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陽的光一樣,從無量的光源中涌出來,不像石火,用鐵和石敲出來,這才是真藝術(shù)。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藝術(shù)家?!?,……這算是什么?”
他想到這里,忽然從床上跳起來了。他早已想過,須得撈幾文稿費維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為幸福月報社,因為潤筆似乎較豐。范圍嗎,就定家庭。他跳下臥床,四五步就走到書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張綠格紙,毫不遲疑,但又自暴自棄似的寫下一行題目:幸福的家庭。
他的筆立刻停滯了;他仰了頭,兩眼瞪著房頂,正在安排那安置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想來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終于決心,“假定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p>
“總之,這幸福的家庭一定須在A,無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兩夫婦,自由結(jié)婚的。他們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過高等教育,優(yōu)美高尚……”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聽得窗外一個男人的聲音,不由得回過頭去看,窗幔垂著,日光照著,明得他的眼睛昏花了;接著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聲響?!安幌喔?,”他又回過頭來想,“什么‘二十五斤’?——他們是優(yōu)美高尚,很愛文藝的……”
他覺得胃里有點空虛了,放下筆,用兩只手支著頭,教自己的頭像地球儀似的在兩個柱子間掛著。
“劈柴……”
他吃驚的回過頭去看,靠左肩,便立著他自己家里的主婦,兩只陰凄凄的眼睛恰恰釘住他的臉。
“什么?”他以為她來攪擾了他的創(chuàng)作,頗有些憤怒了。
“劈柴,都用完了,今天買了些。前一回還是十斤兩吊四,今天就要兩吊六。我想給他兩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兩吊五?!?/p>
“稱得太吃虧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停了一會,忽而奮然的抓起筆來,就在寫著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綠格紙上起算草,起了好久,這才仰起頭來說道:“五吊八!”
“那是,我這里不夠了,還差八九個……”
他抽開書桌的抽屜,一把抓起所有的銅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攤開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過頭來向書桌。于是他仍復(fù)恍恍惚惚的想——
就在他背后的書架的旁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座白菜堆,下層三株,中層兩株,頂上一株,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驚的嘆息,同時覺得臉上驟然發(fā)熱了。
“吁……”他很長的噓一口氣,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寬綽。有一間堆積房,白菜之類都到那邊去。那臥室又一間,床底下很干凈,……”他當(dāng)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經(jīng)用完了,只有一條稻草繩,卻還死蛇似的懶懶的躺著。
門幕忽然掛起,劈柴運進來了。
他也忽然驚醒,一定睛,只見孩子還是掛著眼淚。他向旁邊一瞥,劈柴正在進來,“……恐怕將來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兩只眼睛陰凄凄……”
他想著,隨即粗暴的抓起那寫著一行題目和一堆算草的綠格紙來,揉了幾揉,又展開來給她拭去了眼淚和鼻涕,就將紙團用力的擲在紙簍里。
但他又立刻覺得對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復(fù)回頭,目送著她獨自煢煢的出去。耳朵里聽得木片聲,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轉(zhuǎn)頭,閉了眼睛,息了雜念,平心靜氣的坐著。他看見眼前浮出一朵扁圓的烏花,橙黃心,從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著一朵明綠花,墨綠色的心;接著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選自《彷徨》,有刪改)
【訓(xùn)練】
1.作者為什么不交代主角姓名,而以“他”代替?
答:
2.魯迅稱此文模仿了許欽文的《理想的伴侶》,試分析此文以推斷許文的主要寫作特色。
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