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磊
[武漢大學,武漢 430072]
崔顥《黃鶴樓》是家喻戶曉的唐詩經典,被嚴羽評為唐人七律第一,宋元以后有關此詩的詩話評論極多,經典地位不可撼動。今人的評述中,如《唐詩排行榜》通過精密的數(shù)據統(tǒng)計指出,《黃鶴樓》在古代選本選錄、歷代評點、現(xiàn)當代文學史錄入次數(shù)均位列第一,“是當之無愧的唐詩第一名篇”;(1)王兆鵬等:《唐詩排行榜》,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3頁。商偉教授新近出版的《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從名勝題寫和詩藝競技的新穎視角,再次豐富了對《黃鶴樓》經典性的學術討論。就崔詩由登樓訪古而對景思鄉(xiāng)的文本內容來說,其詩思意脈何以流貫順暢、一氣渾成,盡管眾說紛紜,似仍有深入解釋的余地。本文的目的有二:一是尋繹《黃鶴樓》的詩意脈絡,把握“鄉(xiāng)關何處”這一詩歌母題的文化意義,進而推原古代士人于山水行旅中所追詢的家園意識及其形成的邏輯理路;二是通過崔詩詩典的考察,探究中國詩人的鄉(xiāng)愁書寫與山水美感經驗的文化關聯(lián),以期能對《黃鶴樓》的經典性得出一點新的認識。
古人詩話及今人評論崔顥《黃鶴樓》的資料非常豐富,這里擇要摘錄,以作為考察其經典地位建構歷程的學術史回顧,且為本文立論鋪開一個論述的視野。大致分為三個方面:
《黃鶴樓》之所以久負盛名,首先源于其古律參半的體式,以及高迥天成的氣格。如方回《灜奎律髓》:“此詩前四句不拘對偶,氣勢雄大?!薄短圃娺x脈會通評林》李夢陽評:“一氣渾成,凈亮奇瑰,太白所以見屈。”譚元春《唐詩歸》:“此詩妙在寬然有余,無所不寫,使他人以歌行為之,尤覺不舒。太白廢筆,虛心可敬。”邢昉《唐風定》:“本歌行也,作律更入神境?!眳遣鳌秳h訂唐詩解》:“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絕唱,何獨李唐。”(2)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69-571頁。持其他意見的,如徐火勃《徐氏筆精》:“崔顥黃鶴樓詩,古今絕唱,首起四句,渾然短歌句法也。李白鳳凰臺效之,聲調亦似歌行。今人概收入律,恐未必當。唐人律格甚嚴,漢陽樹對鸚鵡洲,青天外對白鷺洲,謂之歌體則自然,謂之律體則遷就矣。”(3)〔明〕徐火勃:《徐氏筆精》,《四庫全書》文淵閣本。李東陽《麓堂詩話》:“古詩與律不同體,必各用其體,乃為合格。然律猶可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古涉律調,如崔顥云云,乃律間出古,要自不厭也?!?4)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69頁。陸時雍《古詩鏡》:“此詩氣格高迥,渾若天成。第律家正體當不如是。”胡震亨《唐音癸簽》:“今觀崔詩自是歌行短章,律體之未成者,安得以太白效之,遂取壓卷?”(5)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70頁。明清以來所論大抵依此藩籬。
關于此詩的特殊體式,許印芳所論較詳:“此篇乃變體律詩,前半是古詩體,以古筆為律詩,盛唐人有此格?!拊娛茁?lián)、次聯(lián)上句皆用古調,下句皆配以拗調。古律相配,方合拗律體裁。前半古律參半,格調甚高。后半若遽接以平調,不能相稱,是以三聯(lián)仍配以拗調。律詩多用拗調,又參用古調,是為變體?!?6)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5頁。葛兆光則認為“以古歌行入律”是初盛唐詩人比較一致的審美習慣和語言形式,而這種新舊羼糅的語言形式恰恰沒有后來定型七律的呆板僵滯或圓熟俗濫,反而顯出一種剛健奇崛而又流動靈活的韻味。(7)葛兆光:《唐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57頁。關于此詩風清骨峻的詩格,錢志熙先生說:
此詩的高妙處完全在高唱入云、無限悠揚的風神,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七律詩通常的美學風格,甚至超越了前文所說的那種穩(wěn)定的審美結構,因此給我們帶來了一種意外的驚喜,使我們通常對七律詩所懷有的審美期待、欣賞習慣落空。他通過文字,達到了最高的音樂效果。詩的音樂性很強,強到讓我們感到文字都溶化在音樂里,而抒情效果正是在這種音樂效果中實現(xiàn)的。這無疑是少數(shù)初唐歌行和盛唐絕句才能創(chuàng)造的審美風格,但卻被崔顥似乎以不太經意的態(tài)度實現(xiàn)了。這首詩某種意義上,可以看成是一個藝術創(chuàng)造的奇跡。(8)錢志熙:《唐詩近體源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65頁。
錢氏認為,正是《黃鶴樓》 “風神悠揚、高度音樂化的神韻”,才使李白心折擱筆,更兼崔詩“是寫一種蒼莽寥廓的境界,一個擺脫世俗、獨立于天地之間的心靈獨立而又無主的情懷”,是盛唐詩“聲律風骨始備”的典范,才造就其詩的經典地位。
在《黃鶴樓》的接受史上,北宋李畋《該聞錄》最早記載了李白登黃鶴樓見崔顥詩而“欲擬之較勝負”(9)〔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30頁。的軼聞,無論其“本事”是否真實可靠,崔李競技都成為其詩意闡釋與批評話語的一部分,是決定其經典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后世評詩者又將沈佺期《龍池篇》、崔顥《雁門胡人歌》、李白《鸚鵡洲》《登金陵鳳凰臺》等詩歸并為一個群落,以考核詩格源流,品評詩藝優(yōu)劣,逐漸形成一個洋洋大觀的詩學批評公案。王琦注李白《登金陵鳳凰臺》引趙宧光所論最詳:“按黃鶴詩調取之龍池,格取之雁門;李之擬崔,鸚鵡取其格,鳳凰取其調。徐柏山謂:‘李白鸚鵡洲詩,全效崔顥黃鶴,鳳凰非其正擬也?!鑴t以為,論字句鸚鵡逼真,論格調則鸚鵡卑弱,略非鳳凰、黃鶴敵手。當時太白既賦鸚鵡不慊,而更轉高調。調故可以相頡頏,而語稍粗矣。二詩皆本之崔,然鸚鵡不敢出也。”(10)〔清〕王琦輯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87頁。崔李孰優(yōu)孰劣是此批評公案中最為聚訟紛紜的話題,有的認為各擅勝場,如《后村詩話》說“二詩真敵手棋也”,(11)〔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頁。方回評“格律氣勢未易甲乙”,(12)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第26頁。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高著眼者自不應強分優(yōu)劣。……崔之愁生于‘日暮煙波’,李之愁生于‘浮云蔽日’,或興或比,皆愁所繇結耳。個中旨趣,豈有軒輊?”(13)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024頁。有的認為崔實勝李,如王世懋《藝圃擷余》:“崔郎中作黃鶴樓詩,青蓮短氣,后題鳳凰臺,古今目為勍敵。識者謂前六句不能當,結語深悲慷慨,差足勝耳。然余意更有不然,無論中二聯(lián)不能及,即結語亦大有辨言。詩須道興比賦,如日暮鄉(xiāng)關,興而賦也;浮云蔽日,比而賦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雖同,孰為當乎?日暮鄉(xiāng)關,煙波江上,本無指著,登臨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煙波使之愁也。浮云蔽日,長安不見,逐客自應愁,寧須使之?青蓮才情,標映萬載,寧以余言重輕?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竊以為此詩不逮,非一端也?!?14)〔清〕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80頁。有的認為崔不如李,如瞿佑《歸田詩話》: “及登鳳凰臺作詩,可謂十倍曹丕矣。……太白結句云云,愛君憂國之意,遠過鄉(xiāng)關之念,善占地步矣!”(15)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第1237頁。施蟄存也說:“二詩同以感慨結束,且同用‘使人愁’。崔顥是為一身一己的歸宿而愁,李白是為奸臣當?shù)?,賢者不得見用而愁,可見崔顥登樓望遠之際,情緒遠不如李白之積極?!畎状嗽?,從思想內容,章法,句法來看,是勝過崔顥的。然而李白有摹仿崔詩的痕跡,也無可諱言?!?16)施蟄存:《唐詩百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94-195頁。
崔李二詩除了從詩格模擬、思想立意方面作比較外,今人更多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作理論分析。如陳文忠認為上述沈、崔、李諸人的追摹競技,反映出“強者詩人”面對前人經典創(chuàng)作而產生“影響的焦慮”,由于崔詩高妙的審美創(chuàng)造,后世詩評家亦因而產生“批評的焦慮”,衍生出崔李優(yōu)劣的論辯話題。(17)陳文忠:《從“影響的焦慮”到“批評的焦慮”——〈黃鶴樓〉〈鳳凰臺〉接受史比較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商偉指出,詩人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將歷史古跡和地標建筑題寫成為名勝,名勝也由物質的存在變?yōu)闀鴮懙漠a物,將文本化的題詠書寫融入自身的歷史;名勝題寫在不同代際的詩人之間會產生名實占有與詩藝追摹的競爭,由此形成一種共享的“互文風景”,互文的名勝風景可以超越具體時空,變成一個漂浮的能指符號,(18)商偉:《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第75-94頁。這些都賦予題寫創(chuàng)作與名勝本身以恒久的魅力,也是其經典性不斷得到重塑的重要動力。
《黃鶴樓》的文本在唐人的多種唐詩選,以及敦煌抄本中就存在多處異文,其中與清代以來通行版本最大的區(qū)別在于首句是“乘白云”還是“乘黃鶴”,異文的取舍不僅與選本的刻印傳播有關,還幾乎成為詩歌藝術批評的焦點而引發(fā)紛紜爭論。前輩學者如陳增杰、施蟄存、陳文忠、劉學鍇、沈文凡、方勝等對此作過材料梳理和辨析,胡可先總結說:“這些異文產生的主要時期是明代,而推波助瀾者是清人金圣嘆”,(19)胡可先:《唐詩經典名篇的多元解讀:以崔顥〈黃鶴樓〉為例》,《名作欣賞》2014年第4期。商偉進一步指出:明清時期的詩選編者選擇“乘黃鶴”,可能是通過李白的仿作來反推崔顥的原作,甚至李白與崔顥的競爭也是“有意誤讀原作”,以擺脫“遲到者的影響焦慮”。(20)商偉:《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第50頁。羅漫也說:“宋、金、元、明多達17種的詩學文獻尤其是明版《崔顥集》,都作‘昔人已乘白云去’,而且沒有異文,可見《黃鶴樓》詩的原態(tài)在宋、金、元、明四朝基本沒有變化”“‘三疊黃鶴’的所謂‘古法’在唐代尚未出現(xiàn),根本不存在李白摹仿崔顥的三疊黃鶴而創(chuàng)作三疊鳳凰、三疊鸚鵡的《鳳凰臺》和《鸚鵡洲》的問題。歷史的真相恰恰相反,是流傳版《黃鶴樓》的‘三疊黃鶴’摹仿了李白的‘三疊鳳凰’尤其是‘三疊鸚鵡’”。(21)羅漫:《〈黃鶴樓〉詩案的千年偏誤及其學術史的警省意義》,《中南民族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7年第6期。
除上所述以外,有關黃鶴樓的神仙傳說故事也非常多,這是黃鶴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理解崔詩的重要切入視域,此不贅述。以上簡要梳理了《黃鶴樓》歷代評論的若干方面問題,為我們分析崔詩經典性成因提供了充分的材料支撐和思路啟發(fā),下文要論證的是,回到文本解讀本身去挖掘其感發(fā)人情、動人心弦的藝術魅力究竟根源何在,從鄉(xiāng)愁書寫的文化背景嘗試理解其詩能引起后世人心人性感應共鳴的真正原因。
從知人論世的傳統(tǒng)思路看,欲對《黃鶴樓》作精準的系年考證,是比較困難的。史載崔顥生平行跡十分簡略,《唐才子傳》:“少年為詩,意浮艷,多陷輕薄,晚節(jié)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狀極戎旅。奇造往往并驅江、鮑。后游武昌,登黃鶴樓,感慨賦詩”,(22)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99-202頁?!饵S鶴樓》大致作于其“忽變常體”的晚年,有學者進一步推斷作于開元二十四年至天寶三載之間(736-744),(23)唐定坤:《李白接受崔顥〈黃鶴樓〉詩考論》,《中南民族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 》2020年第1期。然而這也只能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創(chuàng)作背景。因此,我們不應停留在詩歌的“外圍”,而應該深入到文化的根源處去理解詩意,在筆者看來,理解詩中的“鄉(xiāng)愁”,是解讀此詩經典傳誦之謎的關鍵。鄉(xiāng)愁可以說是中華民族文化心理最深沉、最醇美的部分,它既可以表現(xiàn)為平凡感性生活中對故土親情的傷感牽絆,也可以表達形上意義的對失落的精神家園的永恒追憶,由于其復雜深厚的文化底蘊,鄉(xiāng)愁自《詩經》時就成為中國詩最常見的主題,劉若愚先生就曾感嘆:“中國詩人似乎永遠悲嘆流浪和希望還鄉(xiāng)”。(24)[美]劉若愚:《中國詩學》,韓鐵椿、蔣小雯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70頁。對鄉(xiāng)愁的詠嘆書寫是中國詩的悠久傳統(tǒng),《黃鶴樓》無疑是其中的典范。
古今論詩者也曾注意過鄉(xiāng)愁的詩旨。如唐汝詢云:
此訪古而思鄉(xiāng)也。言昔人于此跨鶴,故是樓有黃鶴之名,然黃鶴無返期,唯白云長在而已。于是登樓遠眺,則見漢陽之樹遍于晴川,鸚鵡之洲盡為芳草,古人于此作賦者亦安在耶?悵望之極,因思鄉(xiāng)關不可見,而江上之煙波,空使我觸目而生愁也。(25)〔明〕唐汝詢:《唐詩解》,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047頁。
廖文炳云:
首言昔人已乘黃鶴而去,江夏之地空遺其樓,以傳后世焉。自昔及今,黃鶴不返,白云空在,登此樓者,所見晴川遠樹,芳草長洲,歷歷凄凄,使人情不能已。故自日暮登臨,鄉(xiāng)關迷望,唯見江上煙波微茫浩渺,令我愈生愁思耳。(26)〔清〕錢牧齋、何義門:《唐詩鼓吹評注》,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01頁。
古人的串講明白曉暢,但詩思意脈的關節(jié)處仍有語焉不詳之憾。具體地說,崔詩的文本內容按照律詩的體式來經營安排,首兩聯(lián)切合題目,寫登樓及仙人傳說,第三聯(lián)寫景,尾聯(lián)結以鄉(xiāng)愁,使景情的結構壓縮在律詩緊湊的篇幅里,前三聯(lián)都與黃鶴樓直接相關,尾聯(lián)何以水到渠成地落實到鄉(xiāng)愁的主題?對鄉(xiāng)關何處的發(fā)問顯得突兀嗎?為什么在登臨之際會油然而生鄉(xiāng)愁之嘆?方東樹曾注意到這種“突?!钡囊饷}:“此千古擅名之作,只是以文筆行之,一氣轉折。五六雖斷寫景,而氣亦直下噴溢”,(27)〔清〕方東樹:《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394頁。他懾于崔詩的盛名橫絕,對頸聯(lián)的“雖斷寫景”未予解釋,只是以“一氣轉折”敷衍過去。近代以來的見解以俞陛云最為通達明晰:
此詩向推絕唱,而未言其故,讀者欲索其佳處而無從。評此詩者,謂其意得象先,神行語外,崔詩誠足當之。然讀者仍未喻其妙也。余謂其佳處有二:七律能一氣旋轉者,五律已難,七律尤難;大歷以后,能手無多,崔詩飄然不群,若仙人行空,趾不履地,足以抗衡李杜。其佳處在格高而意超也。黃鶴樓與岳陽樓,并踞江湖之勝。杜少陵、孟襄陽登岳陽樓詩,皆就江湖壯闊發(fā)揮。黃鶴樓當江漢之交,水天浩蕩,登臨者每易從此著想。設崔亦專詠江景,未必能出杜孟范圍。而崔獨從“黃鶴樓”三字著想,首二句點明題字,言鶴去樓空。乍觀之,若平直鋪敘。其意若謂仙人跨鶴,事屬虛無,不欲質言之。故三句緊接黃鶴已去,本無重來之望,猶《長恨歌》言入地升天,茫茫不見也。樓以仙得名,仙去樓空,余者惟天際白云,悠悠千載耳。謂其望云思仙固可,謂其因仙不可知,而對此蒼茫,百端交集,尤覺有無窮之感,不僅切定“黃鶴樓”三字著筆,其佳處在托想之空靈,寄情之高遠也。通篇以虛處既已說盡,五六句自當實寫樓中所見,而以戀闕懷鄉(xiāng)之意,總結全篇。(28)俞陛云:《詩境淺說》,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2頁。
本文的關注點是其“佳處在格高而意超”的具體產生機制是什么?這種寫法的典型性又在哪里?要解答這些疑問,須從傳統(tǒng)文化的根源處入手。筆者認為,此詩的典型性在于它完整地展現(xiàn)了中國人叩問精神家園、追詢價值歸宿的心理流程,四聯(lián)中懷古、寫景、思鄉(xiāng)的詩思脈絡,反映出中國人面對現(xiàn)實悲劇由暴露到彌合,由價值空無到價值自證的建構過程,是民族文化心理的一種詩性呈現(xiàn)。理清這一思路,鄉(xiāng)愁的文化意義才能得到正解。
以下對詩意撮要縷述。這首詩是宦游登覽之作,詩人登上黃鶴樓,自然首先聯(lián)想到仙人乘鶴飛升的傳說,盡管由于首句有“乘白云”或“乘黃鶴”的異文差異,后世對仙人之說有許多爭議(如羅漫指出:“‘乘白云’‘乘黃鶴’分屬兩個不同的成仙事件”(29)羅漫:《〈黃鶴樓〉詩案的千年偏誤及其學術史的警省意義》,《中南民族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7年第6期。),但不可否認的是,“神仙”視域極大地豐富了一般登覽詩“名山大川,絕景極目,能言者眾”(30)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頁。的意涵,將詩意層次從感覺的世界(山水人文景觀)引向幻想的世界(游仙),為后文的鄉(xiāng)愁主題蓄起萬鈞之勢。首兩聯(lián)內容并非只是復述黃鶴樓的神仙文化背景或表現(xiàn)唐人學道修仙的普遍興趣,而是遠紹文人游仙詩的傳統(tǒng),將登覽的書寫視角引入對文人精神世界的探討。中國游仙詩的精神源頭,除了秦漢方士的長生富貴之說與道教的神仙譜系之外,與士人聯(lián)系更為緊密的是以莊子《逍遙游》和《楚辭·遠游》為代表的追求精神超越的思想傳統(tǒng)?!哆h游》開篇即感嘆:“悲時俗之迫阨兮,愿輕舉而遠游”,崔詩也在登樓伊始就表達出類似的精神困境和欲求解脫的超越意向,如王夫之所云:“游仙之志,乃遭世不造,孤清無侶,幽憂有懷,思所寄托而寓意也。因念天地之悠悠無涯,前有古人,后有來者,皆非我之所得見。寓形宇內,為時凡幾,斯既生人之大哀矣。況素懷不展,與時乖違,愁心苦志,神將去形?!?31)〔清〕王夫之:《楚辭通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02頁。仙人乘鶴的傳說代表了一種超越凡俗的祈想,然而它已一去不返,只剩千載白云悠悠飄蕩,供游人在黃鶴樓登臨憑吊,連用兩個“空”字即喻示了“生人之大哀”的生存困境,這種本體性的生命悲劇又總是與“素懷不展,與時乖違”之類宦游失意的感性經驗緊密相連。與王勃《滕王閣詩》“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相仿,“空”意味著在理性勘破神仙虛妄之后人的價值墜入虛空的蒼涼浩嘆,是人事短暫與自然永恒對比之下人的悲劇性的豁然呈現(xiàn)。崔詩以登覽詩的起勢,融入游仙詩的視野,揭示了一種普遍的人生遭際,是人對自身存在的悲劇真相的幡然猛醒,也是對人的價值意義的終極追問,盡管此懷古意緒里的終極追問被空虛所籠罩,但首兩聯(lián)已經奠定了全詩命意深沉的闊大格局,如古人所評:“鵬飛象行,驚人以遠大。竟從懷古起,是題樓詩,非登樓?!?32)〔清〕王夫之:《唐詩評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3頁。
第三聯(lián)詩思由縹緲懷古轉入觀照現(xiàn)實,用眼前極鮮明闊大的江山之景,將詩人的思緒從吊古尋仙的虛空中拉轉回來,這也是全詩詩心挺立的重要部分。晴川遠樹、芳草長洲的自然之景在詩中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即在神仙虛妄、宇宙永恒、價值無解等現(xiàn)實悲劇性徹底暴露以后,重新給人一個可把握的、可體認的實在,實現(xiàn)了“向空而有”的價值轉換?!翱斩小笔侵袊税盐杖松饬x的普遍態(tài)度,既非僵執(zhí)于“有”,也非偏墜于“空”,而是“人生虛無感與實在感的相互重疊、交融合一”,(33)李澤厚:《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102頁。以儒學為主干而吸收道、釋所塑造的中華民族的情理結構,即是在深刻體味人生空無虛幻的底色上仍然肯定、珍惜并執(zhí)著于現(xiàn)實人生的實有,在情理的反復沖蕩混溶中不斷豐富和深化“情本體”,這便是以悲劇意識為肌理的中國樂感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自然因其本身的超越屬性與士人對它的價值賦予,而成為士人自由精神的象征和人格價值的本原,山水詩誕生以后更成為詩人借以消解悲劇意識的重要文化因素。只有恒久的自然能夠抵擋時間和歷史無情地沖刷淘洗,引領人將有限的個體向無限的自然融入,憑借此實有的流連、賞味、詠嘆來對抗人生虛無,使人得以暫時超越于世俗功利的糾纏計較思慮之外,因此,自然是中國人安頓心靈、獲得價值依據的重要根源。當無情現(xiàn)實將價值困境暴露在人面前,將人逼上絕境時,中國人的退路不在上帝的拯救或彼岸的解脫,而是回歸自然或者道德本身,以此獲得價值自立自證的根據。這便是方東樹所云“五六雖斷寫景,而氣亦直下噴溢”的真正原因,也是俞陛云所說“通篇以虛處既已說盡,五六句自當實寫樓中所見”的寫景聯(lián)貫通全詩意脈的內在理路。
律詩第三聯(lián)一般稱作頸聯(lián),或稱“詩腰”,是起承轉合的“轉”的部分,從吊古之“空”到江景之“有”的“轉”,正是民族文化心理的基本流程,即在意識到價值空洞之后再回歸到現(xiàn)實中來,重新體認現(xiàn)實本身。中國文化沒有外在超越的價值觀念,不曾懸置一個超驗的上帝或虛幻的彼岸去給人以信仰或承諾,而是選擇重新回到現(xiàn)實,更奮然而前行,這便是“向空而有”的價值建構。神仙也許虛妄,歷史也許空洞,價值也許無解,但人生雖知有為空,卻仍須以空為有,將執(zhí)著現(xiàn)實人生作為重新追求價值的起點,盡管悲情百倍,卻仍然艱難進取,深情感慨?!跋蚩斩小钡膬r值建構方式以人的“自足性”為前提,所謂人的自足性,指人不依賴于鬼神、天命等外在因素而完全依靠自己對自身的存在意義負責,這種觀念使人得以超越個體的生命有限性,而依據人類總體意識來追求價值的自我貞立,中國文化成熟的悲劇意識從反面保證了這種價值建構方式的可能,因為它“從人自身的最深刻最真實處出發(fā),以在歷史實踐中產生的人類總體觀念為根本保障,通過人的自證指向人類自身的必然建構”。(34)冷成金:《人的自證與唐詩宋詞中的價值建構》,《浙江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儒學“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人能弘道,非道能弘人”“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格言,即提示人面對絕無依傍的價值虛空時,既不是屈服投降或歸于寂滅,也不倒向宗教的麻醉,而是要以人的自足性為依據進行自證,以實現(xiàn)價值建構的毅然崛立,悲劇意識亦在此過程中得到升華,積淀起具有歷史合理性的價值觀念。這一“向空而有”的轉換理路與價值建構,是通過詩意的自然形象得以呈現(xiàn)的,這也是前人評其“氣象闊大,風骨雋上”,(35)程千帆、沈祖棻選評:《古詩今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9頁。具有強烈藝術感染力的根本原因。
第四聯(lián)就隨之興發(fā)起濃烈的鄉(xiāng)愁,意脈極其順暢自然。經過前述詩意之一轉,詩人的心靈獲得洗禮,感動即隨之而來:人不能在悲劇性現(xiàn)實面前失敗沉淪,而應該化空為有,由人弘道,以人的自足性去彰顯對現(xiàn)實悲劇的超越,因此人生雖然有許多失意困苦,但仍是美好而值得肯定的,仍須執(zhí)著地踏上旅途,當此登樓遠望,黃昏落日,煙波渺茫,思鄉(xiāng)之愁即油然而生。這里的“鄉(xiāng)關”,不是地理籍貫意義上的家,也非全是倫理意義的家,而是價值實現(xiàn)的歸宿、精神安頓的家園。每個人都在不懈地尋找這個家,在人生行旅中對精神家園的追詢意識,就構成了鄉(xiāng)愁抒發(fā)的主線和核心所在。同時,這個虛化意義的家園,又總是以感性的形象出現(xiàn),是以落日煙波的自然意象所逗引,由江水茫茫所展現(xiàn)的視覺上的阻隔所凸顯出來的。中國人的家園感沒有具體的儀式,而是一種虛靈的心理體驗,常借助特定的情境意象加以呈現(xiàn),自然山水意象就是表達家園體驗的典型形式。(36)程磊:《羈旅山水與家園體驗——論羈旅行役詩中家園感呈現(xiàn)的意象形態(tài)研究之一》,《海南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從《詩經》開始,人們對于家園憶念的集體無意識,就會通過某些集中典型的意象如落日黃昏、明月歸帆等投射出來,每當此刻,詩人對家園的渴望就會無比強烈,在南朝鮑照、謝朓、何遜等人的山水詩中,舟行江上所見煙水茫茫阻斷歸路的意象,也都與家園感緊密相連,形成一種固定的詩歌美感經驗。這些意象在后代的懷鄉(xiāng)詩、行旅詩、山水詩中反復出現(xiàn),因為在代代詩人心里,它不是符號、概念的無意義重復,而是與不同人、不同境遇之下個體的新鮮感受相連,所以,吟詠鄉(xiāng)愁雖代代有之,卻歷久彌新,不會使人感到重復厭倦。同時也應注意到,山水形象這時是與家園感覺完美融合的,山水之所以美,因有鄉(xiāng)愁的厚重內容撐拄其間,鄉(xiāng)愁之所以可感可觸,又與山水意象形態(tài)結合在一起,這就是山水中鄉(xiāng)愁的美和鄉(xiāng)愁中山水的美。這種家園感與山水美的融一,在山水詩的發(fā)軔期猶有玄言理障的隔膜,到了唐詩中才水乳交融,渾化無跡,山水成為羈旅鄉(xiāng)愁的直接表現(xiàn)形式。其實古人在解詩時已經將這一詩思意脈娓娓道出,《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云:“前四句敘樓名之由,何等流利鮮活?后四句寓感慨之思,何等清迥凄愴?蓋黃鶴無返期,白云空在望,睹江樹洲草,自不能不觸目生愁。賦景攄情,不假斧鑿痕,所以成千古膾炙?!?37)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70頁。
這種家園感在內心的生發(fā),代表了一種價值意義的回轉與覺醒,是心靈的洗禮和精神的超升,原本背負著的煩勞疲憊的情緒,在這里被洗濯掉了,在對鄉(xiāng)愁的吟詠、對家園的期盼過程中,人興起的是一種深沉的感動,這感動使現(xiàn)實的煩累不再是煩累,而使人有了重新開始追求價值意義的動力和方向。古人云:“每誦崔顥詩:‘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輒欲令人淚淫淫下也。”(38)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70頁。每一次對鄉(xiāng)愁的吟詠都是一次洗禮,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情感也就得到凈化和升華,后人每一次吟誦這些詩歌,一遍遍體味詩人心中的鄉(xiāng)愁,其實也是在將這種文化心理愈積愈厚,讓鄉(xiāng)愁書寫的傳統(tǒng)形成更強大的凝聚力,在感動中將這種集體的文化感觸宣泄出來。
《黃鶴樓》借山水寫鄉(xiāng)愁的典型意義,還應該結合盛唐文化背景進一步深入闡釋,這也是它在后世文人的接受中何以引起持久共鳴的重要原因。
自南朝開始,“以山水寫羈旅行役之情”的詩歌模式逐漸定型,積累了豐富的山水美感經驗,為唐代羈旅山水詩的繁榮奠定了基礎;(39)程磊:《“羈旅山水”詩歌傳統(tǒng)在南朝的確立與定型》,《四川師范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但崔詩中的鄉(xiāng)愁又別具盛唐時代的精神風貌,與魏晉羈旅詩、南朝山水行旅詩中的鄉(xiāng)愁書寫有精神氣質的差異。試比較王粲《七哀詩》“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那是亂世哀音,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有情知望鄉(xiāng),誰能鬒不變”,那是柔弱的低吟;崔詩則表現(xiàn)出盛唐人特有的盡才盡氣的生命健力,正如前人所評“氣格高迥,渾若天成”“氣象闊大,風骨雋上”。從音調辭采、景象骨力上看,盛唐人眼中特有的觀景寫物方式,講究自然意象的清新剛健和視野的壯闊高遠,(40)鄧小軍:《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143頁。將人的精神意緒放置在遼闊的自然背景中來觀照。這種鄉(xiāng)愁的書寫,不是哀戚纏綿、痛哭哀絕的(如《古歌》:“痛哭可以當歸”),而是惆悵中有執(zhí)著,哀愁中有奮發(fā),迷惘中有追詢。崔顥登上黃鶴樓,顧眄蒼茫,百端交集,乘興成詩,代表了盛唐人對人生思考最感性最直接的體會,所以才令李白心折不已,因為它太鮮明、太強烈了,借眼前所見之景,將人人心中欲道之情都揮灑出來,既自然流暢,又闊大有力。因為這背后有盛唐氣象的支撐,在登臨眺望的背后隱伏著時代的激情,詩人在尋找家園的迷茫中,始終有一層潛在的執(zhí)著與自信,因此,詩中的鄉(xiāng)愁“并不沉重,更不悲傷,而是和蒼茫闊遠之景相融合的一縷輕愁,一絲惆悵”。(41)劉學鍇:《唐詩選注評鑒》,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23頁。這種自信來源于唐人對政治本體的認同,即使在浪游羈旅中也始終以認同現(xiàn)實政治為進取方向,努力向政治體系所代表的天道靠攏,將個體融入天道,就可以實現(xiàn)人生價值。盛唐士人認同政治的巨大向心力,是漢唐政治延續(xù)發(fā)展累積變化所造成的結果,盡管有魏晉南北朝的分裂動蕩,有老莊玄學佛教的沖擊,有士族門閥對中央集權的離心,但畢竟又走上了大一統(tǒng)的軌道,整個社會在朝著一個上升的階段前進,展示著一個相當光明的前景。漢唐政治的體制構架,包括官方政治哲學對儒家思想的重釋、中央到地方行政體系的完備以及制度的革新保障、用人取士政策的開放等,都將士人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重新納入到現(xiàn)實政治的范圍內,將士人所關心的“志”從個體、門第、家族重新拉回到社會大群中來,重新回到“國”的層次,同時也使自南朝以來日益萎靡虛弱、狹隘淺薄的詩人之“情”,重新吸收了廣闊豐富的社會生活而健康活躍起來;情志合一使詩歌充盈著時代的活力與氣象,政治的本體化使唐人相信,可以在這個系統(tǒng)內實現(xiàn)文化理想與個人價值,現(xiàn)實政治是價值的起點,也是終點,這是漢唐政治最理想的黃金時代。就具體的政治實踐而言,參與政治當然會有梗阻、磨難與失意,所以在行旅登臨、漂泊未定時,鄉(xiāng)愁就越發(fā)濃烈,這也反過來說明,唐人的鄉(xiāng)愁有明確的指向,那就是對政治本體的認同。崔詩中奔涌著鄉(xiāng)關何處的哀愁,正說明自身尚未或者無法實現(xiàn)個體向政治的融入,人道尚與天道疏離未合,因此感覺到生命價值沒有得到確認,精神沒有獲得歸依,漂泊感就生成了,家園期盼也就凸顯了。唐人的鄉(xiāng)愁表面上是退縮歸家,實則深層的文化意蘊在于對政治本體的深情體認,當士人在政治事功和仕宦進取中無法確認個體價值時,就會陷入家國失據的生命漂泊感,煙波茫茫只不過具象化了“鄉(xiāng)關何處”的巨大迷惘。
《黃鶴樓》典型地展示了唐人參與政治實踐、追求融入天道、期盼精神家園的精神流程,景物的攝入、鄉(xiāng)愁的生發(fā),形成了一種特別典型的登臨懷鄉(xiāng)的模式。山水美感與鄉(xiāng)愁體驗在這里也結合為固定的模式,指明中國人常常是在自然中去化解和補償這種形而上的價值追問(另一指向是道德本體)?!饵S鶴樓》的這類意脈并非孤例,在王昌齡《萬歲樓》中,我們再次看到類似的詩思模式:
江上巍巍萬歲樓,不知經歷幾千秋。年年喜見山長在,日日悲看水獨流。猿狖何曾離暮嶺,鸕鶿空自泛寒洲。誰堪登望云煙里,向晚茫茫發(fā)旅愁。
首聯(lián)從登樓起興,切入時間的無窮迷思;頷聯(lián)以山水自然的永恒見證凸顯人事的短暫,這是人的價值空沒感的悲劇性呈現(xiàn);頸聯(lián)以猿狖暮嶺、鸕鶿寒洲的自然意象展現(xiàn)宇宙自然法則的本原狀態(tài),既是對浮華歷史的否定,也是站在自然的主位對人的瑣屑悲歡、微渺得失的嘲笑與反??;尾聯(lián)收返思緒,回歸現(xiàn)實,以旅愁作結。向晚云煙里的茫茫旅愁,其實是經過悲劇意識洗禮后心靈的感動與覺醒,在對自然永恒的體認和啟發(fā)中,醒悟到建立價值的新的方向,于是歷史之空、登樓之悲就被消解盡凈?!跋蚩斩小钡膬r值建構不是靠理性的思慮,而得自情感的積淀,它以一種詩性的方式不斷塑造充滿韌性、意蘊豐富的情理結構,正是這種穩(wěn)固而靈動的情理結構,能夠產生深刻的悲劇意識,超越現(xiàn)實的價值困境,給人提供家園感。再如李益《同崔邠登鸛雀樓》:“鸛雀樓西百尺檣,汀洲云樹共茫茫。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風煙并起思歸望,遠目非春亦自傷?!笔戮扒榈慕Y構也如出一轍,表明上述精神流程不是偶合的個案,而與民族文化心理神理相通。事實上,這種先突出“空”的叩問,后引出“有”的追詢在唐詩的登覽、懷古題材中是非常普遍的一種運思模式。
這個詩人孜孜以求的家園可以歸納為三個層次。一是倫理意義的家,即由血緣宗法紐帶所形成的倫理之家。這一層次與個體有不可分割的血肉聯(lián)系,是人所置身的倫理網絡的底色,于是與這個倫理聯(lián)系相關的生活場景、人物關系、籍貫鄉(xiāng)音、宗祠墳墓等,都成為故鄉(xiāng)、家園的組成部分,都是中國人的血脈之根。古詩中寫游子的漂泊,最直接的感嘆就是對親人故土的思念,如《詩經·魏風·陟岵》,它成為鄉(xiāng)愁的倫理基礎。二是由倫理之家擴展而來的“國”的層次,要將個體從一家一姓的小家擴展到社會大群的大家。儒家對士人價值的設定,是正心誠意修身(個體)、齊家(家)、治國(國)、平天下(天下、道),這是一個從內到外,從個體到人類總體的價值實現(xiàn)序列,家一定要提升到國的層次,才算是價值的完成,“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上》),這是倫理情感的自然提升,而不是外在理性的強加,或者是宗教教義的盲從。三是更高層次的價值觀念,是高于“國”的天下和道義等超越性的價值追求。士人不完全是帝王的家臣和犬馬,政治的價值之上還有道的尊嚴,國的權威之上還有天下的境界,這就要求士人追求更高更虛化的家,即精神意義的家園。這個家已不完全局限于政治層面,不局限于現(xiàn)實的事功追求,而是尋找人生的本質,生命的意義。精神家園往往通過感性的藝術形象表達出來,如蘇軾《書李世南所畫秋景》:“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江南黃葉村”就成為表現(xiàn)安寧溫暖之家園感的熟典。
了解到家的三層內涵,我們就可以理解士人在行旅、羈旅中的精神指向,那就是在家國之間尋找人生價值。家國之間的漫游、行旅、游宦,代表著人生意義的自覺提升和理性追詢,游子漂泊也就有了具體的目標指向。鄉(xiāng)愁何以產生?就是從家的層次到國的層次,價值實現(xiàn)受到了阻礙,隱伏著諸多人生的悲劇,身之不修,家之不齊,國之不治,天下之不平,于是造成在家國之間進退無據的流離漂泊。即使進入到國的層次,又會遭遇到理想的失落、貶謫的痛苦、奸臣的當?shù)?、皇帝的昏庸、天道的茫昧等,都使人陷入價值實現(xiàn)的困境,造成生命消磨、年華老去、壯志成空的價值幻滅,家園的渴望就愈加強烈。這就是中國人縈繞心間的鄉(xiāng)愁,它所包含的意蘊十分復雜,不僅有倫理情感的溫情撫慰,還有人生價值的深沉反思,更有文化理想天道人倫的責任,這一切都包容在鄉(xiāng)愁里,供人吟詠,感嘆,回味,所以鄉(xiāng)愁才那么厚重,那么美,原因就在這里。
山水給人的意義是什么?在家國之間的旅途中就凸現(xiàn)出來了。詩人往往在行旅的具體環(huán)境中來書寫羈旅漂泊的感受,流淌出鄉(xiāng)愁的沉思,這個具體環(huán)境往往與山水相連,如行舟夜泊、登臨眺望、曉行夜宿、山程水驛等等。山水給人一個可感可觸,可以具體觸摸鄉(xiāng)愁的空間,讓人在這個審美情境中暫歇,來追問那個無可名狀的家園。山水美給人以紓解、安慰、帶來家園感的啟示,這是最基本的審美補償;山水昭示著人向自然宇宙回歸,在那里尋找價值的依據,這是深層的宇宙意識,山水與鄉(xiāng)愁就這樣聯(lián)系在一起。唐詩逐漸剔除了山水中附著的外在理據,而直接以情感來把握,于是這種聯(lián)系就如鹽著水,自然映發(fā),后人在讀到這些山水詩時,就自然而然地感受到鄉(xiāng)愁的韻味。中國人眼中的自然山水,往往就直接與家園感相通,詩畫藝術都表現(xiàn)著這一恒久的主題。人生無處不在漂泊,人無時不在尋找精神安頓,所以這一主題就具有超越時代的恒久魅力。
黃鶴樓因江漢交匯之便,挾山川勝景之利,而成為行商游士、遷客騷人登臨游宴、賞景吊古的絕佳去處,自隋唐時起,便從“軍事樓”向“觀賞樓”轉化,(42)梅莉:《軍事哨樓游宴場所城市地標——黃鶴樓歷史文化意蘊探尋》,《華中師范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4年第6期。其后屢毀屢興,文人的累代題寫創(chuàng)作逐漸使黃鶴樓成為一個文化地標。崔顥《黃鶴樓》因其深沉的詩意蘊涵和藝術魅力,以及在后世傳播接受中的巨大影響,使其成為黃鶴樓文化地標中最為重要的基石。崔詩所開啟的登臨吊古、述景思鄉(xiāng)的主題,在后世黃鶴樓詩文中逐漸形成一種相對固定的寫作范式,元明以來繼作尤多,不僅常依崔詩疊韻追和,成就出黃鶴樓“互文風景”的千年大觀,而且寄興感慨也多從崔詩源出,“日暮鄉(xiāng)關”“煙波江上”的詩典幾乎成為文人異代相感的詩意密碼和文化記憶,如“憑欄日暮懷鄉(xiāng)國,崔顥詩中舊日愁”(戴復古《鄂渚煙波亭》)、(43)〔宋〕戴復古:《石屏詩集》,《四庫全書》文淵閣本?!翱慈★h飄無系纜,煙波江上一虛舟”(劉秉忠《閑況四首》其三)、(44)〔元〕劉秉忠:《藏春集》,《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山川不盡豪華盡,落日煙江思轉哀”(何景明《舟次漢陽》)。(45)〔明〕何景明:《大復集》,《四庫全書》文淵閣本。明人所輯《黃鶴樓集》四百余首詩中鄉(xiāng)愁也是最常見的書寫主題,如“明朝掛席游洞庭,宦情離思愁難醒。相思極目江南北,白云渺渺山青青”(成始終《登黃鶴樓》)、“倚遍闌干瞻魏闕,鄉(xiāng)關回首白云橫”(俞振才《登黃鶴樓識興》)、“誰家短笛城頭起,不為煙波有故鄉(xiāng)”(羅洪先《望黃鶴樓》),(46)〔明〕孫承榮纂輯、王啟興等校注:《明刻黃鶴樓集校注》,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5、143、218頁。成為黃鶴樓詩詞文化中一道獨特的風景。主題章法、辭藻典故看似因襲模擬重復的背后,應該看到古今詩人感通共鳴、傳衍不絕的人文傳統(tǒng),鄉(xiāng)愁代代皆有而濯磨常新,詩歌的藝術魅力就在于將這些新鮮合理的價值感受積淀深厚,以啟示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