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記憶之蜜涂抹在世界的斷裂處
——易杉詩集《黑蜜 黑蜜》讀后記

陳 輝

用理性思想和自然科學規(guī)律搭建世界不是藝術的使命，將事物分解成可拼疊累加的諸部分也不是藝術家的工作。詩人的工作是發(fā)現(xiàn)世界顫顫巍巍的骨架，感知它的缺失與不完善。因此，詩人需要為其增加感性的力量與豐滿的血肉，以期克服世界的破碎感；按照喬治·桑塔耶納在《詩歌的基礎和使命》中提出的方法，用“心靈的規(guī)律使之恢復原狀”。詩人只有在社會生活中摶取最現(xiàn)實的感性材料，穿過流于表面的現(xiàn)象，才能創(chuàng)作出最符合美之要義與最契合人之本質(zhì)的優(yōu)秀作品。在這一形而上的認識基礎上，回到庸常的生活層面，詩歌的使命和詩人工作的正當性便不證自明。

在易杉的詩集《黑蜜 黑蜜》中，易杉將“個人之詩”再次縮小到“記憶之詩”的概念，而記憶正是串聯(lián)起詩人與詩集的關鍵詞。縮小意味著集中——具有坐標意義的事件，這些事件一定是對易杉自身的命運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生活事件和思想旅途中的“精神事件”；縮小意味著凝聚——凝聚的童年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易杉的童年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形成了他的詩歌氣質(zhì)。易杉在對童年經(jīng)歷的回顧中，試圖理清個人精神的成長履歷，從而將童年經(jīng)歷最大限度地轉(zhuǎn)化為他的寫作經(jīng)驗。詩集《黑蜜 黑蜜》所錄的八十首詩，是易杉努力完成的一次對記憶的集中書寫，或洞察生活中偶然顯現(xiàn)如閃電般的細節(jié)，或感知節(jié)氣變化給人帶來的細微的心象波動，或記述生活中不可回避的變故。他的這種努力，使記憶成為一種創(chuàng)造過去的真實形式，在回味、澄清、相認中，不斷修正可能偏離的現(xiàn)實與意義的關聯(lián)方式，并在少小之孤愉與死亡之悲念的碰撞交混中，不斷回響著正在衰老與重新出發(fā)的缽聲。黑，作為詩人對悲念的一種隱喻，它暗部叢生卻洞徹人世；蜜，作為詩人對記憶的一種隱喻，它“高過我們”且不斷在供詩人吮取?！昂诿邸保畹挠洃?，但詩人還是借此來完成自己對語言的意志，對生命經(jīng)驗的交代。

過去本身并沒有意義，與真實也沒有關涉性；一次性的事實，往往不會長存于人的記憶。賦義源于不斷重復或回溯的事件，重復的記憶意味著與別樣日常性事件不同，它具有被賦予意義的可能性。因而，記憶不單單是展現(xiàn)過去細節(jié)的一種方式，也如威·休·奧登與阿什伯利在《一些樹》中提出的，記憶“意味著用一種形式重新創(chuàng)造過去”。經(jīng)過記憶反復篩選過濾并確認的過去，具有給真實賦予意義的可能性。詩歌就是詩人為過去說話，為記憶說話進行的一種賦予意義的行為。易杉在寫作時，經(jīng)常沉入對過去事件的回憶之中，并使過去的一些事件有選擇性地進入當下的詩歌文本，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反復佐證中，更為清晰地呈現(xiàn)命運、時間、衰老、死亡等原題。如在《秋天里有如此之多的精力》中，“靈魂的另一面/如同/被雨水敲打的鑰匙/許多次婚變與死亡以后/如真相一樣透明”。詩歌體現(xiàn)出易杉的中年寫作特點——洞察力與想象力結合后的并行發(fā)力，讓文本具有高度的真實、厚實和踏實感。

記憶對于詩人闡述思想十分重要。布魯姆在《讀詩的藝術》中，直接將詩的力量之一定義為“它把思想和記憶十分緊密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于我們無法把這兩種過程分開”。盡管布魯姆所謂的思想更多是依賴于文學記憶，強調(diào)的是當下的偉大文學必須要借助以往的文學經(jīng)驗，但不可否認的是，個體記憶對于思想賦形的重要性。在詩歌中是否一定要展現(xiàn)認知的力量，目前而言尚無定論，但詩歌對于語言、物象和素材的選取，必然表現(xiàn)出該詩人的認知水平。因為，每個人過去的記憶往往雜多而無序，需要詩人對其進行抉擇，而選取記憶中的事物就是展現(xiàn)自我認知力量的過程，并不需要去區(qū)分詩歌中的認知與在該認知下寫作的詩歌。

古希臘人將九位繆斯女神當作是記憶的女兒，讓她們分別掌管諸類科學與藝術。記憶對于古希臘人的重要性，在于成為一種對真實的認識。童年，不論是人類的童年還是個人的童年，都保存著對世界的最初印象和天馬行空的想象。記憶成為一種真實的校對器，不斷糾偏個人對當下現(xiàn)實意義的看法，不斷在當下的事實中，找尋與記憶的過往經(jīng)驗相契合的意義。相隔久遠會使童年的記憶變得十分模糊，理性的成人視角無形中增加了童年記憶的混亂感。要使童年記憶成為一種認知經(jīng)驗并有效地付諸詩歌寫作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過濾與澄清。易杉在詩歌中呈現(xiàn)的童年記憶主要有三類：其一，農(nóng)村景物，如“野草”“稻草人”“麻雀”“田坎”“鳥巢”“菜花”“鄉(xiāng)村”等；其二，農(nóng)家舊物，如“銀子”“老屋”“老照片”“老熟人”等；其三，童年軼事，如“童年的游戲”“誤傷的麻雀”“玩具”“迷藏”“炭火”等。我們可用喬治·桑塔耶納在《詩歌的基礎和使命》中提出的“詩的思維的指導原則”，并“在將貫穿著同一感情的不同種類的事物聯(lián)合起來的過程中”，將易杉詩歌中呈現(xiàn)的三類事物有序地安置在詩歌文本之中，從而讓“感情自身能取得巨大的力量”。

判定經(jīng)驗與命運，成為詩人調(diào)用童年經(jīng)驗的主要目的。在易杉的寫作歷程中，童年經(jīng)驗仿佛從未褪去。他在文章《一個小鎮(zhèn)詩人的詩歌獨白》中寫到，“我的寫作是從出生地出發(fā)，又回到了出生地?！睂ν杲?jīng)驗的有效調(diào)用，并不意味著寫作從此一帆風順，捕捉童年經(jīng)驗可能也需要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追尋。如在《越來越大的風是你的家》中，“一只懷舊的麻雀/最容易老去/倘若沒有更多的炭火/從童年一直燒到枯水期”；在《黑蜜 黑蜜》中，“懸空的記憶/一場空白，看起來/像一次驚喜需要/空氣一樣的梯子/慢慢靠近鳥的身體/采摘，然后移開”。只要從童年經(jīng)驗出發(fā)，穿過短暫的雷電與烏云，易杉的寫作就會顯得得心應手，《在鏡中》他的“文字的行刑隊/必須穿過時間的魔力/在午夜/成為玻璃的幽靈”。易杉就是這樣，在童年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寫作中幽靈般地穿梭著。

對記憶的回溯是雙向的，不僅指向過去，也指向未來；詩人認知經(jīng)驗的有效性，不僅在文本中指向過去，也要洞察過去經(jīng)歷中具有的啟示意義；對過去賦予意義，不僅是當下的需要，也是未來的需要。親人的離世給易杉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痕跡。對記憶中事件本身的過濾與澄清，既是一種詩人的個人能力，也是用過去的事件中的一些細節(jié)來昭示未來。他在接受親人相繼離世帶來的“死亡教育”之后，開始有意識地思考生命與死亡的問題。實際上，詩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始終是曖昧的。在《準備冬天》中，“時光從不把人往/年輕的時候帶/把衰老、疾病，甚至死亡硬塞給他們”。死亡與衰老、疾病聯(lián)系在一起，是年輕的對立面，這是人類無法回避的結局?！霸S多病痛的消息來自朋友的親人/頸椎病，咳嗽，還有高血壓/失眠、多夢癥?？纯寸R中的自己/老成我不敢認的樣子”。詩人對待死亡、衰老和疾病的態(tài)度是無奈的，“看看鏡中的自己/老成我不敢認的樣子，像父親的身體/一個人趕往寂靜”。疾病是死亡的先導，病痛的過程就是慢慢接受死亡的過程，就是慢慢體味死亡的過程。從另一方面而言，死亡可能象征著另一種完整，與自己的一生相認，與已故的親人相聚。詩人開始坦然地接受衰老的事實，不懼死亡的召喚，“花園生銹/清澈的生活屯在那里。沒有秋天/接受許多人的道歉，接受口中落葉/跑步吧，帶上頭頂?shù)妮斠浩俊薄＜热凰ダ虾退劳鍪侨祟悷o法避免的結局，接受衰老的另一面就是坦然地面對生活，甚至重新生活。

對死亡的認識，逐漸轉(zhuǎn)化為易杉對于祖墳的描寫。他在《泥濘，我沒有準備好的埋伏》中，“往左，或者往右，鄉(xiāng)村彎路/一直拐進你的祖墳。一個人/影子開始縮小，像經(jīng)歷一次麻醉”。因此，祖墳這個意象多次出現(xiàn)在詩歌中。祖墳，有時是荒涼及死亡的遙遠象征，它盡管不祥，但對正在衰老的人而言有一種無法抵御的“魔力”；祖墳，有時是終點般的記號，象征著縮小、后退、凝聚和結束。

詩人易杉持續(xù)不斷地寫作，他飽滿的寫作激情，對詩歌語言精益求精的要求以及對人生命運越發(fā)深厚的體會，正是詩評家及讀者對其側目的根本緣由。

[附] 易杉的詩

我可以交換你的顫栗

躺下，鄰居扔掉的沙發(fā)

剛好合適不長不短的身軀

厚棉絮好像夸張了些

索性抱頭為枕

拉近，半皮半木的板凳

半開窗，糊好幾層的舊報紙

透過來的天光，仿佛銹跡

你發(fā)現(xiàn)光禿禿的李子樹

蛛絲和枯葉

在下午的昏沉里私奔

太多睡眠，磨光生活

也磨光萬物

盡管，花園的盡頭

沒有輪子，磨光記性

酒瓶蓋養(yǎng)活去年的植物

新核桃剛好發(fā)霉

哦，我們究竟

避開多少，不著邊際的墨水

還是逮住，出沒人世間

兔子一般的顫栗

節(jié) 氣

今天小雨，早晨散步

鳥鳴，從敗兵樣的枯葉上劃過

草叢的露水如衰退的意志

許多節(jié)氣在這個月發(fā)生，我只

不收到遠方的短信，如同現(xiàn)在的鳥鳴

靈魂的魔經(jīng)歷太多的悲劇

比如寒露的時候，桂花林

你無數(shù)次地扮成花癡

流浪成為生活的寫真，不幸

只是命運的大象，唏噓的間隙。

比如霜降，你感覺眉毛的白

是遠山的白，鳥鳴的白

白的心思改變時間的頭皮

輕微的咳嗽，白成一片廢墟

必須跨越重陽，歡呼我們

進入死亡的排隊。向節(jié)氣致敬

雨水帶我們往無人贊美的野地

——選自易杉詩集《黑蜜 黑蜜》（團結出版社，2021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