,然后船也有自己的航道。船走船道,魚走魚道,大家都能自由地暢游在長江上。
棟梁//摘自GQ報道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