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余游藝亦功夫
——王樹楠指畫《潛廬讀書圖》解析

劉新崗

（衡水學院 書畫藝術(shù)博物館，河北 衡水 053000）

展現(xiàn)于諸君面前的《潛廬讀書圖》，雖僅盈兩平尺，然卻招來八位時賢的頌詠唱和，頗令時人乃至今人艷羨。圖繪于群山環(huán)繞且開合有秩的湖面之上，由數(shù)十根木樁深扎于湖底從而撐起一正一側(cè)兩座寬敞茅屋，正屋之中一高士正獨坐研讀，似與塵世相隔。兩茅屋廊連而矗，并引廊至水面山腳，緩坡之上平臺置有一四柱茅亭，雖目前空空如也，然總覺亭中縈繞撫琴余音與對弈、品茗、交談之聲影。一小艇泊于湖中，艇上高士正凝神獨釣。山上山下植被或茂或疏自然野逸，近景山坡五棵喬木掩映錯落而聳，樹下周邊雜卉植被與之相襯，頗見生機，山緩木翠，水平景明，好一處寒冬避風、炎夏驅(qū)暑之世外大隱佳處！如此美景，不無令人心曠神怡且頓生塵外之念，然更令人叫絕的是此作竟是以指代筆勾畫而出。

圖1 王樹楠 指畫《潛廬讀書圖》 設(shè)色絹本35.5cm×76.5cm

所謂“指畫”，主要是用手指沾墨在宣紙或絹上作畫，正如畫家自謙的真正“爪痕”，系用指甲、指肉（指頂）、掌根、掌尖等部位。由于手的皮膚及指甲不如毛筆那樣蓄墨，且于墨的濃淡變化頗難掌握，非多作勤練而難成之。盡管指畫所用“工具”不同于傳統(tǒng)毛筆，且有它的局限性，只能適于寫意，但同時亦正是其奇譎之處，也因此而成就了其自身的特立獨行之效。史載以指作畫始于唐，然真正成熟的以指代筆的指畫藝術(shù)，當始于清初的高其佩。受高氏影響，指畫在有清一代甚為盛行，相繼涌現(xiàn)出李山、李檏、朱倫瀚、甘士調(diào)、傅雯、薛漁、蘇廷煜、蔣璋、杜正靄、馬負圖、羅雪谷、劉錫齡、陳汝修、葉紹濂及宮廷畫家屈兆麟，民國及近又有李石君、潘天壽、梁崎等一代代指畫名家。指畫家每以大拇指為大筆，食指、中指為中筆，無名指、小指則為細筆，相其機宜，運以神氣，其畫呈現(xiàn)出高古之致，情態(tài)各異，惟妙惟肖，超出恒蹊?？盀樽郧寮敖陌倌戤媺系囊欢涠淦孑?。

此《潛廬讀書圖》，觀其指法相機而出，擇宜而用，線條邊緣斑駁，似斷非斷，似連非連，似曲非曲，似直非直，或粗或細，頗為自然，且極富質(zhì)感；用墨亦濕枯分明，且集傳統(tǒng)的枯墨、焦墨、潑墨和誤墨于一身；靠獨具特色的線條及墨色，使指下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物象達到似生非生、似拙非拙、似是而非的意想不到的效果；有一種形不到而神到，墨不到而情到的韻致，一改毛筆作畫融和、勻凈、自然、順暢，取而代之的是淋漓酣暢、形象突兀、構(gòu)圖險峻、對比強烈。不言而喻，此乃一幅上佳指畫山水之作。

然更令人想不到的卻是，如此精彩之《潛廬讀書圖》，竟出自晚清于畫史鮮及、卻以《清史稿》編纂出力甚巨而名世、且被譽為近代“方志編纂之父”的史壇巨擘王樹楠之手。王樹楠（1851-1936年）字晉卿，號陶廬，直隸新城人，少負奇才且勤于研讀，16歲中秀才，23歲被聘為畿輔通志館修纂（虛歲計算），后又被吳汝綸聘為冀州信都書院山長，光緒十二年（1886年）中進士，曾任四川青神、資陽、銅梁、富順和寧夏中衛(wèi)等縣知縣，官至新疆布政使。辛亥革命后棄官還鄉(xiāng)，1914年被聘為清史館總纂。王樹楠以文章擅名于時且享譽后世，一生勤于著述，尤多關(guān)史地，編有《陶廬叢刻》共數(shù)十種。王氏熱心且精于編纂地方志，總纂《新疆圖志》116卷、《冀縣志》22卷、《奉天通志》260卷、《新城縣志》24卷、《法源寺志》8卷，晚年還曾與張國淦等纂《河北通志》，惜未成稿刊行。所纂《冀縣志》仿清代汪中《廣陵通典》例，不分立門類，按編年敘述，所載內(nèi)容大致分為地理、山川、建置、祠祀、里社、職官、賦役、警務、學堂、自治、行政、習藝所、商會、人物、列女等，“詳稽博考，巨細兼收，所引諸書，或列夾注，或附于后……最為可法”，反映了近代社會的變遷和發(fā)展，歷來為學者所稱譽。王樹楠于史、志關(guān)系，主張“志者，史之例也。史記一國之事，則去取不得不嚴；志記一隅之事，則去取不得不寬。故省、府、縣志遞加詳焉”，于方志內(nèi)容記述則主張“以地為經(jīng)”，“記地事、道地慝、辨地物、知地俗，以求地應”，強調(diào)突出地方特色。

從《潛廬讀書圖》款識可究斯圖繪制緣由及時節(jié)，款識云：“潛廬讀書圖。門外青山山下泉，不隨波浪逐人間，斯文墜地垂垂盡，獨抱遺經(jīng)自閉關(guān)。除月前三日，仿大癡筆意作此并題小詩，即請潛若先生法家指正。匋廬老人王樹楠指涂于竹孫松子之齋，逾三日八十五歲?！笨钭R中蘊含著諸多信息：

一是此圖出自差三天便八十五歲的耄耋老人之手；二是時值甲戌年（1934年）十一月二十八（因為“除月”乃農(nóng)歷十二月的別稱）；三是可推知王樹楠先生的生日為咸豐庚戌年（1851年）臘月初一，這于研究王樹楠生平不失為一精準發(fā)現(xiàn)；四是此圖系仿元代黃公望（大癡）筆意；五是此圖為“潛若先生”而繪。“潛若先生”為張國滏，湖北蒲圻人，齋號“潛廬”，晚清著名經(jīng)史學家，官至北洋政府農(nóng)商總長并曾兼司法總長，幼承家學，并與其弟著名金石書畫家張海若（1877-1943年）皆出自曾熙門下。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與其弟張海若同舉鄉(xiāng)試，潛若考取內(nèi)閣中書繼而任禮學館纂修，其弟海若后中進士任翰林院編修，故其家有“一門兩翰林”之譽。張潛若學識淵博、著述頗豐，于文征貢獻尤多，于方志研究篤深，每治方志者必讀其書，于史學界影響頗大。

更令人稱絕的還有，從唱和題跋者的落款時間及題跋秩序可知：此作由王樹楠以畫以詩引唱，并由張潛若憑此詩畫為媒介，自王樹楠“甲戌年除月前三日”完成斯圖，遂有楊鐘羲“乙亥暮春”題額，甘鵬云“乙亥十月”題跋并再題，邢端“丙子元夕”七言律詩長題，“七十七翁”張朝墉的五言詩題贊，緊隨其后涂鳳書的七言詩詠和周善培五言詩唱和，最后是林大閭“辛巳花朝”（辛巳二月）的七言詩贊詠，先后歷時八載（1934-1941年，實六年零三月），竟引來楊鐘羲、甘鵬云、邢端、張朝墉、涂鳳書、周善培、林大閭七位經(jīng)史大家的或題或詠，盛贊張潛若其人其藝其才其略，“又見潛廬著作新”“典墳丘索充吾廬”“三殿抽身早，奇文脫手成”“不隨波浪逐人間”“隱身故紙中，如壘鑄似鐵”。邢端長贊潛若先生之余，更以“新城老人文章伯，偶然興到寫縑帛，耄齡使指如使筆，要與且園共標格。此圖精能足千古，紛紛畫史奚足數(shù)，展卷如登讀書山，令我神游群玉府”，盛贊王樹楠于經(jīng)史文及為官處世之外的指畫絕技，將其與清初指畫大家高其佩相媲美，實非謬贊?？盀樗嚵?、史林、詩壇、文壇的一段絕妙佳話。

行文至此，有必要對題跋所涉群賢贅以簡介，以饗讀者諸君。楊鐘羲（1854-1940年），姓尼堪氏，原名鐘慶，戊戌政變后改為鐘羲，冠姓楊，字子勤、圣遺、芷晴、止庼，號留垞、梓勵，又號雪橋、雪樵等。光緒十五年（1889年）己丑科進士，考取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歷任江蘇江寧、淮安知府。辛亥革命后，留寓上海，以前清遺老自居，寄情文史，不問世事。甘鵬云（1861-1940年），字藥樵，號翼父，別號耐公、耐翁，晚號息園居士，齋號亦“潛廬”，湖北潛江人，晚清民國著名藏書家、經(jīng)史學家、財經(jīng)專家。曾游學日本，歸國后歷任吉林國稅廳廳長、財政部僉事等職。邢端（1883-1959年），字冕之，號蟄人，筆名新亭野史，貴州貴陽人，光緒三十年（1904年）甲辰科進士，東渡游學后，畢業(yè)于日本大阪高等工業(yè)預備學校及東京法政大學。歷任翰林院檢討、天津工業(yè)學堂監(jiān)督、北洋政府工商部僉事、圖書館主任、農(nóng)商部技監(jiān)。1951年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邢端長于山志掌故，精書法，工楷、行書。張朝墉（1860-1942年），字北墻，一字伯翔，號半園，因蓄長須，又被稱為張髯，四川奉節(jié)人。幼承家學，學有獨到，長期先后在黑龍江程德全、周樹模、宋小濂幕府司文牘。1919年晉京，任國史館謄錄，善書法，有《半園詩稿》行世。涂鳳書（?-1940年），字子厚，名起敦，湖南懷化通道縣雙江鎮(zhèn)人。少時從父學習“六經(jīng)”，后入成都鳳鳴書院，與同學張瀾為莫逆之交。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中舉，后考授內(nèi)閣中書。辛亥革命后，先后擔任黑龍江教育司司長、政務廳廳長。1916年入京，先后任國務院秘書、參議、高等文官甄用委員會和高等文官懲戒委員會委員，后為國史統(tǒng)籌處處長，北洋政府垮臺后，歸隱著述。他精通經(jīng)史，學識淵博，工書能文，尤擅策論，頗有聲望。周善培（1875-1958年），字致祥，號孝懷，浙江諸暨人，隨父宦游居川。1899年東渡日本考察教育、警校、實業(yè)等，后又奉命帶學生二十名赴日本留學，并聘回日本教習來成都開設(shè)私立東文學堂，于川地教育、治安及大力發(fā)展民族工商業(yè)方面頗有建樹，與“戊戌六君子”之川人劉光第、楊銳交誼頗深，他倡言變政，且認為推行新政“大要首在學?！保⑴c討袁護國運動。國民政府成立后，潛心治學，曾力主將國號由“中華民國”更改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新中國成立初期任民生公司董事長、全國政協(xié)委員。林大閭（1884-？），字劍秋，瑞安人。早年赴日本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留學。歸國后獲游學畢業(yè)進士，任翰林院編修。辛亥革命后，歷任北洋政府工商部工商公報局局長、全國工商會議審查官、農(nóng)商部僉事、代次長、礦政司司長等職。1923年7月至1924年1月任北洋政府農(nóng)商部次長，五十四歲后潛心治學，于經(jīng)史儒學頗有建樹。

附：《潛廬讀書圖》題識、題跋及鈐印釋文：

題識：潛廬讀書圖。門外青山山下泉，不隨波浪逐人間，斯文墜地垂垂盡，獨抱遺經(jīng)自閉關(guān)。除月前三日，仿大癡筆意作此并題小詩，即請潛若先生法家指正。匋廬老人王樹楠指涂于竹孫松子之齋，逾三日八十五歲。鈐?。和鯓溟。ò孜模?、八十后之章（朱文）；

楊鐘羲題額：海岳游人張白莼，應酬共樂裕陵春（乾隆中，先侍郎公有與白莼先生唱和詩），大嶓河水清波遠，又見潛廬著作新。淞濱曾作潛樓賦，色映遙云讀舊書，入室輸君五千卷，聽然吾亦免其魚（用后山咸平讀書堂詩意）。乙亥暮春，潛若仁兄屬題此額并綴二詩，乞正句，雪橋楊鐘羲。鈐印：留此萬古羲皇天（引首印、朱文），止庼（朱文）；

甘鵬云題跋：結(jié)廬紅羅廠，藏身萬卷樓，寶書征百國，斗室有千秋。博學窮三古，尋源匯眾流，遺編銷歲月，端不羨封侯。乙亥十月，題似潛若仁兄同年教正，息園居士鵬云。鈐印：鵬云（朱文）；

甘鵬云又跋：予卜居北安里號曰“潛廬”，與君齋號不約而同，再題一絕，以博一笑：安石爭墩見古風，豎儒何事笑荊公，匡居各遂幽潛愿，齋閣留題不厭同。鵬云再書。鈐印：潛廬（朱文）；

邢端題跋：永朝永夕只讀書，先生讀書將何如，不賦上林與子虛，不著孤憤與說儲，但欲縱橫九萬里，典墳丘索充吾廬。先生系出留侯胄，早歲素書由天授，運籌決勝須臾間，長揖侯封辭不就。中年作名園朱邸棄如遺，僅挈縹緗載一葦。五年遼左管幼安，繩床穿膝人所難，去齊反魯原無意，柱下還尋舊史官。故都矮屋兩三楹，巍然南面專百城，誰識山中救時相，雪窗仍作魯諸生。新城老人文章伯，偶然興到寫縑帛，耄齡使指如使筆，要與且園共標格。此圖精能足千古，紛紛畫史奚足數(shù)，展卷如登讀書山，令我神游群玉府。潛若總長同年命題，即希郢正。丙子元夕，蟄人邢端。鈐印：貴陽邢端（白文）、蟄人（朱文）、思適齋（朱文、引首）；

張朝墉題跋：萬峰幽絕處，中有讀書聲，三殿抽身早，奇文脫手成，?緗滿齋壁，志乘輯寰瀛，何日開春甕，呼鄰與共傾。乾乾居士吟定，七十七翁張朝墉。鈐?。翰瑁ㄖ煳模垼ò孜模?；

涂鳳書題跋：黑頭早了三公事，青眼惟余幾卷書，人海一身成大隱，青廬八口足安居，寒燈滋味分梅鶴，故紙生涯共蠹魚，不道先生潛勿用，閉關(guān)拓地編坤與。潛若先生屬題，子厚涂鳳書。鈐印：鳳書（白文）、厚庵（朱文）；

周善培題跋：系辭千萬言，始潛終以節(jié)，世途固無坦，再復盡犇轍，隱身故紙中，如壘鑄似鐵，豈不善馳騁，耿耿念明哲。潛若同年屬題，周善培。鈐?。褐苌婆嘤。ㄖ煳模?、孝懷（朱文）；

林大閭題跋：石經(jīng)已定千秋業(yè)，地志重搜二酉遺。先生舊著《石經(jīng)校勘記》早刊行，嗣又編中國地志總目錄，即將成書。愛擅名山逃物色，只余蠹簡伴生涯，屢經(jīng)許國紆籌策，曾倦摩霄惜羽儀，卻似留侯學辟榖，空杯謝墅賭圍棋。潛若先生總長命題，敬乞粲正，劍秋林大閭，辛巳花朝。鈐印：林大閭（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