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飛翔

張麗娜

對于所有的球迷來說，德拉甘·本德爾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這個在今年選秀大會上第四順位被太陽選中的歐洲新秀，還不足19歲，而他將要在遙遠的美國西海岸開始自己的NBA生涯。不過，與12歲那年離開家鄉(xiāng)波黑來到克羅地亞不同——那時的小德拉甘對未知的一切都感到恐懼——這一次，他心之所向，滿懷期待。

跨越國境的旅程

那是2009年的一個夏日，年僅12歲的本德爾站在波黑鄉(xiāng)下的車道邊，與母親緊緊相擁，他將要離開家，去一個陌生的世界。男孩眼角的淚光，還有他那蝕心般的恐懼，都隨同他一起帶進了車里，哥哥伊萬和父親拉弗將陪他啟程。

透過車窗向外凝視，本德爾可以看到他父親四年前親手為他和哥哥制作的木質(zhì)籃板和金屬籃筐。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手制籃筐上，一秒，兩秒，三秒——他知道正是這個圓環(huán)讓他不得不向他的媽媽揮淚告別，而這個傷心的女人正站在門廊前無聲地啜泣著。

本德爾和哥哥花了無數(shù)的時間在樹林里這條塵土飛揚的車道上進行一對一斗牛，艱難地迎著對方強硬的防守和地上飛起的塵土沖向籃筐。伊萬比弟弟大兩歲，所以在身高和身材上都更占優(yōu)勢，這讓本德爾必須設(shè)法在外線投射上花更多功夫。伊萬不在的時候，他也會持續(xù)地一次一次練習跳投。有太多個夜晚，父母看著他一個人隱沒在黑暗中，淡淡的月光照在他孤獨的身影上，手中不斷飛向籃筐的籃球昭示著他大大的籃球夢。

在這個夏天的午后，汽車發(fā)動后駛出車道，男孩坐在后車座上淚如雨下。隨著里程表上的公里數(shù)在不斷增加——同時哥哥伊萬向他保證一切都會好的，有一天他回頭看這一瞬間，這將是定義他人生的時刻——男孩的恐懼開始慢慢消散。

“我知道我將有一個機會做一些特別的事情——在我的國家，很少有孩子擁有這樣的機會?！北镜聽栒f，“這幾乎就像中了彩票一樣。當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幸運，所有的悲傷都化解了?！?/p>

汽車翻越過波黑東部森林覆蓋的丘陵和山谷，飛向鄰國克羅地亞。男孩回頭看著被他們拋在身后的世界，一杯混合著恐慌、機遇與興奮的雞尾酒在他心里調(diào)制而成——他將來到一個新的國度。

就這樣，今年選秀大會上最陌生卻也最讓人感興趣的新秀之一，在異國他鄉(xiāng)開始了他的籃球冒險旅程。

春風沉醉的夜晚

這是在以色列特拉維夫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清涼的風吹過地中海，空氣中彌漫著橙子和檸檬樹的芳香——德拉甘走在城市的街頭，他擁有運動員特有的輕盈、優(yōu)雅的步伐。

身高2.16米的他，盡管對待每一頓晚餐都感覺像是最后的晚餐，但體重卻不足98公斤。這天下午，他的一個伙伴給了他一盒克羅地亞特產(chǎn)的巧克力，這讓德拉甘笑得像個剛吹熄生日蠟燭的孩子一樣?！斑@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彼呎f邊迫不及待地拆開盒子。

本德爾漫步在地中海黃昏的余暉中，街上的人會駐足注視他——在這里他已經(jīng)是一個名人，走在路上經(jīng)常會遇到要求與他合影的人——直至他穿過一扇門，進入諾基亞球館，這里是特拉維夫馬卡比籃球隊的主場。更衣室里，德拉甘套上馬卡比隊的黃色訓練服，系緊他18碼的高幫球鞋的鞋帶，然后徑直走上球場。馬卡比是歐洲聯(lián)賽中的頂級強隊，而他是這支球隊中最年輕的球員。

本德爾可考察的數(shù)據(jù)樣本很小——上賽季，他在馬卡比隊平均出場12.9分鐘，僅僅首發(fā)三次，更為遺憾的是他還因為贊助商的問題缺席了去年夏天國際籃聯(lián)19歲以下青年籃球錦標賽，理由僅僅是因為他個人的球鞋贊助商與球隊的贊助商發(fā)生了爭議，后者不允許球員穿著非喬丹的運動鞋服參加比賽。于是順理成章的，人們將各種疑問帶到了本德爾的選秀順位評論中，一個在以色列超級聯(lián)賽中都沒法撬動首發(fā)位置的小伙子，一個自從2014年就沒能在世界大賽中露臉的年輕人，居然能在群英匯聚的選秀大會上高居第四順位？但是值得記住的是他比絕大多數(shù)的NCAA一年級生都要年輕，而他一直都在與二十歲三十歲的職業(yè)球員們一同訓練和對抗。

在本德爾目前短短的職業(yè)生涯中，還是有一些在球場上的閃光時刻的。2014年在土耳其舉辦的歐青賽上，他在一場比賽中拿下34分、14個籃板，卻沒有任何失誤，而他的對手都比他大一到兩歲。然后在2015年的2月，在紐約的“籃球無國界訓練營”中，他被提名MVP。只有接到官方邀請的球員才能參加該訓練營，在那個周末，他用不計其數(shù)的封蓋、遠距離三分和暴力扣籃統(tǒng)治了賽場。

“德拉甘比同時期的波爾津吉斯更好?！币晃毁Y深球探說，“他的封蓋更出色，他可以滿場狂奔，完成進攻的能力也很不錯。在防守端，他可以防守四號位或五號位。當然，他需要增加體重以提升力量，但他所展現(xiàn)出的潛力是令人驚嘆的?！?/p>

在一個小時的訓練后，本德爾走出球館，沒入特拉維夫的夜晚。這個海濱城市是中東著名的“派對之都”——鎮(zhèn)上刺眼的鐳射燈光和震耳的音響聲直到黎明才會停止——但是本德爾從來沒有被這些誘惑。即使他只有18歲，但他卻是一個非常成熟的青年?！霸谖业纳钪?，我的所見所聞足夠豐富。”他說，“另外，我太忙了。”

本德爾把自己塞進他那輛四門小轎車里，沿著街道朝地中海緩緩開去。他指著一片白色海灘說那是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晨跑的地方。車子來到一個小型健身房。在那里，他和他的私人教練——姆拉登·塞斯坦——會進行一對一的斗牛訓練。過去六年中，他一直在塞斯坦的指導下進行訓練。一周六天，這兩個人會在城市里找一片空地，然后一個資歷豐富的克羅地亞籃球教練會幫助這個年輕人改善他的運球，打磨他的低位防守技巧，豐富他背身進攻的腳步，最重要的是為他的日常生活提供建議。塞斯坦將會跟隨本德爾前往NBA，這意味著進入聯(lián)盟之后，他會擁有一個集多種角色于一身的亦師亦友的同伴。

飛馳的車輪將黑夜拋在身后，本德爾在遠處看到了他所住的那棟高層公寓，塔式的輪廓在中東的黑夜中發(fā)著微光，直沖云霄。大多數(shù)夜晚，在上床休息之前，他都會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接收他在克羅地亞的高中老師發(fā)來的家庭作業(yè)。他被軍事歷史這門課深深吸引——尤其是關(guān)于二戰(zhàn)的內(nèi)容，在他的腦海中點亮了一團火花——按照計劃，他將在這個夏天獲得與美國高中同等學力的文憑證書?！巴瓿蓪W業(yè)是很重要的，因為我的父母總是教導我要有始有終?！钡吕收f，“他們也教會了我努力工作的價值。我見證過他們?yōu)樯顠暝臍q月，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本德爾的父親——身高1.96米，在高中打過排球——現(xiàn)在是波黑鐵路局的一名電工，每天早上五點就要起床準備工作。他的母親貝爾納達身高也有1.83米，每天在當?shù)氐奶锢锊烧邽樯?。他們對自己兒子的期盼，就如同天下所有父母一樣，只求兒子能擁有更好的生活。這也是為什么2009年8月，14歲的伊萬和12歲的本德爾將他們的衣服和對未來的憧憬裝進行囊，前往異國他鄉(xiāng)的原因。

潛滋暗長的夢想

有一個人無法將他的眼睛從男孩們身上移開，那場景，就像是他看到了兩個年輕版的自己。

2009年6月，尼古拉·約基奇——前克羅地亞籃球運動員、現(xiàn)任馬卡比隊的總經(jīng)理——聽說在波黑的偏遠地區(qū)有一對兄弟在青年聯(lián)賽里嶄露鋒芒，于是他決定前往卡普齊納的那座破舊的體育館，親眼見識下這兩個年輕人的才華。他剛一進球館，就引起了所有人的關(guān)注。

約基奇身高2.11米，在場上出任前鋒，擁有柔和的投籃手感，曾入選過五屆歐冠最佳陣容（2003-2007）。某種程度上，在巴爾干地區(qū)他被認作是籃球之神。他幫助馬卡比拿下過兩個歐冠冠軍。2005年，約基奇在克羅地亞的斯普利特市開設(shè)了一所籃球?qū)W校。這是一所寄宿制學校，旨在招收那些在硬木地板上展現(xiàn)出過人天分的孩子們。塞斯坦是學校里的教練之一，他從朋友那聽說了關(guān)于本德爾兄弟的傳聞，并興奮地轉(zhuǎn)告給了約基奇。

“我第一次看到德拉甘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很高大，協(xié)調(diào)性非常好。他當時打的是得分后衛(wèi)?！奔s基奇說，“伊萬也是如此。我見了他們的父母，他們的生活過得很辛苦，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機會去過更好的生活。因此，父母和孩子都同意來到我們的籃球?qū)W院?！?/p>

從波黑邊郊出發(fā)五個小時后，父親把他的兩個兒子安頓在斯普利特的一個小房子里?！叭级笮小！崩ジ嬲]他的孩子，并將兩人緊緊摟在懷中，“我和你們的母親為你們感到驕傲。”而后，淚光閃爍的父親帶著萬千不舍離開了。本德爾兄弟與其他兩個青少年住在一起，有一位中年婦女為他們做飯，但男孩們必須自己洗衣服，保持室內(nèi)清潔。

在這里，絕大多數(shù)的早晨始于六點半的球場訓練和一對一指導。本德爾兄弟結(jié)束早上兩個小時的訓練后，再去上6個小時的文化課，晚上8點回到訓練館，然后盡可能在11點前上床睡覺。德拉甘是學院里年紀最小的孩子，免不了常常因為想家而流淚。“你必須要和你的恐懼做斗爭。”約基奇告訴他，“生活中沒有什么是容易的?！?/p>

作為兄長，伊萬也常對弟弟說一些鼓勵的話。如果他讀到了弟弟神色中的沮喪郁悶之色，他就會馬上回顧他們在自己家鄉(xiāng)的車道上一對一斗牛的往事。他告訴弟弟，籃球是他們的避難所。

一起擠住在小小臥室里的兄弟倆，感情愈發(fā)深厚。在熄燈之后，兩個人會徹夜長談，暢想著在未來、在遙遠的地平線的那一端，會有什么樣的美景在等著他們。“我想要成為下一個凱文·杜蘭特。”伊萬告訴弟弟他的目標。“我想要成為下一個德克·諾維茨基?！毙〉吕室灿凶约旱你裤健?/p>

本德爾兄弟會通過看《老友記》、《歡樂滿屋》和《惡搞之家》這樣的情景劇學習英語。德拉甘在房子里找到了一盤老式的錄像帶，內(nèi)容是出身于斯普利特的前公牛隊球星托尼·庫科奇的精彩集錦。他完全被錄像帶中所展示的一切催眠了。庫科奇那充滿藝術(shù)性的傳球、絲滑般的投籃手感，以及如芭蕾舞般優(yōu)雅的無球跑動，都讓德拉甘如癡如醉。

最初，德拉甘在學院里打的是控球后衛(wèi)，但是他的身高卻在瘋狂生長，到了15歲，他已經(jīng)長到了2.08米，但依然保留了大量的后衛(wèi)技巧?！暗吕室婚_始是被作為一個外線球員來培養(yǎng)的，但隨著他的不斷長高，我們開始雕琢他的內(nèi)線技術(shù)?！奔s基奇說，“以他這樣的身高，卻擁有后衛(wèi)般的技術(shù)，這讓他顯得與眾不同?！?/p>

2013年的夏天，本德爾兄弟跟隨球隊去往西班牙巴塞羅那參加歐冠青年錦標賽，而德拉甘比所有參賽球員都要年輕兩歲。他對位上了波爾津吉斯，并在這個未來的NBA樂透秀身上拿下了11分?！熬驮谀翘?，生活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本德爾說，“從那一刻開始，我意識到我有機會獲得成功?！?/p>

無所畏懼的少年

但與此同時，哥哥伊萬的籃球夢遭遇了重大打擊。同年夏末，17歲的伊萬在代表克羅地亞參加的U18比賽中撕裂了膝蓋前交叉韌帶。整整六個月之后，他傷愈回歸國青隊，但在11天后的一場簡單的三對三防守練習中，動過手術(shù)的韌帶再次撕裂。這讓伊萬的籃球生涯將再也無法如當初暢想那般光明萬分了。德拉甘對伊萬的傷病緘口不言，而這也提示了他的故事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條敘事線索：現(xiàn)在，他不只為自己打球，他的身上還承載著哥哥的夢想。

伊萬現(xiàn)在是馬里蘭大學的一名新秀，作為球隊替補，他在上賽季為球隊打了10場比賽。他希望有一天他可以去歐洲打職業(yè)聯(lián)賽，而他始終相信，他的NBA夢想，可以在弟弟德拉甘的身上實現(xiàn)。“對我而言，我的弟弟比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更重要?！币寥f說，“這么多年來我們只有彼此?，F(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發(fā)短信聯(lián)系，每天晚上視頻聊天，聊聊訓練如何，課業(yè)如何，生活如何。我們從不提及我的傷病，因為那沒有任何益處。”

在6000公里外的地方，德拉甘坐在特拉維夫的一家餐廳中，思念著他的哥哥。在他們的生活尚未被籃球占據(jù)之前，這兩個當時只有八歲和六歲的男孩，在自家前院搭起了一張乒乓球臺，用一塊膠合板做桌面，一塊長方形的木板當球網(wǎng)，他們各自手持一塊廢木板改造成的球拍，能夠你來我往地玩上幾個小時。用德拉甘的話說，乒乓球提高了他的手眼協(xié)調(diào)性。

2014年，16歲的德拉甘離開了克羅地亞的籃球?qū)W院，與馬卡比隊簽署了一份為期7年的合同。而他的導師約基奇正是球隊的總經(jīng)理。

德拉甘在特拉維夫的公寓與約基奇的家相距不遠，步行即可到達。他經(jīng)常會去導師家里吃飯，然后兩人一同觀看研究NBA的比賽。“德拉甘的問題之一在于他太喜歡庫科奇了。”約基奇說，“如果他得分，那開心的只有他自己。如果他助攻隊友得分，那就有兩個人感受到籃球的樂趣。這就是庫科奇的打球方式。德拉甘需要變得理自私。他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自信，而且從不會在場上表現(xiàn)出消極的情緒?！?/p>

約基奇口中本德爾的優(yōu)點，在2014年加入馬卡比后的第一次訓練中就表露無疑。在諾基亞球館中，混戰(zhàn)進行到第十五分鐘，本德爾在一次反擊中沖在最前頭。那些老隊員對這個16歲的娃娃臉球員——剛與球隊簽署了7個合同，其中包括NBA跳出條款——持懷疑態(tài)度。但是當后衛(wèi)球員傳出一個空接吊傳，引領(lǐng)本德爾沖向籃筐，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把懷疑者都變成了他的信徒。

“那個球看上去都快越過籃板了，德拉甘絕無可能抓到球，但是轉(zhuǎn)眼間他就完成了一記雙手空接灌籃。”隊中的老球員布萊恩·蘭德爾說，“接下去的一個回合，他持球反擊，做了一個變向運球，制造身體對抗后依然將球打進。我們所有人都說，這孩子無所畏懼?！?/p>

但是，在見證了哥哥的傷病之后，本德爾也變得很小心，他極少在場上用激烈的方式打球?！笆聦嵣希寥f的經(jīng)歷對我產(chǎn)生了影響。”他說。

特拉維夫的午夜降臨，德拉甘的一天也行將結(jié)束。公寓的電梯載著他到三樓，肩上的背包里裝著他的高幫球鞋。他推開門，回到了屬于自己的空間。地板上有一個籃球，在這個有如西點軍校宿舍般整潔有序的小房間里，它是惟一顯得有些突兀的東西?？Х茸郎?，白玫瑰開得正好。

“我已經(jīng)離開家很久了，我必須學會自己生活。”德拉甘說，“我犧牲了太多，但這是因為我喜歡籃球。它是我的一切。等到我登陸美國大陸的那一天，我肯定激動萬分，因為這意味著我將要開啟我人生的下一個篇章?！?/p>

在斯普利特籃球?qū)W院的時候，本德爾有一個綽號“Road”，在克羅地亞語中是“鸛”的意思，一種借勢飛翔的大鳥。這一次，他將乘風西去，帶著哥哥的夢想，在鳳凰城展翅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