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
“再見,親愛的。”
“再見,我的心上人?!卑⒗怂埂ゑR丁斜倚在大門邊,望著丈夫的身影漸漸遠去。阿利克斯·馬丁并不美麗,可她那不再是妙齡女子的臉上,卻神采煥發(fā),甜蜜可人。
從18 歲到33 歲, 她一直做速記員,有幾年還要贍養(yǎng)生病的母親。她曾有過一段名不副實的浪漫經(jīng)歷。那是迪克·溫迪福德,一位一起工作的職員。
盡管他表面上沒有流露,但她心里明白,他的確愛她。
迪克生活艱難,無法考慮結(jié)婚。一天,這個女孩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從勞苦中解脫了出來:一位遠房表姐去世,把財產(chǎn)留給了她,有幾千英鎊。
她和迪克不需再等了!
但迪克的反應(yīng)卻出人意料:他躲避她,自尊阻止了迪克向她示愛。她正考慮自己是否該主動些時,出人意料的事再次降臨了。在一位朋友家,她遇見了杰拉爾德·馬丁,他熱烈地追求她,不到一周,他們就訂了婚,這觸怒了原先的情人。
“ 你根本就不了解這個男人!”迪克喊道。
“并不是每個人都要花上11年時間才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一個女孩?!卑⒗怂购暗馈?/p>
他臉色蒼白,“我一直喜歡你,我以為你也在意?!?/p>
斜倚在山莊門邊,她又想到了那次見面的情景?,F(xiàn)在,她過著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快樂生活,然而,見不到丈夫時,她無憂無慮的生活中平添了幾分憂慮的色彩,根源正是迪克。
結(jié)婚以來,她有三次夢到同樣的夢境——丈夫死在地上,迪克站在那兒。還有更恐怖的,那就是,看到丈夫死去,她竟感激地向那個殺人犯伸出雙手。
尖厲的電話鈴聲打斷了阿利克斯。
“阿利克斯,我是迪克。介意我今天傍晚去看看你們嗎?”
“不,”阿利克斯尖聲說,“你別來。”
片刻沉默后,迪克說:“那祝你走運,親愛的。”
阿利克斯如釋重負?!八欢ú荒軄磉@兒?!彼貜?fù)道。
她跑到花園里,仰視門牌:夜鶯別墅。一次她問杰拉爾德:“這名字是不是有些古怪?”他充滿摯愛地說:“相信你從未聽過夜鶯歌唱,現(xiàn)在,我們可以一起聆聽它們唱歌了?!卑⒗怂鼓樕戏浩鹦腋5募t暈。
夜鶯別墅是杰拉爾德找到的,阿利克斯看了以后,也為之著迷,就花了自己一半的財產(chǎn),購買了這個莊園。花園由村里一位老人照看,他一周來兩次。
繞過屋角,阿利克斯驚詫地看到老花匠正在花壇邊忙碌。
她驚詫是因為他的工作日是周一和周五,而今天是星期三。
“喂,喬治,你在這兒干什么?”她問道。
“周五有個慶祝會,我對自己說,馬丁先生和夫人不會因為我有一次是周三而不是周五來上班而見怪的?!?/p>
“這沒什么?!卑⒗怂拐f。
“夫人,在您離家之前,我想知道您對花壇有什么意見?”
“我沒打算出門?。 ?/p>
“您明天不是要去倫敦嗎?
昨天主人去村子里,說你們明天去倫敦,而且什么時候回來還不能定。”
阿利克斯笑著說:“你一定誤解他了?!?/p>
阿利克斯走向遠處,發(fā)現(xiàn)在花壇的枝葉間有一個小型的綠色物體。她撿起來,認(rèn)出是丈夫的袖珍日記。從結(jié)婚起,她就意識到杰拉爾德難得地有條理,總是用時間表精確地計劃未來的每一天。
看著日記,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五月十四日這一條:“兩點半在圣彼得教堂與阿利克斯結(jié)婚?!?/p>
“這個傻瓜。”阿利克斯輕聲說。突然,她停了下來。
“‘ 六月十八日, 星期三——哦,是今天?!笨瞻滋幷麧崱?zhǔn)確地寫著:“晚上九點。”
杰拉爾德九點鐘做什么?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安,迪克的話又在耳邊回響:“你根本就不了解這個男人!”
晚飯前不久,杰拉爾德回來了。用完晚餐,他們一起坐在起居室里,這時,阿利克斯想起了那本袖珍日記。
“這是你給花澆水時掉的?”
她把它扔到他的膝上,“今晚九點是怎么回事?”
“哦,這……”他吃了一驚,微笑起來,“跟一個特別出色的女孩約會,她有著棕色頭發(fā),藍色眼睛,非常像你。”
阿利克斯假裝嚴(yán)厲?!澳阍诨乇芤c。什么事必須在九點整去做?”
“那是提醒我,今晚要沖一些膠卷,想要你幫我。”
阿利克斯靜靜地坐了一兩分鐘,突然,不知為何,她身上涌過一絲驚恐,不禁喊了出來:“哦,杰拉爾德,一定有——風(fēng)流韻事!我真希望能更了解你!”
“親愛的阿利克斯,”他的聲音十分誠懇,“是什么使你想到這些不愉快的話題?”
“哦,我不知道,今天一些事湊在一起惹我生氣,”阿利克斯不安地來回走動,“甚至連老喬治也荒唐地認(rèn)為我們要去倫敦,還說是你告訴他的?!?/p>
“你在哪里見到他?”杰拉爾德厲聲問。
“他今天來上班?!?/p>
“該死的老傻瓜。”杰拉爾德怒氣沖沖地說。
阿利克斯詫異地盯著他,她以前從未見他這樣發(fā)火??吹剿泽@的樣子,杰拉爾德竭力控制住自己:“我跟他開玩笑說‘早晨去倫敦,他當(dāng)真了。”
她抬頭看看鐘表,惡作劇地伸出一個手指指著它?!敖芾瓲柕?,比時間表晚了五分鐘?!?/p>
杰拉爾德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微笑,靜靜地說:“今晚不沖底片了。”
這天晚上,當(dāng)阿利克斯上床睡覺時,感到心滿意足。但第二天傍晚,她意識到某些微妙的力量正破壞這種感覺。迪克那些話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在耳邊:“你根本就不了解這個人?!?/p>
周五,阿利克斯確信杰拉爾德有竭力隱瞞的風(fēng)流韻事。自其離開家后,她始終與一種時時襲來的誘惑較量。最終,阿利克斯屈從于誘惑,在一扎扎信件與文件中搜尋著,最后只有一個抽屜沒看,櫥柜下面的抽屜上了鎖。
阿利克斯拿來鑰匙,除了一卷顏色泛黃的剪報,里邊一無所有。這都是些大約七年前的美國報紙,報道了臭名昭著的騙子與重婚犯查爾斯·勒梅特——在他租賃的屋子地板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骨骼,和他“結(jié)婚”
的女人也從此音訊杳無。由于證據(jù)不足,有關(guān)謀殺的指控未能成立。
阿利克斯看著剪報上的一幅照片,驀地一驚:這人很像杰拉爾德。她的視線移向圖片旁邊的段落。在被告的袖珍筆記本里記錄了一些日期,人們辯論說,這就是他謀害那些受害者的日期。隨后,一位婦女作證,準(zhǔn)確地辨認(rèn)出那個罪犯,因為他左手腕上有一顆痣,就在手掌下面。阿利克斯身子一晃。
她丈夫左手腕上,就在手掌下面,有一塊小小的傷疤……
她大腦中,各種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枝節(jié)旋來蕩去,甚至她的夢境也被賦予了真實的含義。在她內(nèi)心深處,那個潛意識的自我總是懼怕杰拉爾德,而向迪克求助……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差一點喊出來。星期三,晚上九點!
毫無疑問,他已做好準(zhǔn)備,告訴他遇見的每個人,說他們第二天去倫敦。隨后,喬治意外來上班,向她提到倫敦,而她反駁他的說法。那天晚上干掉她太冒險了,老喬治會對別人講起那段對話。
她站在那兒呆若木雞,聽到大門發(fā)出吱呀聲,她“丈夫”回來了。阿利克斯踮著腳尖走到窗口, 從窗簾后向外張望。
月光下,他手里拿著一樣?xùn)|西,一把嶄新的鐵鏟。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使她迅速得出結(jié)論,就是今晚……再沒片刻猶豫,她沖下樓梯,準(zhǔn)備逃出去。
但正當(dāng)出門時,她“丈夫”出現(xiàn)在屋子另一邊。阿利克斯拼命使自己像往常一樣鎮(zhèn)靜,她知道,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而戰(zhàn)。
她煮好咖啡,將它端到門廊上。杰拉爾德突然說:“過一會兒,我們一起沖洗那些膠卷?!?/p>
阿利克斯渾身直冒涼氣,不過,她平靜地說:“你一個人不行嗎?我累了?!?/p>
“不要很長時間,而且,過后你再也不會感到累了?!?/p>
阿利克斯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站起身來?!拔胰ソo肉鋪打個電話,讓他一早送些小牛肉排來?!?/p>
她飛快地走到屋子里,抓起話筒,電話馬上接通了,她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迪克的聲音。這時,門被推開,她的“丈夫”走了進來。
“你走開,”她嗔笑著說,“打電話時,我討厭有人旁聽?!?/p>
他只是笑了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阿利克斯感到絕望。
她是否該不顧一切大聲求援?
她絕望地松開手中話筒上的小鍵。這個鍵可以讓電話那頭的人聽到或聽不到電話內(nèi)容。她腦中閃過一個主意,堅定地按下那個鍵開口說話:“我是馬丁夫人,從夜鶯別墅給你打電話,請你來吧。(她松開了鍵)明天早晨,拿些新鮮小牛排來。(她又重新按下鍵)這很重要。(她又松開鍵)多謝你,赫克斯沃西先生,你不介意吧。
可那些小牛排,(她按下鍵)非常重要。(她又松開鍵)非常好——明天早晨,(她按下鍵)盡快?!?/p>
她將電話掛斷,轉(zhuǎn)過身來,內(nèi)心充滿興奮——他沒起疑心。
現(xiàn)在才八點二十五分,迪克大概九點可以趕到。
“我覺得你給我的咖啡不怎么樣?!苯芾瓲柕卤г拐f。
“我正嘗試一個新品牌,如果不喜歡,我就不煮了?!卑⒗怂鼓闷鹨患樉€活來。
杰拉爾德讀了幾頁書,抬頭看看鐘表,“八點半了,該去干活了?!贬樉€活從阿利克斯手中滑落?!安?,讓我們等到九點鐘吧?!?/p>
“不,親愛的,八點半。你知道,我一旦定下時間,從不改變。”
阿利克斯抬頭看著他。面具掀開了——由于興奮杰拉爾德雙手抽搐,眼睛發(fā)亮,舌頭不停地舔著干燥的嘴唇。他走到她面前,把她拽起來。
她尖叫著伸出無力的雙手將他擋開?!敖芾瓲柕隆屑挛乙蚰闾拱住?/p>
“坦白?”他臉上掠過一絲輕蔑,“我想,是先前的情人?!?/p>
“不,是別的事情,我想你會把它稱作犯罪。”瞬間,她覺得自己說對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她平靜下來,俯身拾起她的針線活。
“第一次做速記是22 歲時,我遇見一個沒財產(chǎn)且上了年紀(jì)的人。他要我嫁給他,我接受了,誘使他為我買了人壽保險。”
看到“丈夫”臉上來了興致,她接著往下講:“有一段時間我在醫(yī)院診療室工作,在那兒,我接觸了各種各樣罕見的藥物和毒藥?!?/p>
現(xiàn)在,毫無疑問,她成功了。
他非常有興致,謀殺者必然對謀殺感興趣。
“有一種毒藥,一種白色粉末,只要一小撮,就可置人于死地。你并不了解毒藥吧?”她略帶恐懼地提出這個問題。如果他了解,她就得小心。
“不,我?guī)缀跻粺o所知?!?/p>
她松了一口氣。“有種致命的生物堿,如果用在健康人身上,醫(yī)生會診斷為心力衰竭,我偷了些這種藥。結(jié)婚后的一個月里,我對丈夫非常體貼,總是每晚親自為他煮咖啡。一天傍晚,當(dāng)我們獨自在一起的時候,我把一撮生物堿放進了他的杯子……”阿利克斯停下來,小心地穿針引線。差一刻九點,迪克馬上就到了。
“那筆保險金額有多少?”
杰拉爾德問道。
“大約兩千英鎊,我用它來投機,可全賠進去了,我又重新做辦公室工作。我遇到另外一個男人,他年輕,漂亮,而且有錢,婚后起草了一份于我有利的遺囑。他,一如我第一位丈夫,喜歡我親自給他煮咖啡?!卑⒗怂谷粲兴嫉匚⑿ζ饋恚拔抑蟮目Х却_實不錯?!?/p>
杰拉爾德的臉漲得通紅,用顫抖的食指指著她?!翱Х取系?!咖啡!我明白它為什么苦了,你這個魔鬼!”他準(zhǔn)備向她撲過來。
阿利克斯退到壁爐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是的,”她說,“ 我給你喝了毒藥?,F(xiàn)在, 別動——”公路上傳來腳步聲。大門吱呀一聲,外面的門打開了。
她匆匆逃到屋外,昏厥在迪克懷里。
“天哪!阿利克斯。你一打電話,我就知道出事了?!彼D(zhuǎn)身面向那個同來的人,一個高大健壯的警察,“看看屋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p>
迪克小心翼翼地把阿利克斯放在沙發(fā)上,那個警察碰了碰他的臂膀,“先生,屋子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好像是嚇壞了,而且——”
“什么?”
“先生,他——死了?!?/p>
(摘自《28 個世界經(jīng)典懸念》,中央編譯出版社,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