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女的故事》中的“瘋女人”—基于福柯權力理論的解讀

徐子涵

美劇《使女的故事》改編自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同名小說。2017年首次搬上熒幕就狂攬了艾美獎劇情類的6個獎項，2018年獲得了美國電影電視金球獎，可以說是非常具有影響力的一部美劇。劇情以未來世界為大背景，那時的環(huán)境極其惡劣，生育率以及嬰兒的存活率極其低下，一個由男性主導的高度集權制的國家——基列共和國就此建立，女性被迫成為生育工具。在權力的控制下，每一個人都是天眼的獵物，監(jiān)視與自我監(jiān)視充斥在劇中的每一個角落，甚至侵占了個人的空間，反抗與馴順、瘋癲與理性、權力與自由相互交織碰撞?；泄埠蛧膰疫\行機制及內(nèi)部結(jié)構都與?？碌臋嗔碚摳叨任呛稀?/p>

?？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指出所有人都處于權力的注視下，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是一個監(jiān)視的社會，我們所處的大環(huán)境不是一個公開透明的環(huán)境，而是一個被監(jiān)視的場所。我們不是我們自以為的那種人，而是處于無時無刻的視覺注視下，還受到權力的控制。①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第243頁。對于基列共和國來說，為了確保國家權力的實施，必須對使女進行規(guī)訓和懲罰，例如對于想要掙脫思想束縛和身體束縛的使女采用非人道主義的規(guī)訓方法，即采用電擊、毆打、致殘、精神摧殘等方法。17世紀至18世紀的法國對罪犯的肉刑與基列共和國對使女所采用的懲罰方式相比有許多的相似之處，都是統(tǒng)治者企圖使用極度暴力的手段使被統(tǒng)治者歸馴。本文旨在分析權力控制下所呈現(xiàn)的反抗與馴順、瘋癲與理性以及權力與自由之間的關系，這也是目前對于《使女的故事》與福柯的權力理論的綜合研究中忽視的幾個重要方面。

一、權力控制下的反抗與馴順

從行動層面講，在基列共和國的強權控制下，使女在社會當中是一種生育工具，珍妮作為其中的一員接受著權力的一遍又一遍的洗禮。規(guī)訓與懲罰是基列共和國進行權力統(tǒng)治的途徑，它企圖用肉體的痛苦來使使女們忘卻精神的痛苦，從而達到馴順的目的。當身體成為一種工具，使女們就此失去對自己身體的絕對所有權，她們的肉體就成為國家資產(chǎn)的一部分，個體地位的消失暗含著權力的無所不在。?？抡J為權力從誕生之日起就帶有了某種控制他人身體的功能，對于這種功能都有一種基本的實施規(guī)則，權力的實施者和受制于權力者都根據(jù)這種預設的規(guī)則進行活動。這樣，肉體就被權力一步步地進行了規(guī)訓，成為“馴順的肉體”。②?？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第156頁。反抗與馴順是一種狀態(tài)，二者相輔相成，在馴順中反抗、在反抗中馴順是一種普遍的狀態(tài)。馴順不代表著放棄反抗，反抗不代表放棄馴順。沒有完全的馴順，人類在馴順中以各種形式進行反抗；沒有完全的反抗，人類的反抗不是全部，而是一種普遍狀態(tài)，反抗的過程中也會有馴順的種子，二者相互交織。

珍妮在權力的不斷壓迫和驅(qū)使下進行掙扎，她用自己的行動來對權力進行反抗：當珍妮第一次進入基列共和國的使女課堂，她對基列共和國的權力進行了瘋狂的挑釁，用語言大聲地斥責基列共和國就是瘋?cè)嗽?，辱罵管理者是珍妮最初反抗的方式；珍妮講述被輪奸的過程，在莉迪亞婆婆的強權壓迫下并沒有得到同伴的憐憫，而是異口同聲地指責，瘋癲就是她反抗權力統(tǒng)治的最好方式；在經(jīng)過權力的暴力規(guī)訓后，珍妮呈現(xiàn)出馴順的狀態(tài)，當她被指揮官欺騙感情，頭腦里構筑的理想世界被打破后，珍妮也曾嘗試通過自殺來進行反抗；當夫人暴力掠奪珍妮的孩子時，珍妮通過野獸般的撕咬進行反抗。她曾為掙脫權力的牢籠而做出的多次嘗試卻換來的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強烈的重壓。通過珍妮的多次反抗嘗試和屢次的鎮(zhèn)壓，將權力的無處不在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冷漠的同伴成為權力的執(zhí)行者，這時權力也就有了生產(chǎn)性，它不僅存在于統(tǒng)治者自上而下的統(tǒng)治中，也存在于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關系之中，她們相互馴順又共同反抗，既矛盾又殊途同歸的兩方面在權力的控制下相互斗爭、相互利用。權力的使用者并不是唯一的，而是存在于每個個體當中，權力的使用者有時候又會成為權力的施加者。

由于權力的無處不在，在權力的暴力規(guī)訓下，馴順成為必然結(jié)果，所以我們的社會中的個體，都是被權力規(guī)訓后的馴順個體，馴順的個體間的反抗方式也是多種多樣，因此馴順和反抗不是一種絕對對立的關系，而是一種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劇中的珍妮無疑是這種權力網(wǎng)絡下被控制的一個節(jié)點，她的反抗和馴順始終存在于人物行動中，權力重壓和控制下也導致她的被迫“瘋癲”。

二、權力控制下的瘋癲與理性

從社會層面講，珍妮作為整部劇中的“瘋女人”，無疑是瘋癲的代表，導致她瘋癲的一個根本因素就是她所處的社會背景的壓迫。珍妮赤身裸體地站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侍奉主教的話語，呈現(xiàn)出一種絕對瘋癲的狀態(tài)，自此珍妮開始了她的瘋癲之旅。但瘋癲并不是一種個例，劇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瘋癲的，瘋癲是一種普遍的狀態(tài)，沒有完全的瘋癲和完全的理性。例如，一個行為正常的人，她的理性占比多于瘋癲，但并不代表她的瘋癲不存在，只是缺少一個動機，當動機成立，瘋癲則會外顯，她也就從一個行為正常的人轉(zhuǎn)變?yōu)橐粋€行為異常的人。

?？抡J為瘋癲的形式可以分為四種，第一種瘋癲形式是浪漫化的瘋癲。其特征是藝術家們發(fā)狂的想象，也被人們稱為奇思怪想。第二種瘋癲形式是狂妄而自大的瘋癲。其特點則是一種虛妄的自戀于身份認同，也就是將自己不曾擁有的特質(zhì)賦予其自身。第三種瘋癲形式則是尋求正義懲罰的瘋癲。其特點是真實，原因在于它懲罰的不僅是頭腦的迷失，更在于心靈的迷失，這種懲罰強度還會自動增強。第四種瘋癲形式是絕望情欲的瘋癲。它的特點就是絕望的無奈的愛情以及被各種巧合玩弄的愛情。從心理層面上講，珍妮的瘋癲就是一種多維的瘋癲形式，她渴望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想要隨心所欲地生活，她的愿望在現(xiàn)實中并沒有得到滿足，在內(nèi)心深處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這種權力，在絕望中她抱著女兒站上橋準備跳下去，珍妮和奧芙沃德在橋上的對話更像是瘋癲與理性的對話，珍妮則是以一種理性的上帝視角與奧芙沃德進行對話，這時珍妮的瘋癲隱去了身影，理性逐漸呈現(xiàn)出來。?？略凇动偘d與文明》一開篇就引用了帕斯克的話：“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①?？拢骸动偘d與文明》，林志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第1頁。由此可見，理性和瘋癲并不矛盾，瘋癲無處不在，其形式也是千變?nèi)f化的，以至于社會生活中的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會呈現(xiàn)出外顯或內(nèi)隱的瘋癲狀態(tài)，這并不具有特殊性，而是具有廣泛的普遍性。兩種瘋癲狀態(tài)的相互轉(zhuǎn)換只需要一個外界的誘因，一旦誘因產(chǎn)生就由內(nèi)隱向外顯的瘋癲狀態(tài)轉(zhuǎn)換，若無一定強度的誘因刺激，有些個體的瘋癲就會一直呈現(xiàn)內(nèi)隱狀態(tài)，而并非這種瘋癲不存在。

珍妮與莉迪亞婆婆兩個人物的構成，正是瘋癲與理性相互凝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理性和瘋癲的對象相互轉(zhuǎn)換，沒有唯一性。莉迪亞婆婆遵循規(guī)則對珍妮等使女們進行身體的懲戒這一過程，站在基列共和國的角度來看，這是權力的籠罩下理性在行使權力的過程，而站在使女們和現(xiàn)代文明的角度來審視這一過程，則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瘋癲的過程。因此瘋癲的主體在權力的控制下，是時時刻刻流動于社會網(wǎng)絡之中的，珍妮在某種程度上不僅是瘋癲的化身，同時也是理性的化身。那么瘋癲是否等同于非理性？在?？驴磥?，我們只能相對于非理性來對瘋癲進行進一步的理解。所以形成瘋癲基礎的是非理性，也可以說非理性劃分了瘋癲可以運行的范圍。對于古典時期的人們來講，瘋癲并不是一種人的自然狀態(tài)，它僅僅是一種“非理性”的經(jīng)驗形式。珍妮順從莉迪亞婆婆的指示，在別人眼中她是已經(jīng)被馴順的個體，她作為被迫瘋癲和被規(guī)訓成功的典范，卻是使女中最為清醒的一個人。珍妮是在權力重壓和控制下，選擇順勢生存的個體。作為整部電視劇中唯一一個經(jīng)歷過權力的暴力規(guī)訓的使女，珍妮所呈現(xiàn)出的高度自我愉悅、天真爛漫與其他不茍言笑的使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同時也展示著珍妮的瘋癲。在基列共和國中女人聽歌曲以及觀看書籍都屬于禁忌。珍妮生下女兒，奧芙沃德隨夫人來看望她時，珍妮為女兒哼唱的歌曲以及她說起女兒時臉上所洋溢著的母性，都代表在無所不在的權力的控制下，屬于珍妮理性的部分都隱藏在她瘋癲的表象之下。理性的壓迫必然會導致瘋癲的形成，瘋癲往往體現(xiàn)了當時所處的時代大背景。

三、權力控制下的“自由”

從個體層面講，使女們?nèi)粝朐诨泄埠蛧蝎@得精神和身體的絕對自由簡直是天方夜譚，作為權力監(jiān)督者的“天眼”匿名地遍布在社會的各個角落，試圖逃跑的使女都會受到十分嚴厲的懲罰。在這種情況下的使女想要重獲自由唯有死亡一條道路，這里不僅是使女們的監(jiān)獄，更是她們的地獄。但在權力的控制下，自由并沒有消失，而是隱匿在權力的背后，體現(xiàn)為一種權力規(guī)定下的自由。

在使女的課堂中，每個使女作為一個體被比作是“幸運兒”，營銷式的洗腦方式將個體的獨立性完全剝奪，呈現(xiàn)的是絕對的“君主”專制制度，不僅體現(xiàn)在對身體的絕對控制上，更加體現(xiàn)在對使女的精神控制上，這里的君主就是指基列共和國的統(tǒng)治者，具有不可侵犯的權威性。在福柯看來這些打著“榮耀”“天選之子”幌子的規(guī)訓空間都是監(jiān)獄。我們所處的社會就是一個大監(jiān)獄，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是這所監(jiān)獄里面的囚徒。基列共和國的制度所形成的監(jiān)視社會中，監(jiān)視者是除了領導人之外散布在社會各個角落的“天眼”，所有人包括領導者都要受到“天眼”的監(jiān)視，自由在社會中消失。這就與福柯的全景敞式監(jiān)獄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人們被觀看，卻不能觀看。權力應該是可見的但又是無法確知的，所謂“無法確知的”即被囚禁者應該在任何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窺視。在權力的控制下的自由只能相對存在，它受到了權力的約束，呈現(xiàn)為一種相對自由。

珍妮必然是權力控制下被迫成為的“幸運兒”中的一員，她處于監(jiān)視系統(tǒng)的最底層，接受權力帶來的制約和束縛，基列共和國的制度運行的過程中，珍妮監(jiān)視著同行采購的使女伙伴，同樣的，珍妮的伙伴也在監(jiān)視著她，監(jiān)視無處不在，所有人都處于權力的監(jiān)視和控制下，小心翼翼地進行活動，由此形成基列共和國監(jiān)視的社會。監(jiān)視與福柯提出的“審慎”①?？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第200頁。相類似，即他從始至終都在沉默中發(fā)揮作用。權力赤裸裸地暴露在社會運轉(zhuǎn)的各個階段中，它如同空氣一樣存在著、控制著，無聲無息，而這種關系卻是以自我來維系的，這里的自由因受到社會團體的監(jiān)視而隱匿起來，呈現(xiàn)為一種權力控制下的相對自由，但自由并沒有消失，這種自由是僅限于權力規(guī)定下的“自由”。珍妮誕下女兒后奧芙沃德指揮官說會和她私奔，她將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這是指揮官欺騙珍妮為其生孩子的話語，極度渴望自由的珍妮信以為真，當她再次被送往下一個家庭后，她的自由之夢徹底破碎，想要通過跳橋重獲自由的珍妮并沒能如愿以償。在權力的控制下，使女的生命權并不屬于她們自己，而是與她們的身體同屬于國家資產(chǎn)的一部分，自由在權力面前只是一個相對的存在，并沒有獨立發(fā)揮其實際的效用。那權力和自由之間的關系又是如何呢？

首先，自由與權力是一種共生關系。權力是自由的體現(xiàn)，自由也是權力的內(nèi)在核心。?？抡J為自由是構成權力的重要條件，權力的關系是不固定的，這就暗示著在權力的關系中存在一種抵抗的可能性，被壓迫者要對權力進行反抗。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講權力從自由中萌生和發(fā)展，在其發(fā)展的過程中又處處彰顯著自由。

其次，自由和權力相互促進。個體通過控制和受控對除自身以外的人的順從，個體自發(fā)性的受控并自覺地對權力進行歸順，體現(xiàn)為一種被動屈從的他律模式。這是權力作用于個體，個體不斷地抵抗以及權力不斷地鎮(zhèn)壓使得自由主義在個體中萌發(fā)，權力在升級的同時自由的種子也在個體中與之相對應地升級。這時，權力與自由呈現(xiàn)為一種相互促進的關系。

因此，權力與自由不是一種矛盾對立的關系，不代表權力的出現(xiàn)會導致自由的消失，權力和自由之間可以相互促進、共生共存，并且權力與自由在社會中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狀態(tài)，沒有絕對的權力也沒有絕對的自由。

四、結(jié)語

總之，本文通過探究《使女的故事》中的單一人物——珍妮，分析了權力的控制下反抗與馴順、瘋癲和理性以及權力與自由之間的關系。首先，從行動層面分析了珍妮的反抗和馴順，闡釋了反抗和馴順不是一種絕對對立的關系，而是一種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其次，從社會及心理層面分析了珍妮在這一背景下所產(chǎn)生的瘋癲往往是在權力的控制下所形成的，她將理性的面孔藏匿于其猙獰的表象之下，瘋癲和理性并不是一種絕對對立的關系，而是一種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最后，從個體層面分析了珍妮作為使女的代表人物之一，對自由的渴望和權力之間的關系，自由和權力呈現(xiàn)為共生共存、相互促進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