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婧瑀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媒學院)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是導演佛羅萊恩·澤勒拍攝的首部長片電影,改編自舞臺劇《父親》。該電影雖然是佛羅萊恩·澤勒拍攝的首部影片,但電影在細節(jié)的把控、空間的設計和視聽語言的運用等方面都是精妙絕倫。該影片以第一視角展現了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這一群體的真實生活境況,給觀眾帶來了沉浸式的觀看感受,使觀眾能夠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有更多的理解和關懷。
此前也有不少拍攝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電影,如《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腦海中的橡皮擦》《依然愛麗絲》等,但《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并不像同類型電影一樣使用全知視角,而是采用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第一視角來敘述整部影片,使得影片帶有懸疑影片那種“迷霧重重”的敘事感。該電影從兩個視角講述故事,劇情層層相扣、高潮迭起,而敘事的不確定性又增強了影片與觀眾的互動。
第一個視角是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主人公安東尼的混亂視角,這個視角使得劇情真切貼合了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世界?;加邪柎暮D〉陌矕|尼記憶逐漸減退,腦海中以往的記憶成了一個個碎片,最近才發(fā)生的事情也很容易忘記。影片里利用一個細節(jié)表現了這一點:安東尼才將調料放至廚房桌子上,但下一秒他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茫然無措地愣在原地,手拿著塑料袋發(fā)呆。這個發(fā)生在單人場景下的阿爾茨海默病癥狀真實地展現了主人公安東尼的精神狀態(tài),也對電影中接下來發(fā)生的人物、情節(jié)和時空錯亂等現象進行了鋪墊,讓觀眾更好地理解劇情內容。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還會出現判斷能力下降、時間定向障礙、地理位置定向困難以及不能對事件進行分析、思考、判斷等癥狀,而影片中錯亂的場景、人物出現順序以及打破時空的連續(xù)性等一系列反常規(guī)的敘事手法,都是用來表現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癥狀的。
影片剛開始就出現了一個錯亂的小高潮——“兩個女兒”。影片剛開始,穿藍色衣服的女兒安妮伴著富有節(jié)奏的意大利詠嘆調前往父親安東尼家。安妮拉開父親家的窗簾,喚醒沉浸在音樂中的父親,與父親進行短暫交談后,安妮說自己要去買雞肉。下一個場景是安東尼遇見了正在沙發(fā)上自稱他女婿的保羅,就在他和女婿交談之際,第二個穿橘色衣服的女兒推門而入。因為這個女兒是女婿打電話叫回來的,所以讓觀眾更加相信這個穿橘色衣服的女人是真實的女兒。但第一個女兒呢?她又是誰?安東尼顯然也陷入了困惑,他竭力思索,卻沒有選擇說出自己的疑惑,觀眾的困惑也隨著劇情的推進一點點累積。接下來的劇情更加錯亂迷離,離奇的事情一再發(fā)生。病情嚴重的安東尼將醫(yī)生和女婿認成同一人,對女兒口中出現的各種護工也是分不清楚。在安東尼和女兒、女婿一起吃飯時,他去拿東西返回餐桌后,發(fā)現女兒、女婿正在為他的何去何從發(fā)生激烈的爭吵。他想回避,卻發(fā)現女兒、女婿又在重復著一樣的爭執(zhí)。在這段劇情中,導演安排了一樣的角度和相似的景別,讓兩次爭吵以幾乎一模一樣的形式呈現,表明安東尼陷入了時間的混亂。同時,觀眾的困惑也達到了極致。有一天安東尼聽到女兒的呼喚,他打開雜物間的門卻進入醫(yī)院,看到了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兒。隨著劇情的推進,由細節(jié)鋪墊而成的真相被一一呈現出來,影片用錯亂荒誕的方式解釋了女兒此前的真實情況,直到影片的最后一個場景才解釋了原來安東尼一直在養(yǎng)老院,此前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因為他的病情使得他的記憶變得錯亂,所以才會發(fā)生那些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
第二個視角是全知視角,在全知視角下,整個故事的脈絡是清晰簡單的。女兒在發(fā)現父親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后請來了護工照料父親,但父親脾氣與護工不和。在父親接連趕走了幾個護工后,女兒無奈之下只能將父親接來與自己和愛人同住,這也導致了女兒與第一任丈夫婚姻的破裂。女兒獨自照顧了父親幾年后,遇見了第二任丈夫,并與第二任丈夫搬去巴黎生活,將父親送去了養(yǎng)老院,偶爾回來看望。
因此,導演選擇以安東尼視角進行敘事,反而是這部電影最有特色、也最精彩的一個部分。懸疑的手法引起觀眾的注意,而沉浸式的觀看讓觀眾與安東尼一同進入了一個混亂復雜的世界,一起思索安東尼的困惑。另外,影片結束之際的分析,又讓觀眾深刻地理解了客觀物質空間對人物主觀精神空間的影響、照映與感應,這樣的設計讓觀眾更加深切地體會到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真實生活情況,從家庭和社會的角度揭示了重視阿爾茨海默病的意義,使影片充滿了人文關懷[1]。
霍華德·勞遜在談論敘事藝術的創(chuàng)作方法時曾總結:“用生活背景增加情節(jié)力量”是“環(huán)境的戲劇性力量”,是推動情節(jié)行進的動力之一,具有不斷增強情節(jié)的藝術感染力[2]。在電影藝術中,空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既是承載人物活動、容納情節(jié)發(fā)展的場所,也是表達大量信息的方式,更是隱含了導演意圖的重要坐標,在整部影片中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3]。
在該電影的時間線中,安東尼剛開始就已經在養(yǎng)老院生活幾個星期了,但由于他的病情,幾個空間被融合在一起,幾年的時間被壓縮成一天,所以影片中才出現了4 個結構一樣但布局不同的場景?!独г跁r間里的父親》中最大的特色是影片中的空間呈現并不是現實中真正的空間布局,而是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安東尼的精神狀態(tài)的外化。該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主要發(fā)生在4 個場景:安東尼的家、安妮的家、醫(yī)院和養(yǎng)老院,導演通過空間的布局與道具的設置,巧妙地將這4 個場景融合起來,并利用相同的布局和物品細節(jié)設置來消弭空間的區(qū)別,建立起真實與虛幻相互結合的電影空間,這樣的空間設計也使得電影在敘事上一直有“留白”的效果。清代學者笪重光曾言:“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導演正是利用“留白”的手法故意隱藏清晰的空間,僅通過室內顏色的設計、物品的擺放等細節(jié)讓觀眾意識到安東尼所處的空間的變化。這樣不直接表現所在空間,故意雜糅4 個場所的“留白”處理更能引發(fā)觀眾的思考,也更能讓觀眾在影片最后揭露真相時與影片產生更為深刻的共振。
影片一開始導演特意將本該溫暖適宜的家設計成類似迷宮的布局,房間通道窄而緊,從視覺上給人一種壓迫和不安定感,奠定了影片的懸疑基調。電影中安東尼居住的家呈暖色調,女兒安妮的家則是以藍色為主要基調的冷色調,養(yǎng)老院的色調是充滿陽光卻依舊冰冷的藍色調。影片中,安東尼的臥室布局變換了三次,每一次都是不留痕跡地將物品擺放至不同的位置,但是第一次觀影的觀眾很難發(fā)現。本該出現在醫(yī)院的塑料椅子和養(yǎng)老院的鏡子卻出現在安東尼家中,并且養(yǎng)老院和安東尼家的布局完全相同,這一切離奇的空間設置都從側面展示了安東尼的精神狀態(tài):他已經無法分辨和判斷場所,記憶成為碎片混亂地融合在一起。這樣獨具匠心的空間設計,不斷吸引著觀眾的注意力,也正是在一次次空間的轉換中讓觀眾產生了更深刻的情感共鳴,身臨其境地感受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痛苦、迷茫與彷徨。
法國電影理論家馬塞爾·馬爾丹在《電影語言》中指出:“在電影中,運用象征意味著用一個記號去代替一個人、一種物件、一個動作或一樁事件,使畫面產生兩種含義,一種是明顯的直接的內容,一種是潛在的象征意義的內容,用兩幅畫面的銜接表達的是隱喻,用蘊藏在一幅畫面內部取得意義的,就是象征。”[4]在這部影片中出現了非常多內涵豐富的隱喻,有力地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增加了影片的深度和厚度。手表是影片中多次出現的一個物品,導演澤勒將手表作為安東尼對時間掌控的象征。影片中,安東尼多次尋表,但實際上安東尼尋找的不是表,而是他失去的時間和記憶,而他多次丟表和尋表的這個細節(jié)也表明他的病情很嚴重。手表這一意象將人物性格和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病狀很清晰明了地呈現出來,安東尼已經忘記了自己手表的樣子(誤認為詹姆斯的手表是自己的手表),也忘記了手表藏在何處(他第二次丟失手表后忘記手表被他藏在哪了,依靠安妮才找回了自己的手表),從側面反映了他記憶的碎片化和病癥的嚴重性,同時起到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5]。
在一個轉場的空鏡頭中,水龍頭正不間斷地向下滴水,代表著時間的流逝,也隱喻安東尼的記憶正在一點點地流失;安東尼在聽歌時CD 機卡住,暗示他的生命也像舊CD 機一樣停滯不前。女兒安妮從養(yǎng)老院走出來的時候,位于畫面中間的巨大人臉雕塑造型引人注目,但雕塑呈現的并不是全部的人臉,而是帶有殘缺的人臉,代表著記憶被侵蝕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們,人臉雕塑的出現也再次提醒影片的敘事邏輯是建立在安東尼錯亂的記憶之上的。安東尼曾三次看向窗外的樓下,第二次看向樓下時出現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小男孩與氣球一起玩耍的鏡頭,安東尼認真地看了許久。這與結尾的畫面形成了呼應,在故事結尾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脆弱無助地哭泣著回憶往昔,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他的孩童時光。這兩個鏡頭相互呼應,再加上霍普金斯精湛的演技,使整部影片的情緒表達被烘托到最高點。在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鏡頭從養(yǎng)老院的窗戶搖出,移至室外,意味著視點從養(yǎng)老院的封閉空間中脫離出來,風吹動著灑滿陽光、郁郁蔥蔥的樹葉,與室內壓抑的氛圍形成對比,升華了整部電影的主題。
一部電影的成功不僅在于劇本的優(yōu)秀和演員精湛的演技,還在于導演對電影藝術手法的純熟應用,視聽語言對渲染氛圍、烘托氣氛、推動劇情、暗示隱喻等都有著重要的作用。該電影配樂的使用與整部影片的懸疑基調相得益彰。一般來說,描述親情的電影基調都是溫馨的,但《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并不是如此,它是以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視角來敘事的,所以整部影片的基調帶有懸疑氛圍。電影第一個鏡頭是女兒從外面的街道走進養(yǎng)老院,此處的配樂是帶有緊張感的巴洛克音樂《冷之歌》,剛開始就選擇這樣的配樂,奠定了整部影片低沉、懸疑的基調。此處聲音的運用還沒有揭示源頭,暫時是“無源”狀態(tài)。但當女兒走進父親的房間,伴隨著父親拿下耳機,配樂停止,就使“無源”的音樂變成了“有源”音樂。這樣的設計使得音樂作用發(fā)揮得不留痕跡,十分巧妙。同時,這樣的聲源安排還暗示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本片的視角將以安東尼視角為第一視角,電影中所有的劇情都圍觀著安東尼展開。所以,之后的劇情無論如何跳躍、拼貼和矛盾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因為全片是圍繞著安東尼的視角展開的。
在視覺效果上,電影畫面的構圖和布光影響了電影的整體氛圍。整部電影幾乎都是在室內發(fā)生的,所以導演刻意地將室內設計得擁擠、壓抑,門框、窗框成為空間層面的視覺隱喻。在影片中,導演時常將女兒安妮和父親安東尼安排在門框和窗框的構圖之中,暗示人物的處境:安東尼被疾病所困,安妮為父親的身體健康狀況所困。這樣的構圖一方面有利于展現縱深方向的空間關系,通過前后景的距離反映人物的疏離;另一方面可以通過門窗形成的狹窄畫框削弱人物力量,反映人物“被困”的處境。尤其是安東尼與安妮發(fā)生言語沖突后,安妮背負著很大的壓力,心情壓抑的她在廚房喝水冷靜情緒時,畫面的整體布光較暗,窗戶和光影的分界線將她層層框住,烘托出她傷心、無助卻又無可奈何的痛苦之情[7]。
導演佛羅萊恩·澤勒用別出心裁的敘事手法、虛實相生的空間設計、內涵豐富的隱喻意象和匠心獨具的藝術手法打造出一部與以往電影不同的描述阿爾茨海默病癥患者的影片。大膽新奇的敘事使得整部影片在亂中有序中呈現出別樣的魅力,時間的拼貼、重組、跳躍和矛盾,都更加生動貼切地呈現出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腦海中的世界。比起同類型電影的全知視角,從患者的視角出發(fā)能給觀眾帶來沉浸式的觀影效果。獨樹一幟的道具設置表現出患者腦海中無縫相融的空間,懸疑片手法的運用使得影片互動性更強,讓觀眾與安東尼一同困惑迷茫,使得整個故事更加觸動人心,更有人文關懷,讓觀眾獲得了更加深刻的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