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青
《少年法庭》劇照
據(jù)韓聯(lián)社報道,10月26日,韓國法務(wù)部發(fā)布了《少年犯罪綜合對策》,計劃將承擔刑事責任的最低年齡,從14周歲下調(diào)至13周歲,引發(fā)了韓國輿論的熱議。
韓國將10—14周歲的未成年犯稱為“觸法少年”。按照現(xiàn)行的法律,“觸法少年”將不會被處以刑事處罰,最嚴重的懲罰是移送到少年院2年。
韓國的《刑法》制定于1953年,《少年法》制定于1958年。如今快70年過去了,社會環(huán)境已出現(xiàn)巨大改變,韓國法務(wù)部稱,如果“觸法少年”依舊維持舊有標準,顯然失之偏頗,因此在綜合考量了國民輿論、海外立法案例以及國會討論內(nèi)容等后,決定實施上述舉措。
愈發(fā)惡劣的未成年人犯罪,一直是韓國社會的隱憂。在此前大熱的韓劇《少年法庭》中,有5個案件取材自韓國真實事件:誘拐分尸、集體性侵、高空擲物殺人……未成年罪犯在犯罪過程中所展現(xiàn)出的殘忍和麻木,與其所受懲罰之間,往往不成正比,這也讓不少韓國人大感憤懣。
2017年3月29日中午,仁川市一個公園內(nèi),8歲的女孩因為玩得太晚,錯過了回家的時間,于是她向一旁17歲的女子金某求助。女孩不會知道,眼前這個看似溫順的大姐姐,居然會在幾個小時后,奪取自己的生命。
金某以自己也忘帶手機為借口,讓女孩和自己一起回家取,小區(qū)電梯里的閉路電視留下了女孩生前最后的影像。當天下午3時,金某趁女孩在和自家貓咪玩耍時,用平板電腦的充電線將對方勒死。在廁所砍下了女孩手指等部分后,金某將剩余尸塊扔進小區(qū)頂樓的水塔。
這個過程中,金某不斷和她的閨蜜、19歲的樸某交流殺人細節(jié)。完成了這一系列令人發(fā)指的暴行后,金某仿佛沒事人一樣,與樸某相約喝酒狂歡,還把被害者的手指作為“禮物”,送給了對方。
當天下午,被害女孩的母親發(fā)現(xiàn)女兒失聯(lián)后,選擇了報警。警方很快就追查到了金某所在的小區(qū),并在當晚把金某帶到了警局問話。審訊過程中,金某一開始并不配合,在警方出示了充足的證據(jù)后,她干脆一股腦將責任推給了樸某,稱是被對方教唆才犯下如此重罪。
被逮捕后,兩人沒有表現(xiàn)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悔意,樸某謊稱自己對于殺人行為完全不知情,她的父母更是為她聘請了足足12名辯護律師。
而金某則以精神病史作為辯護依據(jù),她隨后被鑒定出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據(jù)韓媒報道,金某缺少了一種名為“鏡像神經(jīng)元”的神經(jīng),無法正常感知他人的痛苦,自然也不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負罪感。
她身邊的親友則表示,金某從小學時起就對解剖尸體有著濃厚的興趣。有人曾不止一次在午餐時,看見她閱讀解剖相關(guān)的書籍,甚至上手解剖一些小動物。
盡管兩人犯下了滔天罪行,但按照韓國的法律,未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不會被起訴,年滿14周歲但未滿19周歲的犯罪者,最高只會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不會被判處無期徒刑和死刑。
最終,金某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外加30年的電子腳鐐;樸某一審被判無期徒刑,但在二審中被認定為共犯而非主犯,故改判為有期徒刑13年。
《窺探》劇照
殺了一個人只有20年刑期,兩人服完刑出獄也不過30多歲,還有相當高概率再犯。
2020年3月25日,韓國首爾,“N號房”頭目趙周斌(中)。其4月被捕的10名同伙中,9名都是未成年人,最小的年僅12歲
這樣的結(jié)果自然難以服眾。不少韓國民眾認為,殺了一個人只有20年刑期,兩人服完刑出獄也不過30多歲,還有相當高概率再犯。
有感于此,韓國知名編劇崔蘭寫下了一個劇本,這就是2021年熱播的韓劇《窺探》。而這一案件在今年再次被搬上韓國熒幕,改編成電視劇《少年法庭》中的第一個案子。
令人痛心的是,如“仁川小學女童碎尸案”般滅絕人性的罪行絕非個例,但判決結(jié)果往往都令民眾失望。這也暴露出了韓國《少年法》的困境。
2020年4月,韓國警方逮捕了10名惡意散布和販賣“N號房”視頻的嫌疑人,其中9名都是未成年人,最小的一名年僅12歲—對于這9名嫌疑人,警方甚至無法拘留立案。
近代韓國關(guān)于少年罪犯的法令,最早可以追溯到1912年的日占時期,主要體現(xiàn)在對未滿18歲的罪犯有一定的區(qū)別對待。30年后的1942年,日占朝鮮以日本舊《少年法》為基礎(chǔ),制定了朝鮮少年令,這也是該國第一部針對未成年罪犯的法案。
1958年,韓國制定了《少年法》。該法案第一條闡明了其目的是“調(diào)整少年的成長環(huán)境和矯正實施反社會行為的少年的性格,通過采取保護處分等必要措施,以及采用與刑罰處分有關(guān)的特別措施,來促進少年的健康成長”,帶有明顯的福利主義傾向。
韓國《少年法》歷經(jīng)多次修改后,一直沿用至今,其注重利用福利手段對青少年進行教育矯正的基本目的,從未改變。
在韓國,未成年人違反法律或刑事法律規(guī)定,和因不良行為有可能觸犯法律的行為,統(tǒng)稱作“非行行為”。實施“非行行為”的青少年,即是“非行少年”。
《少年法》第四條,對納入少年司法制度的“非行少年”進行了詳細劃分:其中,觸犯《刑法》而年滿14周歲未滿19周歲的稱為“犯罪少年”;未滿14周歲的稱為“觸法少年”;雖然未實施犯罪行為,但是根據(jù)其性格和生活環(huán)境,未來可能犯罪或者觸犯刑事法令的,稱為“虞犯少年”。
在福利主義的傾向下,對“非行少年”的判決難免有寬縱之嫌?!胺缸锷倌辍钡淖顕乐貞吞幨?0年有期徒刑,而“觸法少年”只能被判處“保護處分”。
《少年法庭》劇中,13歲的白成友以電量不足為由,將一名向其借用手機的八歲男童誘拐回家,隨后用數(shù)據(jù)線將其勒死,以登山斧肢解尸體
在《少年法》規(guī)定的10種保護處分中,最輕的1號保護處分僅是將少年委托給監(jiān)護人或其他可以提供保護者;2號僅能對12歲周歲以上的少年實施,為接受時長不超過100小時的課程教育;3號只能對年滿14周歲的少年進行,是最多200小時的社區(qū)服務(wù)。
即便是最重的10號保護處分,也只是移送到少年院最多2年,而能被判處10號保護處分的,往往是涉及人命的極惡劣罪行。
上世紀90年代開始,各國司法界對“恢復性司法”的關(guān)注度日益提高。聯(lián)合國2000年通過的《維也納宣言》,也建議會員國開發(fā)“恢復性司法”政策與程序,韓國隨即開始了將“恢復性司法”模式納入本國刑事司法的探索。
按照聯(lián)合國經(jīng)濟與社會理事會的觀點,“恢復性司法”意味著,承認犯罪不僅經(jīng)常影響受害者和社區(qū)的未來,而且還影響涉案罪犯的未來。它尋求盡可能利用受害者和社區(qū)的積極和自愿參與方式,恢復受犯罪影響所有當事方的一切權(quán)益。簡而言之,比起單純的懲罰,“恢復性司法”更關(guān)心罪犯如何重新融入社會。
相比于成年罪犯,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觸法少年”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可能性無疑更大。因此,韓國在2007年對《少年法》的修訂中,引入了“恢復性司法”方案,設(shè)置了指導、監(jiān)督和援助保護機制,力求實現(xiàn)犯罪少年的再社會化。
這一思路本意是好的,但物極必反,水滿則溢,“恢復性司法”的引入進一步加劇了《少年法》中本就強烈的福利主義傾向。這不僅沒能讓未成年人犯罪減少,一些“非行少年”在《少年法》的保護下,反而更加肆無忌憚,犯下更為嚴重的罪行。
韓國國際廣播電臺報道,據(jù)法務(wù)部統(tǒng)計,2021年韓國共發(fā)生12502起“觸法少年”犯罪事件,比2017年的7897件有明顯上升。其中,暴力犯罪占比從2005年的2.3%,猛增至2020年的4.86%。
當《少年法》的福利意味遠大于懲罰時,也無怪乎未成年案件中的受害人及家屬,感覺自身很難從法律層面討回應有的公道了。
經(jīng)典電影《戰(zhàn)爭之王》有這樣一句臺詞:“從14歲孩子槍里射出的子彈,和從40歲男人槍里射出的子彈一樣致命。”殺戮與罪惡無關(guān)年齡,部分未成年罪犯手段之殘忍,比起成年人而言,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考慮到這一因素,在一些使用英美法系的國家中,有“惡意補足年齡”的規(guī)則,即只要能證明涉案未成年人能夠明確是非,但仍然抱有強烈的主觀惡意且嚴重違法的,即可突破相關(guān)法案關(guān)于年齡的限制,對涉案人加重處罰。與之相比,韓國的《少年法》在“惡意補足年齡”方面存在一定空白。
法國啟蒙時期思想家孟德斯鳩曾細數(shù)過“人性十惡”,其中一種就是沒有良知的知識。信息時代下,知識變得觸手可及,不少未成年人掌握的知識或許比成年人還要多,物質(zhì)更加豐富了,未成年人的生長發(fā)育往往也更好。
《少年法庭》劇照
比起單純的懲罰,“恢復性司法”更關(guān)心罪犯如何重新融入社會。
與此同時,心智尚處在發(fā)育階段的未成年人,在正確認知社會方面尚有欠缺。他們當中部分更是因家庭等原因,存在一定的心理和精神問題,其掌握了知識后所能造成的破壞力可想而知。
在電視劇《少年法庭》中,主創(chuàng)借女主角之口說出了嚴懲未成年犯罪的原因:“我們得告訴他們法律有多可怕!我們必須教育他們,要是傷害別人,就必須付出多慘痛的代價。如果父母親心疼自己的孩子,而總是庇護,國家和法院就必須積極介入。”
這段發(fā)言讓觀眾大感熱血沸騰。而在現(xiàn)實中,韓國圍繞未成年犯罪的爭論從未停止。前些年,韓國政府多次試圖修改“觸法少年”的年齡界定,均未能如愿。文在寅執(zhí)政時期,政府曾計劃將“觸法少年”降低至未滿13周歲,同時開發(fā)預防犯罪項目,防止被處以暫緩起訴處分的青少年再度犯罪,引導少年犯重歸正途,但提案未獲國會批準。
現(xiàn)任韓國總統(tǒng)尹錫悅在競選時,也曾承諾要把“觸法少年”的年齡直接下調(diào)至未滿12周歲。他彼時曾指出,從受害者的角度來看,目前對青少年犯罪的懲罰過于“溫和”。如今執(zhí)掌大權(quán)的尹錫悅,僅僅將“觸法少年”的年齡下調(diào)了一周歲,算是勉強完成了前任未完成的工作。
盡管如此,韓國法務(wù)部這次好不容易做出的調(diào)整,并未讓各方滿意。韓國國際廣播電臺報道稱,有受訪者認為下調(diào)“觸法少年”年齡標準后,或許會出現(xiàn)大量前科未成年人。而韓國國民力量黨發(fā)言人此前在接受《中央日報》采訪時表示,處罰不是萬能的,可能會導致更加殘忍的犯罪的惡性循環(huán)。在諸多爭議下,該項修正案能否被國會通過,猶未可知。
長久以來,各國法律始終在保護未成年人和回應民眾樸素的報應觀之間,艱難地尋找著平衡。正如《少年法庭》導演洪忠燦所說,“青少年犯罪本質(zhì)上是社會問題”,這也意味著,除了訴諸法律外,想妥善解決青少年犯罪問題,韓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