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說“北方有佳人”

葉嘉瑩

“北方有佳人”出自李延年的《佳人歌》。在中國古代的詩歌傳統(tǒng)中，說有“佳人”，而且是哪一方有“佳人”的，有很多詩都這樣寫過。李延年用的是“北方有佳人”。魏晉時候的詩人阮籍寫過一組詩叫《詠懷》，詩里有一句“西方有佳人”。還有比阮籍早一點的，曹魏時候的曹植，寫過幾首《雜詩》，其中有一句“南國有佳人”。現(xiàn)在看來，只有東方?jīng)]有佳人。在阮籍和曹植的詩里，西方、南國的佳人都是喻托，比喻和寄托。

一

阮籍《詠懷》所講的西方佳人是一個神仙一樣美麗的女子。這個女子曾經(jīng)“流盼顧我旁”，“流”是轉(zhuǎn)動，“盼”是眼光，她曾經(jīng)轉(zhuǎn)動她的眼光看我，從我旁邊經(jīng)過。我與這個女子是“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這個女子“揮袖凌虛翔”，在空中飛翔，經(jīng)過我的旁邊。“交接”就是交往。我只是看見她了，很欣賞她，可是沒有交談的機會，所以“晤言用感傷”。“言”在這里是個語助詞，沒有交談的意思，“用”是因此，這種見面就使得我因此而感傷。這個女子是一個喻托，比喻一種高遠的理想和追尋。在我的理想里，我仿佛是看見了，可是沒有真的得到。

《詩經(jīng)·蒹葭》寫“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就是一種恍惚，你好像看見了它就在水中間，可是真的去追，你沒有真的能夠掌握，沒有真的能夠獲得。這是高遠的美、象征的美，不只是一個人的美。凡是美的理想，一切美麗的愿望，都是美。

曹植所寫的南國佳人，也是一個喻托。他替這個女子講話：“時俗薄朱顏，為誰發(fā)皓齒。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彼f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世俗的人，不重視“朱顏”（美麗的容貌），你真正是美麗的，可是世俗并不看重你。

中國的比喻和寄托是很多方面的。屈原《離騷》里的喻托，美色代表賢德才能的美好，這個美是“好”的意思。所以曹植說“時俗薄朱顏”，當時的世俗不看重這種賢德美好的、有才智的人才。而看重的那些人是什么？是用讒佞，用不正當?shù)姆椒ā⑶牡姆椒ㄅ鸟R逢迎。自己本身沒有美好的才能，用拍馬和逢迎的手段取得了地位，而真正美好的才能不被人看重。

《詩品序》中說“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這里外表容貌的美反而指拍馬逢迎，因為它跟“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的“士”是相對的?！笆俊笔怯胁诺碌娜瞬槐恢赜茫墒且悦郎?、以外表容顏的美麗反而得到寵愛，這是對比。

曹植用的是屈原的傳統(tǒng)?！盀檎l發(fā)皓齒”，“發(fā)”是露出來，“發(fā)皓齒”有兩個意思，一個是“笑”，另一個可能是“歌”。我為誰展顏一笑，我為誰獻一首歌？有誰懂得，有誰欣賞？沒有人?！案┭鰵q將暮”，“俯仰”是低頭仰頭，轉(zhuǎn)眼之間很快一年就到了遲暮。而草木的榮華，一切美麗的東西，人的美麗的顏色，不能夠長久地保有。

曹植所用的是屈原《離騷》里的一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庇胁拍艿娜瞬槐蝗诵蕾p，而人的生命有限，轉(zhuǎn)眼之間你這一生就白白過去了?？吹讲菽镜牧懵浜蜆s華——這個“榮”本來是指草木的花，所以底下是個“木”字——轉(zhuǎn)眼之間就零落了。一個美麗的人、有才德的人，他的一生如果不被人用，轉(zhuǎn)眼之間也就衰老死亡了，“恐美人之遲暮”。

中國的詩詞喜歡講喻托，那么怎么判斷？有幾個因素：時代的背景、作者的身世、敘寫的口吻。

二

時代的背景。阮籍生在曹魏時代，你看《三國演義》就知道，司馬家族要奪取曹魏的天下，是處心積慮三代傳下來的，從司馬懿到司馬師，到司馬昭，到司馬炎。而在這樣一個危險的時代，阮籍處于政治斗爭之中，所以他內(nèi)心也有很多哀傷、很多痛苦，看到這些人做不道德的事情。所以用時代的背景來判斷，阮籍的《詠懷》共82首，都是比喻跟寄托的。

作者的身世。曹植的哥哥是曹丕，兩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有被立為曹操繼承人的可能，所以斗爭得很厲害。曹丕后來做了皇帝，曹植很不得意，他有這樣的身世，所以這樣寫。

還有就是敘寫的口吻。阮籍把那個女子寫成“凌虛翔”，是超乎現(xiàn)實之外的，所以是寄托的。曹植敘寫的口吻，是跟《離騷》暗合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所以他也是寄托的。

李延年的《佳人歌》不是喻托，是寫實的，一個現(xiàn)實的美女。可還是應(yīng)該注意，為什么東方?jīng)]有佳人，而西方、南國、北方都有？凡是一首詩，都有一個主要要傳達的感動、傳達的目標。整首詩的意象、形象，所有敘述的句法、口吻，都要集中起來傳達出這一份力量，才是好的。

曹植為什么說“南國有佳人”？因為中國南方的氣候是熱的，所以南方代表熱烈、代表感情、代表愛情。曹植寫的是一個充滿熱烈感情的女子，可是沒有人欣賞。這個女子是他自比，他想要到朝廷里做一番事業(yè)，可是曹丕不許他做，所以他要用南方的女子喻托。南方的女子不僅容貌美麗，而且充滿了熱烈的感情，可是沒有人用，“時俗薄朱顏”。

阮籍為什么說是西方的女子呢？因為《詩經(jīng)》里“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說那一個美麗的女子是西方的人。而《詩經(jīng)》里“西方之人”，是比喻一個有才能的人。所以有這樣一個傳統(tǒng)。

李延年為什么寫“北方有佳人”？因為他要寫一個崇高的、難以見到的女子，所以他說“絕世而獨立”。為什么說“北方有佳人”就崇高、難以見到呢？因為中國總是北方地勢高、東南方地勢低，西北是高原，所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水都是西北向東南流下來的。“北”代表高的、冷的，代表遠離的、不容易接近的。把“佳人”放在北方，一個崇高的、寒冷的、難以接近的地方，所以是“絕世”，是超絕塵世、遠離世俗的。

如果只是這兩句，那么就很有喻托的可能，可以是崇高的遙遠的理想，是遠離一般世俗的，而且是這樣獨立、與眾不同的。這個遠離塵世的、絕世獨立的女子是怎么樣的美貌？

“一顧傾人城”，“顧”就是回眸一顧。中國文學(xué)寫一個美麗的女子，常常說“回眸一笑”。你看《長恨歌》，白居易寫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阮籍寫西方的佳人，也是“流盼顧我旁”。

連后來的戲曲《西廂記》，張生說“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是崔鶯鶯要走出花園的時候?qū)埳仨恍?。就是這樣似有情似無情的，好像是要離開而回眸一顧，寫美女之多情，而很含蓄地沒有表現(xiàn)，她只是轉(zhuǎn)動眼波看你。

“一顧傾人城”，“傾”是及物動詞，一城都為她傾倒了?！霸兕檭A人國”，如果再回頭一顧的話，一國都為她傾倒了。

“傾倒”這兩個字，我們現(xiàn)在也說。你如果對一個很有品格、很有才學(xué)的人說“我對你傾倒”，就是甘心情愿地佩服他?！皟A倒”“傾城”還有另外一個意思，就是傾覆。你對她真的是“傾倒”到這個地步，愿意把一切都犧牲、交付上去，為她犧牲一城、一國。

西方說海倫是怎樣美麗，大家為她戰(zhàn)爭，一城都為她顛覆。你說我不愿意有這樣的女子，因為她可以使我的一城一國都為之傾覆、顛倒。可是他說“寧不知傾城與傾國”，這個“寧”就是古人說“哪”。他說：我難道不知道會有這樣一個下場？但是我愿意為她傾城傾國，因為“佳人難再得”，這樣美麗的女子是再也找不到了。為什么歷史上有些人不愛江山愛美人？因為“佳人難再得”。

以詩來說，這首詩雖然是寫一個現(xiàn)實的、傾城傾國的美色，但是寫得這樣崇高，這樣遙遠，所以還是寫得不錯的。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微信公眾號，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