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文獻人物傳記的歷史重述與現實意義

張興華

紀錄片《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由上海廣播電視臺紀錄片中心制作，全片共20集，每集時長50分鐘。該項目于2016年啟動，主創(chuàng)團隊親身走訪全國十余個省份，歷時10個月得以寫就這部記錄中國共產黨人信仰和意志的影像史詩。這部紀錄片以歷史文獻與電視聲畫結合的形式，再現紅色年代革命先烈感人至深的英雄事跡，展現了中國共產黨人至真至純的信仰、至剛至強的意志。該片采用分輪分段播出的形式，首輪共播出5集，分別以方志敏、趙一曼、彭湃、江竹筠（江姐）、蕭楚女這五位國人耳熟能詳的革命先烈為主人公，對相關資料進行精準匯編、旁征博引，奠定了紀錄片清晰客觀的歷史年代框架。第二輪播出的內容則將鏡頭對準了許多觀眾不甚熟知的革命烈士，如徐包野、劉伯堅等，敘事的故事化風格也更加強烈。《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采用“以人寫史”的敘述視角，對革命先烈的生平經歷、革命生涯、家庭生活及重大事跡進行了全面而精準的梳理，再以兼具寫實與寫意情懷的筆調詠嘆了革命先驅的高尚信仰，譜寫了一部極具生命力與時代價值的精神頌歌。

一、妙筆寫春秋：“故事化”敘事確立人物小傳

一次成功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與電影故事片的創(chuàng)作一樣，需要選定一個有意義的主題并將其闡釋得明了生動，以講故事的方式牽引出紀錄片所要表達的核心精神，這是歷史文獻紀錄片在轉型過程中的必經之路。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獻紀錄片，其解說詞文學氛圍濃厚，空鏡頭占比較高，側重于史料與實景的藝術渲染相結合，代表作如《望長城》《話說長江》《話說運河》，旨在以江河遺跡等實體喚醒炎黃子孫的民族意識。相較之下，當下作品的字里行間體現了大眾意識的崛起，大眾亟需在浩如煙海的歷史資料中“透物見人”，找到故事的所在，厘清故事發(fā)展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自主地找尋、認識存在于故事中的內在邏輯。

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與第一季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距10年。早在2011年，上海廣播電視臺就制作并播出了第一季內容。這10年恰逢我國歷史文獻紀錄片迭代更新的階段，故事化的敘事手法興起并迅速發(fā)展，對以往“影像畫面+同期聲”的表現手法造成了沖擊。紀錄片需要“有趣的人物，動聽的故事，充滿張力的敘述和一個完整的觀點，這些元素對于所有故事來說都是最基本的，并且存在于神話、傳奇、民間故事等人類最古老的故事形態(tài)中”[1]。紀傳體是我國古代史書的基本體例，位居《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記》就奠定了紀傳體在著述文獻歷史中的重要地位?！独硐胝找袊ǖ诙荆凡捎萌宋飩饔浀男问竭M行敘述，實際上也是對紀傳體史書的傳承與借鑒，讓故事形態(tài)和講述故事的方式回歸本真。紀錄片在每集50分鐘較為充裕的時長內，為一位核心人物著史立傳，從家庭背景、身份思想、革命生涯、后人緬懷等各方面，講述一個有關革命信仰落地發(fā)芽、最終枝繁葉茂的故事。這個故事不但貫穿主人公的一生，還滋養(yǎng)、熏陶著一代代中華兒女。紀錄片因此將故事與現實、歷史與當下聯結起來。

《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擅長結合人物個性進行敘事，將故事置于特定的歷史情境本身。片中沒有使用千篇一律的線性敘事，而是采用散點視角，從多個角度描摹革命烈士的偉大形象，再加入倒敘、插敘片段，營造出緊湊而富于變化的敘事節(jié)奏，突顯了革命工作的路途坎坷、險象環(huán)生。例如，紀錄片在講述許包野的革命生涯時，沒有采用慣常的順敘手法，而是率先引入了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將鏡頭對準廣東省澄?？h一個樸素的農家院落和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觀眾在乍看之下很難發(fā)現這兩處地點之間存在何種聯系。紀錄片通過鋪設懸念和揭曉謎底的方式，逐步道出許包野烈士的故事，在文獻紀錄片中融合了故事片的元素。

廣東澄海，老婦人勤勞地洗曬著一床被褥；江蘇南京，包括許包野在內的二千余名烈士長眠于此。五十年、數千里的時空間隔背后，隱含著一位地下工作者熾熱的革命信仰。片中交代了許包野的多重身份，他既是學識淵博的留歐哲學博士，也是意志堅強的地下工作者“老劉”。許包野隱姓埋名工作在情報戰(zhàn)線上，甚至在犧牲后都無人知曉他的真實姓名，遠方的妻子在半個世紀的光陰中始終堅信丈夫還活著。直到廈門黨史研究所調查出“老劉”的真實身份，她才放下守候，安詳去世。這個真實生動的故事，讓觀眾感悟到了中國共產黨人的信與義，領略到革命先驅“干驚天動地事，做隱姓埋名人”的高尚情操，許包野與妻子時空相隔的信仰駐守，賦予了人物傳記以溫度、靈魂，讓充滿人文關懷和信仰色彩的故事，消解了歷史文獻本身的冰冷和枯燥。

二、歷史的在場：口述史開辟敘述新視角

胡智鋒教授提出當下電視節(jié)目的生產創(chuàng)作在敘事層面應注意“八化”，即“宣傳話題化、話題故事化、故事人物化、人物細節(jié)化、細節(jié)情感化、情感趣味化、趣味個性化、個性觀點化”[2]。上述“八化”策略實際上都服務于故事的講述，使電視節(jié)目能夠以更加簡潔明晰、生動鮮活的方式講述故事，并引申出故事背后的人生哲理與深刻寓指?！独硐胝找袊ǖ诙荆烦褂酶迂S富多樣的敘事順序外，在故事的講述上，還側重于突顯一種歷史的“在場感”與親歷感，讓這段與觀眾有著百年時空間隔的歷史煥發(fā)新生，消弭歲月時過境遷帶來的隔閡之感，進而證明革命精神如青松巨柏般恒久長青。

該片在描繪國人熟知的英雄烈士形象時，不僅引經據典，以時間順序為主線對其生平經歷進行介紹，還大量結合了口述史的方法，引入了重要的旁觀視角，以面對面采訪的形式，從他人視角見證烈士的傳奇人生。例如《方志敏》一集就采用了大量方志敏之女方梅的口述采訪，從女兒的角度來看這位可敬可愛的英雄父親。紀錄片不僅站在方梅的立場，搜集、展示了許多珍貴的歷史資料，如方梅各個成長階段的照片等，還由其本人敘述與父親方志敏兩次見面的故事。小方梅尚在襁褓中便經歷了與父母的分別，在革命同志家中寄養(yǎng)長大，當母親嘆息很難將愛女在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中養(yǎng)大時，方志敏卻說方梅身上有梅花凌霜斗雪的堅強品性，將來必然能在風雪嚴寒中燦然綻放。短小精悍的一段口述，既交代了方梅幼年的經歷以及名字的由來，更將方志敏烈士自信堅定的品質、對革命事業(yè)的樂觀展現得淋漓盡致。這段故事不是史書文獻中所記載的，而是由當事者親口說出的，顯得更具備說服力與感染力，口述中的回憶與文獻資料來回穿插，使得兩個時空的縱橫交錯顯得自然而真實，暗合了革命精神薪火相傳、代代不息的美好愿景。

該片首輪播出的五位烈士，皆是華夏兒女人人盡知的民族英雄，他們的事跡早已被搬上大小熒屏，以各種藝術形式進行了演繹。如何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找到珍貴的歷史細節(jié)和前人未曾涉足的亮點，是《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需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在《江竹筠》一集中，該片的創(chuàng)作團隊幾經輾轉，終于采訪到江竹筠的入黨介紹人——已有90多歲高齡的戴克宇老人，以及渣滓洞的幸存者孫重老人。戴克宇面對鏡頭述出江姐入黨前后積極學習的細節(jié)，孫重則講述了當年渣滓洞的往事——江竹筠和戰(zhàn)友當年為慶祝三大戰(zhàn)役勝利，將紅色的被單圍在身上，在牢房中翩翩起舞。兩位老人在紀錄片播出前先后去世，該片保留了相當珍貴的口述史資料，定格的每一個鏡頭、每一句話語，不僅凸顯了江竹筠等革命英雄人物事跡的真實性，還為講述者本人留下了銘刻在生命深處的影像記憶?？谑鍪贩椒ǖ膽茫瑸樵撈鸭⒃鎏砹艘幌盗胁豢啥嗟玫牡谝皇仲Y料，與文獻史料相得益彰。

三、聲畫的共振：革命著作的影像詮釋與意蘊深掘

紀錄片是一門聲畫光影結合的藝術形式，視覺作為觀眾信息最主要的感官渠道，在人們理解感悟紀錄片內蘊的過程中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靶碌囊曈X文化最驚人的特征之一是它越來越趨于把那些本身并非視覺性的東西予以視覺化?！盵3]這說明在視覺文化的影響下，紀錄片能夠將許多非視覺性和非物質化的元素以可見可感的形態(tài)呈現出來，并與其他感官有機地結合。在拍攝手段和電視制作技術日益發(fā)達的今天，歷史文獻紀錄片也逐漸實現文本與畫面的深度耦合，這不僅是指視效畫面與文獻內容相符，更關鍵的是，畫面要能夠提煉意象、渲染意境，生動傳達文獻內容的“所指”?！盎療o形為有形”才是紀錄片畫面在全片中理應擔當的功能。

《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中引入了大量革命烈士的著作原文，尤其是膾炙人口、具有藝術感染力的名言名句。如方志敏的《獄中紀實》《可愛的中國》《清貧》，瞿秋白的詩句和《多余的話》，彭湃的《海豐農民運動報告》，惲代英的名篇《階級爭斗》等等。這些革命烈士用鮮血寫就的不朽篇章，在紀錄片中以慷慨激昂、氣韻深沉的誦讀被呈現出來。紀錄片幾乎很少對原文段落中的內容進行改動或刪減，而是一字不漏地誦讀整段話語，通過語調語勢的跌宕起伏，引得觀眾主動去揣摩這些深情言語背后的高尚信仰。尤其是江竹筠在渣滓洞的囚籠中寫下的“獄中八條”，紀錄片將其一字不刪地誦讀出來——革命志士在絕境中仍不忘錘煉自我、返躬內省，以對自我的嚴格要求表現了一位共產主義者的堅定意志。

飽含深情的朗誦可以有效調動觀眾的聽覺感官。在視效畫面上，該紀錄片則精心選擇了與英雄先烈文章內容相符的畫面，沒有一味追求畫面的宏大與奇觀，而是注重內容與畫面的相輔相成、互為補足。在誦讀方志敏《可愛的中國》時，畫面展現的并非當年那個積貧積弱、內外交困的舊中國，而是今日中國各地的美景、盛景，或是名山大川、云蒸霞蔚，或是千里沃野、麥浪翻涌，色彩鮮明的畫面蘊藏著無限生機，似乎在宣告著方志敏筆下那個嶄新的世界已然打破舊世界的沉沉暮色燦然升起?！凹偃缥疫€能生存，那我生存一天就要為中國呼喊一天；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是我瘞骨的地方，或許會長出一朵可愛的花來?！比绱藟蚜覄傊倍譂M含深意的文字，紀錄片用別樣的方式詮釋了何為“可愛的中國”①方志敏著.《可愛的中國》.[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37頁.，即用當今蒸蒸日上的強大新中國與過往形成鮮明對比，以告慰烈士英魂。正如他在《可愛的中國》里堅信的那樣，歷經風刀霜劍的摧殘后，嶄新的中國定會到來。該片對能夠反映共產黨人堅定意志的話語，如趙一曼的絕命詩中所寫的“為惜頭顱新故國，甘將熱血沃中華”，江竹筠在獄中寫下的“毒刑是太小的考驗，筷子是竹做的，共產黨員的意志是鋼的”，以及蕭楚女的名言“人生應該如蠟燭一樣，從頂燃到底，一直都是光明的”等等，都作了別開生面的影像詮釋。

四、價值的敘說：大眾傳播視角下的革命史宣傳

信息的價值傳播是一種客觀投射，只有當信息有了特定的接收主體時，這種傳播才真正具備價值。相應地，“大眾傳播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職業(yè)傳播者利用機械媒介廣泛、迅速、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出訊息，目的是使人數眾多、成分復雜的受眾分享傳播者所要表達的含義，并試圖以各種方式影響他們?！盵4]大眾傳播的受眾渠道寬廣，但受眾的知識水平、年齡層次和立場、視角參差不齊，一部作品想要產生大范圍的影響，就必須能夠提煉并精準地把握住大眾的共識。《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在第一季的基礎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和改進，看到了以往歷史文獻紀錄片敘事框架固定、口吻較為生硬的不足，并從多方汲取經驗，將“講述”這一行為有機地融入到紀錄片的敘事中，同時采用充實細節(jié)的方式，讓觀眾從中洞見了革命烈士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該片專門設置了一個“講述人”的角色，由著名表演藝術家焦晃先生擔任。焦晃年逾八旬，仍為該片每集開頭的講述做了大量案頭工作，以聲情并茂的敘述將觀眾帶入令人向往的紅色年代。更為重要的是，該片中的“講述人”并不只是以聲音完成引入，而是實地演說，鏡頭將講述人的姿態(tài)神情盡數捕捉。這一角色的設置是對觀眾視角的模擬，代表著當今萬千民眾對革命志士的敬仰和懷念。該片通過焦晃老師的演繹實現了觀眾“在場感”的呈現，受眾的地位得到了尊重。在以往的歷史文獻紀錄片中，這種聲與形并存的引入視角是比較少見的，模擬觀眾視角的手法顯然優(yōu)于單一的畫外音，更突顯了該片帶領觀眾親身感受革命歷史的創(chuàng)作宗旨。

《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的主創(chuàng)團隊堅持親身走訪調查，為找到前人遺漏的素材走訪了多地的檔案館、資料室，親身接觸記載革命先烈故事的珍貴檔案。在《趙一曼》一集中，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趙一曼烈士英勇就義時，敵人對其不屈姿態(tài)的記述來創(chuàng)作的。片中還出現了這樣一句感人肺腑的話語：“我最親愛的孩子啊，母親不用千言萬語來教育你，就用實行來教育你?！壁w一曼留給兒子寧兒的只言片語，展現了她身為母親剛柔并濟的一面，紀錄片補足這一視角，讓趙一曼烈士的形象更為血肉豐滿。在《瞿秋白》一集中，紀錄片先展示了瞿秋白英勇就義前的照片，再由專家道出他“拿著香煙，一邊走，一邊唱，用俄文唱《國際歌》”。幾個細節(jié)表現出瞿秋白堅守信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生動描摹了他對反動派的蔑視，以及對自我生命與理想的滿足。一個個體在找到真理后，面對死亡才能表現得如此泰然自若，這份坦然與淡然的姿態(tài)襯托出主人公精神境界的高邈偉岸?！督耋蕖分羞€屢次提到江姐落淚的場面，在以往大眾的想象中，江姐的形象是剛直壯烈、堅強不屈的，片中對其落淚的記述，則體現了革命英烈身為“人”的一面，為英雄形象賦予了人的喜怒哀樂。江姐的眼淚從不為敵人而流，面對酷刑折磨十分坦然的她，在憶起親人戰(zhàn)友時竟忍不住在夜里悄然流淚，眼淚在這樣的意境中非但沒有象征著軟弱，反而更襯托出江姐的高大形象和堅實信仰，體現了黨性與人性、英雄性與平凡性的統(tǒng)一。

結語

《理想照耀中國（第二季）》是近期歷史文獻紀錄片的又一力作，為獻禮中國共產黨百年華誕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該片采用了人物傳記的形式，抱著嚴謹科學的態(tài)度對革命文獻史料進行了整理，較以往作品而言，在立意與選材上都更加全面、完善。同時，該片的敘事手法也更加靈活多樣，側重于對革命英烈本人著作意境的淬煉，再輔以合適的聲效與影像畫面，以此襯托革命英烈的精神之純粹、信仰之堅定、靈魂之崇高，豐富了我國歷史文獻紀錄片的表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