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代”到一生

■鄒浩泉

人的許多興趣愛好，往往是在少年時期形成。我喜歡看（老北京稱“聽”）京劇，也是在讀小學(xué)時無意中愛上的。數(shù)十年來，此愛不改，可見少年時期所受的文化熏陶，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何其深遠！

壹

20世紀(jì)30年代，家鄉(xiāng)無錫縣大坊橋鎮(zhèn)只有一所初級小學(xué)。1938年秋，我離開家鄉(xiāng)寄居在蕩口鎮(zhèn)姨父（他的兒子就是我的小姐夫）家，進入蕩口小學(xué)讀五年級。姨父在鎮(zhèn)上開一家名叫大德堂的中藥店，生意興隆，收入頗豐。小姐夫就在店里又當(dāng)營業(yè)員又當(dāng)會計，另有一老一少兩名雇員。開店的街道叫“上塘”，他家的住地叫“下塘”，中間一河相隔。住房是兩層樓，小姐夫夫婦和我住樓上。在臥室的書桌上，還有一架收音機，這在當(dāng)時是只有富裕人家才能擁有的高檔娛樂消費品。

那時讀小學(xué)似乎沒有什么課外作業(yè)。放學(xué)之后，我常常一個人躲在樓上房間里偷開收音機。我最感興趣的是聽京劇唱段，覺得很新鮮，很好聽。姐夫還買了一本《大戲考》，厚厚大大的，類似現(xiàn)在的黃頁電話簿，上面都是京劇唱段的文字。我邊聽邊看，兩相對照，句句聽得懂，字字都分明，興趣更濃。聽京戲漸漸成為我課余的一種文化享受和豐富人文知識的又一堂課。

那時的京劇唱片似是獨家經(jīng)營，名曰“百代公司”。唱段開始，總是一個京韻男聲開場：“百代公司特請×××（演員名）先生演唱×××（唱段名）”，然后是悠揚激越的京胡和鑼鼓聲，伴隨著演員聲情并茂、各種板式的唱腔，讓我聽得如癡如迷。

百代公司的唱片，用現(xiàn)在的名詞說，都是名家名段。到了如今的上視戲曲頻道，都成了“絕版賞析”，變成典藏的老古董了。值得自豪的是，在我讀高小的一年半時間里（我讀六年級下學(xué)期時因病輟學(xué)回家），我?guī)缀趼牨榱松﹥舫笾T多名家的許多代表性唱段，如“四大名旦”“四大須生”和凈角中的金少山、郝壽臣；小生中的葉盛蘭、姜妙香、俞振飛；丑角中的蕭長華、艾世菊；老旦中的李多奎，等等。我至今仍印象深刻的是：金少山聲如洪鐘，高亢激越；高慶奎則是須生中嗓音最寬亮，且富有磁性。他演唱的《逍遙津》，連續(xù)多句“欺寡人”，令人叫絕！金、高兩位名角天賦的嗓音，至今在梨園中似無人企及。

少年時期培養(yǎng)起來的對京劇的興趣，延續(xù)了我的一生。20世紀(jì)50年代，我在虹口區(qū)工作。那時還是單身，只要有京劇名家來滬演出，我都會去觀看。梅蘭芳在人民大舞臺演《貴妃醉酒》，票價2 元（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數(shù)百元），我也不惜解囊。馬連良、周信芳、裘盛戎、梅葆玥、梅葆玖等，我都看過他（她）們的演出。趙燕俠在牛莊路上中國大戲院演《三堂會審》，在長時間跪唱過程中曾發(fā)生咳嗽，讓觀眾感到遺憾。但瑕不掩瑜，她的唱腔不用打字幕，字字清晰可辨，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

20世紀(jì)70年代，我是“上海市赴吉林知青慰問團”的一名團員。1969年12月下車伊始，當(dāng)?shù)鼐驮陂L春市一家電影院里招待我們看《杜鵑山》。我是第一次看這部影片，被激動人心的劇情和楊春霞（飾柯湘）催人淚下的大段唱腔深深感動。當(dāng)時腦子里就冒出這樣的想法：“怎么會有這樣好看的京戲？”

因為愛好京劇，赴吉林省之前我到書店里買了一本“樣板戲”唱段的小冊子，可隨身攜帶，也可放在枕邊隨時背誦、練唱。知青集會時，往往有余興節(jié)目，我就自告奮勇，站起來唱上一兩段。那時我40剛出頭，無論形象、唱腔，自覺還夠得上業(yè)余水平，也受到了知青們的鼓掌、歡迎。后來每逢開會余興表演，知青們常常會喊：“老鄒來一個！”慰問團結(jié)束后，有的回滬知青還在來信中問我：“你現(xiàn)在還唱京戲嗎？”可見我當(dāng)年的“業(yè)余演唱”給他們留下了一定印象。事實上，我只是借助那本小冊子，“現(xiàn)炒現(xiàn)賣”，唱的無非是《智取威虎山》中“共產(chǎn)黨員”“我們是工農(nóng)子弟兵”“甘灑熱血寫春秋”“朔風(fēng)吹，林濤吼”等段子。60多歲時，我還乘興在屋內(nèi)對著墻壁唱上幾段。古稀以后，就基本上偃旗息鼓了。

不唱了，但聽還是要聽。離休30多年來，我是央視戲曲頻道的忠實觀眾?！懊涡蕾p”“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京劇戲迷票友電視大賽”“新年京劇晚會”等，我都是電視機前的觀眾。不單是看，而且還動筆寫些觀后感，共約七、八篇，寄給當(dāng)時戲曲頻道的主持人白燕升同志。作為酬謝，他連續(xù)幾年贈予我印有戲曲劇照的掛歷。禮薄情意重，讓我這個老戲迷從元旦到歲末，都能欣賞到各個劇種的名家風(fēng)范，亦老來一樂也！

80歲以后，我這個老戲迷變成了兩位名旦的老粉絲，一位是梅派青衣史依弘，一位是程派青衣張火丁。我稱她們是南北兩顆京劇之星，相映生輝，異曲同工，青出于藍，繼承創(chuàng)新，星光璀璨。

貳

《鎖麟囊》中張火丁飾薛湘靈

《霸王別姬》中張火丁飾虞姬

2015年春節(jié)前夕，張火丁又一次來滬演出。劇目依舊，火爆也依舊：售票處，每人限購兩張；劇場內(nèi)，掌聲、喝彩聲、跺腳聲，依然“爆棚”。一個小小的鎖麟囊，竟會一次又一次地轟動大上海！在戲曲總體不景氣的大背景下，有些媒體把這種火爆景象稱為“張火丁現(xiàn)象”。我，一個耄耋老人，早已是張火丁的“粉絲”。多年前，我在央視戲曲頻道看了張火丁演的《鎖麟囊》，就禁不住提起筆來，給當(dāng)時的主持人白燕升寫信，對張的演出作了三句話的點評：唱腔精到傳神，舞姿優(yōu)美動人，扮相俊秀出眾。現(xiàn)在看來，這三句話都只評說了視聽觀感。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張火丁現(xiàn)象”蘊含著哪些深刻內(nèi)涵？我這個老粉絲在這兒說說我的淺見。

一是不離不棄的執(zhí)著精神。張火丁的從藝道路，經(jīng)歷了非同尋常的艱難曲折。她少時考天津戲校，考了5年都沒考上。5年之后，她的年齡已不能再上戲校，就是憑著一股執(zhí)拗勁，她終于跨進了戲校的大門，成為一名自費的三年級插班生。學(xué)程派也是她的自主選擇。從戲校畢業(yè)，她進入戰(zhàn)友京劇團，在近10年時間里“幾乎看不到演出的機會，看不到前途”。身邊的許多同行選擇放棄，而張火丁仍然一頭扎進練功房，我行我素，不離不棄。

有人問張火丁，“你為何如此執(zhí)著？”她的回答是三個字：“愛京劇”。這顆愛的種子，是在她10歲時埋下的。她看到哥哥張火千排演老生戲《上天臺》，就被京劇的旋律所打動，從此一往情深，以終身相許，成為程派傳人中的佼佼者。

二是精益求精的雕琢精神。盡管《鎖麟囊》已演了無數(shù)次，張火丁把每次演出都當(dāng)作第一次。每次演出前她都會緊張幾天，默念臺詞，推敲細節(jié)，兢兢業(yè)業(yè)，力爭最佳。每次演出后，她都要仔細看錄像，找岔子，評不足，以便下次演出時改進。平時她不上網(wǎng)，也不用微信，除了琢磨戲，幾乎沒有別的愛好。她認(rèn)為，“那些都太麻煩，浪費時間，時間很寶貴”。世上凡有大成就者，恐怕都是惜時如金的人。

張火丁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很多年前，白燕升曾邀她參加《燕升訪談》節(jié)目，她沒有接受，流傳開來，她有了“高冷”的名聲?？墒?，對待鉆研演藝，卻正如她的名字，有火一樣的熱情，有釘子般的鉆勁?！笆昴ヒ粍Α?，才磨出了如此靚麗的張火丁。在我看來，無論是唱腔的韻味，身姿的優(yōu)美，扮相的出眾，她都已達到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境地。

“張火丁現(xiàn)象”是一道題，供人們思考、解答，從中可以獲得啟迪。

叁

好戲不厭百回看。2018 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前夕，我從《新民晚報》上獲悉，京劇著名演員史依弘將在五一節(jié)假上海大劇院演出梅尚荀程的經(jīng)典劇《蘇三起解》《昭君出塞》《金玉奴》《春閨夢》。我將這張報紙寄給比我小18歲的“忘年交”陳先生，上面寫了五個字“能買到票否？”幾天后，陳君來電說，最高和最低價票都已買不到，只有中檔票了。我表示：“機會難得，我來作東，因年事已高，就看下午場吧！”

下午場演兩出戲：《蘇三起解》和《昭君出塞》。這兩出戲我過去在劇場和電視里已看過許多次，有些唱詞都能背出。但京?。ㄆ渌麘蚯嗳唬┦恰敖莾旱乃囆g(shù)”，盡管劇情耳熟能詳，戲迷們還是樂意花不菲的代價，去如癡如醉地欣賞那些名角的精彩演唱。據(jù)報載，在此次大劇場的近三千名觀眾中，就有許多從全國乃至世界各地趕來的史依弘的鐵桿粉絲。若論年齡和聽京劇的資歷，我可能列為三千觀眾的前輩：90歲和79年（從11歲時偷開收音機算起）。

《玉堂春》中史依弘飾演蘇三

《昭君出塞》中史依弘飾演王昭君

下午這兩出戲，《蘇三起解》半是青衣的唱功戲，半是丑角（崇公道）的念白戲；《昭君出塞》則是唱念做舞俱全，戲諺稱：“唱死昭君，累死王龍（護送官），翻死馬童。”兩出戲看下來，史依弘給我的印象是——她的扮相俊美，嗓音寬亮清麗，這在當(dāng)今一些著名的京劇旦角中，稱得上是佼佼者。越劇著名演員蕭雅將歌唱中的“氣聲”融入唱腔，使她的唱更高雅優(yōu)美。史依弘的嗓音既得益于天賦，也融入了當(dāng)代聲樂技藝，顯得既寬亮舒展，又甜潤委婉，別有韻味，與張火丁的唱一樣，百聽不厭。

史依弘當(dāng)初師承張美娟習(xí)刀馬旦，她的武功底子扎實。在“出塞”中，她邊唱邊舞，文戲武唱，揮鞭、趟馬、掏翎、蹉步等身段動作，都給人以美的藝術(shù)享受。大劇場內(nèi)，響起了一陣陣掌聲、喝彩聲！

在我看來，史依弘最可貴之處，在于一個“闖”字。她敢于打破常規(guī)，從“文武昆亂”到“梅程荀尚”。她不怕別人議論，改梅派青衣唱腔演程派名劇《鎖麟囊》。她勇敢創(chuàng)業(yè)，于2016年4月以合伙人身份，與長江商學(xué)院教授梅建平成立上海弘依梅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成為全國首家以京劇演出為主業(yè)的文化傳播公司，并成功地舉行了全國巡演，在北京、上海、天津、深圳、廣州、重慶、臨沂等地都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她還在上海市寶山區(qū)擁有自己的劇場——依弘劇場。這樣的敢闖敢干，堪比梨園中一枝艷麗奪目的奇葩！

偉大的發(fā)明家愛迪生說：“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百分之九十九的血汗。”這對于各行各業(yè)來說，都是一條普遍適用的真理。史依弘能成為京劇界的一枝奇葩，也是用大量汗水澆灌而成的。她在接受采訪時說：“我覺得最開心的是我一直可以做一個學(xué)生。不光京劇、昆曲，我對所有藝術(shù)門類的東西都感興趣，包括音樂劇、芭蕾、交響樂等等?，F(xiàn)在雖然演出也有很多掌聲，也有很多榮譽，但是我還是覺得不靈，演得還沒有達到自己心目中的要求。所以我想要更多的學(xué)習(xí)?！?/p>

正是這種“海納百川，追求卓越”的精神，激勵著史依弘在繼承創(chuàng)新中練就了堅實的功底，不斷拓寬戲路，豐富演出劇目。我依稀記得，2010年8月14日下午，我從電視里看到上海京劇院一部新編的《巴黎圣母院》，題材新穎，緊張激烈的劇情和出色的表演，看得我連聲叫好：“真是一部創(chuàng)新力作！”創(chuàng)新之一，用中國古老的京劇演繹外國（法國雨果）名著。創(chuàng)新之二，用京劇的戲服頭飾包裝法國中世紀(jì)的各種人物，如傳教士、撞鐘人、吉普賽女郎，等等。創(chuàng)新之三，用京劇的武打重現(xiàn)攻打圣母院的場面。全劇高潮迭起，震撼人心，展開了一場善與惡、正義與淫邪的激烈搏斗。尤其讓我嘆服的是，史依弘和嚴(yán)慶谷（扮演撞鐘人）的表演，把劇中的兩個主要人物演活了，令人久久難忘！史依弘的刀馬旦基本功在此劇中也得以充分展示，那精準(zhǔn)的踢槍動作，那輕盈的“鷂子翻身”，那美妙的舞姿，都引來了觀眾熱烈的掌聲。此劇始演于2008年，那年史依弘35歲。她在回憶時說：“35歲以后，我突然感覺觀眾會跟著我走，我有能力來掌控舞臺上的這個世界了。如果要說是哪出戲，我想應(yīng)該是《巴黎圣母院》。”這就意味著，在史依弘的演藝生涯中，這出戲是個標(biāo)志——由青年到中年，藝術(shù)上漸趨成熟的標(biāo)志。

有人把史依弘說成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她總是追求從規(guī)范里突破，在繼承中發(fā)展。去年，她在由弘依梅文化傳播公司和上海京劇院聯(lián)合制作的一部新戲《新龍門客?！分校蝗朔诛梼山牵嚎蜅＠习迥锝痂傆窈蛡b女邱莫言。兩人不僅身份不同，而且性格迥異。前者風(fēng)騷潑辣，敢愛敢恨；后者高冷寡言，行俠仗義。在香港的同名電影中，此兩人分別由張曼玉和林青霞扮演。此次史依弘“雙肩挑”，演來惟妙惟肖，恰如其人，贏得了觀眾和專家的贊譽，這在她的從藝生涯中，是又一次突破自我的勇敢創(chuàng)舉！她說：“演新戲要想讓觀眾認(rèn)可，比演傳統(tǒng)戲要難得多，但成功了，也享受得多?！?/p>

梅蘭芳大師要求京劇的改革“移步不換形”，他自己就是改革的先行者，從化妝、服裝、唱腔，到新的劇目，到時裝戲，越改越美，越改越好聽、好看。作為梅派繼承人，史依弘在京劇改革、創(chuàng)新上作了許多艱辛的探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曾獲“中國京劇之星”“梅花獎”“白玉蘭戲劇獎”“上海市領(lǐng)軍人才”等榮譽。

感恩時代，國劇增輝。史依弘說，“要不負韶華，只爭朝夕”。我們期待這顆“中國京劇之星”發(fā)出更奪目的光彩！

肆

90歲以后，我索性把“空中劇院”開到了身邊，那就是從手機中看京劇。我發(fā)現(xiàn)，這座“空中劇院”真正稱得上群英薈萃，百花齊放！

這兒有京劇的十大名段：《四郎探母》《武家坡》《霸王別姬》《鎖麟囊》《借東風(fēng)》《二進宮》《貴妃醉酒》《捉放曹》《文昭關(guān)》《野豬林》，聽得我連呼過癮！

同是《二進宮》，有李維康、耿其昌、鄧沐瑋三人聯(lián)唱，也有王蓉蓉、張克、孟廣祿三人聯(lián)唱，流派不一，韻味不同。

同是《野豬林》中的名段“大雪飄”，既有李少春的原唱，又有耿其昌、藍天的續(xù)唱，代代相傳，繼承弘揚。

凈角中我最愛的是裘盛戎，這兒有他的5個名段：《探陰山》《鎖五龍》《斷密澗》《趙氏孤兒》《坐寨盜馬》，可稱繞梁三日，裘味不息！

我聽了幾十年的京戲，還是第一次聽到梅派名旦史依弘和張馨月反串老生，唱馬派名段“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偶爾為之，別有情趣！

更讓我驚喜的是，我又見到了多年沒有謀面的白燕升先生，還聽他唱了一曲“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不禁笑出聲來，哈哈！

坐在一旁的老伴用滬語說：“儂真是個老戲迷！”我也打趣道：“孫悟空七十二變，我只有一變，12歲的小戲迷變成了92歲的老戲迷！”老伴笑笑說：“儂個老頭子，真會尋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