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純繡
這年頭誰還持續(xù)性地寫信?我寫,A也寫,你來我往,平均兩周一次,如今進入第七個年頭的尾聲。
七年前收到一封來自臺中監(jiān)獄的信,在疑惑及緊張中打開,寫信者竟然是A。
A是昔日學生,我曾擔任他初中三年班主任。來信主要是希望我能寄幾本參考書給他,他想在獄中完成高中學業(yè),末尾寫道:“老師,對不起,我犯下大錯,請原諒?!?/p>
看完信后我難過又不舍,A是個極為聰明的孩子,初一各方面表現(xiàn)都不錯,初二由于交上損友,開始出現(xiàn)曠課的情形。
擔心他會走歧路,我便經(jīng)常到早午餐店、飲料店,甚至網(wǎng)吧,煩請他到校上學,他經(jīng)常拋下一句:“老師,給你面子,我才去學校哦。”不過,次日早上又看不到他的身影了。由于曠課時數(shù)過多,初中階段結(jié)束后,只能領取結(jié)業(yè)證書,我跟他談了許久,他沉默不語。
屈指算來,與A同屆的學子如果按部就班升學,該是大二的學生,但他卻身陷囹圄。我曾是他的老師,深感責無旁貸,于是除了寄參考書之外,開始給他寫信。
寫些什么呢?我和A分享生活的感觸,比如,碰到挫折時去散步或跑步,受挫的感覺會降低甚至全部消失;喜歡和家人在一起,家的溫度是自己最在意的;近40歲開始寫作,55歲學打太鼓,雖然沒有成為專家,但樂在其中等。
而他也透過書信傾吐心聲:小學六年,曾當過各種班干部,畢業(yè)時也領到了嘉獎,竟是人生最風光的時候;以后就變成令師長頭痛的孩子,初中沉迷夜店,高一沒讀完就闖下大禍,從此身心被禁錮在高墻內(nèi)。
為了鼓舞他,我常在書信里提及他的優(yōu)點:有回數(shù)學月考的試題頗有難度,他考了90分,數(shù)學老師請他吃雞排;全班數(shù)他拖地最干凈;在校園里看見我手提電腦,趕緊過來幫忙,是貼心的孩子……
他回信說:謝謝老師,我都忘記自己是有優(yōu)點的人了。
師生兩人就這樣一來一返地寫著。他表示喜歡透過紙筆和我聊天,也將我的來信予以收藏,經(jīng)常重讀、細讀、再讀,會帶來安心的感覺;也因為我在信里常提到日常生活中的小確幸,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學習去發(fā)現(xiàn)日常里的美好。
有一回,他還說起某日室友說話有挑釁意味,正想發(fā)脾氣時,突然想起我曾在信中和他分享的話:“有比生氣更重要的事?!蹦铑^一轉(zhuǎn),止住怒火。事后想起,深深慶幸自己沒有和室友起沖突,因為有比生氣更重要的事情——改變自己、不斷成長,重返社會,重新做人。
記得第一次收到A的信,字跡略為潦草,內(nèi)容不多,而今字體端正(我贊美他筆正心正)。
前年家父往生,在書信中和A談及失怙的心情,收到的回應是他工整地抄錄《心經(jīng)》,愿我堅強平安。我感動得掉下眼淚,喪父的悲傷竟得到某種程度的療愈。一直以為自己扮演鼓舞者的角色,沒想到A也慰藉了我。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如無生變,今年A得以假釋,我承諾請他吃飯,祝福他重生,更相約要繼續(xù)通信,借著紙筆為對方打氣,分享人生點滴。
(摘自《講義》,西米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