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頌

劉再復(fù)

1

為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媽媽，你把頭發(fā)熬白了。翻開你年青時的照片，你是那么秀麗而端莊。你微笑著，多么像蒙娜麗莎；你沉思著，多么像密該朗琪羅筆下的圣母。可是，你老了，為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你付出了詩一樣的青春，畫一樣的美貌，只留得滿頭雪一樣的華發(fā)。

你蒼老了，但你的歷史的美并沒有逝去，你的現(xiàn)實的美也沒有逝去。像翻閱你往昔的照片，我常常翻閱著你永動的心靈：永存的慈祥。今天，我要高高地舉起你的名字，像舉著故鄉(xiāng)的松明點燃的火把，傳播你那很少人知道的光明。從家鄉(xiāng)那些狹窄的田埂走上眼前這寬廣的大道，我一直在尋覓著精神上的維納斯與海倫，然而，直到今天，我最愛的還是你，一切美麗的名字中最美的名字就是你，媽媽。

用不著神靈的啟示，當(dāng)我還在搖籃里貪婪地望著世界時，就聽懂那些朦朧的歌聲，我知道那是你的祝福；隨后，就從搖籃邊看到一輪發(fā)光的太陽，那就是你的眼睛。還沒有從搖籃里站起，就知道搖籃外有無窮的愛，那是你給我的數(shù)不清的腮邊的親吻。媽媽，第一個為我的快樂而歡笑的，第一個為我的啼哭而不安的，就是你。

當(dāng)我知道我的赤裸裸的、強(qiáng)健的身軀是你創(chuàng)造的時候，我就領(lǐng)悟到你的神奇和神圣，我撲到你那蓄滿人間的全部溫存的懷里，把臉貼進(jìn)你的豐滿的乳房，再一次吮啜你的圣潔的生命。在你那永遠(yuǎn)難知的愛的悸動里，我幼年的心，開始向大地向往，朝著天空作無邊的猜想。那時，你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指尖的陽光一直射進(jìn)我靈魂的深淵，媽媽，你以你的撫愛，構(gòu)筑了我人生的第一個天堂，原初的，模糊的，然而終古常新的天堂。

2

你還記得嗎？媽媽，當(dāng)我還在悄悄學(xué)步時，你就教我愛，教我愛青山，愛綠樹，愛翩翩而飛的蝴蝶和孜孜而忙的小螞蟻。

你不許我踩死路邊的任何一株小花和小草。你說，小花與小草是故鄉(xiāng)的微笑，不要踩死這微笑，不要踩死微笑著的生命。這些小花小草都會唱歌，會唱桔黃色與翡翠色的歌，渴念雨水和渴念陽光的歌。于是，小花小草成了我童年的伴侶，我把許多心事都向她們訴說。有一回，我的眼淚滴落在小草的瞼上，化作她的一顆傷心的露珠。

我曾憎恨蜇刺過我的蜜蜂，焦急地等待著報復(fù)的時刻。而你，不許我恨，你說，不要忘記她在辛苦地采集，勤勞地釀著甜蜜。要多多記住她的蜜，不要記住她的刺，要寬恕地對這些聰明而帶刺的小昆蟲。

在中學(xué)的作文本上，我呼喊著“向大自然開戰(zhàn)”，所有的同學(xué)都贊美我的宣言。唯有你，輕輕地?fù)u頭。你用慈母的坦率說，我不喜歡你這股氣，空洞而冷漠。我愿你酷愛大自然，酷愛人類這一最偉大的朋友。要愛她的一切，包括愛嚴(yán)酷的沙漠，只有愛她，才能把她變成綠洲。不要動不動就說搏斗，不要動不動就說恩仇。即使是搏斗，也是為了愛，為了譴責(zé)那些無愛的毒蛇猛獸。沒有愛的恨，就是獸性的兇殘，人性的墮落。

3

你那么傻，年輕輕時就守寡，背負(fù)著古老的鬼魂而過著寂寞的生活。我不歌頌?zāi)愕募拍乙桧災(zāi)阍诩拍械膴^斗。生活多么艱難呵，為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你在險峻的崖邊上砍柴，在暴風(fēng)雨下?lián)屖盏狗牡咀?，為了搶救突發(fā)重病的弟弟，你在深夜里，穿過那林深虎吟的山嶺。看你現(xiàn)在的手，比樹皮還有更多的皺折。

“我該怎么感激你？媽媽，該怎么報答你為孩子所作的犧牲？”你很不滿意我的話，在那棵大榕樹下，你是那樣認(rèn)真地對我說：不要這樣想，不要旋轉(zhuǎn)著“恩惠”“報答”這些念頭。將來你干出一番事業(yè)，也不要輕易地說什么犧牲了自己而為別人造福。不要這么說。其實你并沒有犧牲，你為他人奮斗時候，也造就了你自己。世上的天堂，就在你廣闊而熱愛他人的心頭。我因為愛你們，所以我比你們更幸福。因為你們吮吸我的乳汁，我才感到自己是個母親。因為你們在我懷里天使般地酣睡，我才感到自己置身于圣靈蔭庇的教堂之中。沒有你們的活潑的生命，哪有我自豪的夢魂。愛者比被愛者更幸福。

呵，母親，哲學(xué)家似的母親，很少人認(rèn)識的平凡的母親，我記住你的話，記住你這靈魂里流出來的深奧難測的歌聲。

自從我心底繚繞著深奧的歌聲，我才懂得唯有把愛推廣到人間，才有燦爛的人生。為他人，將比他人更加榮幸；一切，一切，都是我的本份；一切，一切，都是我自身所需求的旅程。說什么有功于他人，我只記得有功于自身——有功于我的自我實現(xiàn)，有功于我的自我完成。親愛的母親，像大地一樣慈藹的媽媽，你心靈里的歌聲，比圣人的教導(dǎo)還叩動我的心弦，因為有你這歌聲，我不再傲視世界，不再傲視他人，不再相信那些宣告“我不入地獄誰來入”的英雄，我把他人與自身渾和為一個美麗的境界，一種由而純潔的靈魂。

媽媽，我和弟弟妹妹，好幾次問你，從少年時代問到青年時代：“你為什么愛我，為什么為我們付出一生？”

你總是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在愛你們，一點也不知道。

有一次溫和的媽媽竟然生氣了，你指責(zé)我們，不要問，不要問，不要問這是為什么。我要告訴天下所有的孩子，母親的愛就是純粹的愛，為愛而愛，就是說不清為什么愛的愛。媽媽，你生氣時多么美麗呵，像秋日的太陽，噴發(fā)時充滿著溫柔的黃金?？墒牵钡胶芫靡院?，我才明白你的這些母愛的宣言。是呵，唯有不求報償?shù)膼?，唯有連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從高貴的天性中自然涌流出來的愛，才是真實的。媽媽，你就是這樣無條件地愛我，從心靈的最深處把愛獻(xiàn)給你的兒子。

我知道，即使我長得像個丑八怪，你也會愛我的；

即使我脾氣暴躁得像家鄉(xiāng)的水牛，你也會愛我的；

即使我貧窮得沿街流浪，你也會愛我的；

即使我被打入地獄，你也會用慈母的光明，照亮我痛苦的心胸的。

你的無所不在的光明，比天上的陽光還強(qiáng)大，你能穿透一切云霧，一切屏障，一切厚重的鐵壁和地層。

親愛的媽媽，唯有在你遼闊的心胸里，能容納我靈魂變化萬千的宇宙：悲與喜，冷與熱，歡樂與憂傷，希望與懺悔，昂奮與寂寞，歌吟與詛咒。唯有在你的遼闊的母性海洋里，能夠容納我的一切心底的秘密，一切人類天性賦予我的波濤，還有一切難以容納的貧窮的朋友，一切已經(jīng)沉淪而沒有地位的失足者。

媽媽，當(dāng)你容納我的一切時，你從來也不準(zhǔn)備和我一起承受人世的光榮，你只準(zhǔn)備著為兒女背負(fù)靈魂的重?fù)?dān)，準(zhǔn)備著為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承受一切苦惱與憂傷，還有一切突然來襲的風(fēng)暴。當(dāng)鮮花織成環(huán)佩戴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看到你還是伏在地上，默默地、機(jī)械地搓洗著我和孩子們的衣服，汗水依舊像小河般地在臉上涌流。不管屋外有什么風(fēng)轉(zhuǎn)時移，你的小河總是靜悄悄地流……

4

比海洋還要深廣的母愛呵，如果人們問我為什么熱愛家鄉(xiāng)，我要說，因為家鄉(xiāng)里有我的母親，白發(fā)蒼蒼的母親，朝夕思念著我的母親。媽媽，今天你又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不管你走到那里，你就是我永遠(yuǎn)眷戀著的故鄉(xiāng)。你的眼淚就是我故鄉(xiāng)土地上甘美的泉水；你的語言就是繚繞于我的心坎的鄉(xiāng)音；你的嘴唇，就是家鄉(xiāng)芬芳的泥土，你的雙手，就是故鄉(xiāng)那些蒼蒼的青松。而你的心靈，就是我的愛的旗幟，就是我的生的警鐘、死的歸宿。

母親，你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把愛帶到那里。把檀香般芬芳的愛播向整個人間的圣者就是你，我的媽媽。家的門檻不能限制你的愛，故鄉(xiāng)的門檻不能限制你的愛，世界上所有的門檻都不能限制你心中愛的大河。從地上的星星到天上的星星，從身旁的弟兄到遠(yuǎn)方的弟兄，你都會獻(xiàn)予衷心的祝福。你教會我，愛是不會有邊界的，就像太陽的光輝，超越一切界限地把溫暖和光明，投射到四海之內(nèi)的每一個兄弟姐妹。

5

你為人間的邪惡痛苦過。那些為了虛榮互相廝殺的人，那些為一種霸權(quán)把無數(shù)生命投進(jìn)戰(zhàn)火的賭徒，都使你憤怒。憎恨使你的心受到折磨。但你也憐憫過他們，這些可憐的靈魂。墮落的心多么悲慘呵，他們的名字將永遠(yuǎn)像沉重的鬼魂被釘在恥辱柱上，無論歲月怎么變遷，時空怎么移動，他們都要受到永恒的詛咒，連他的母親也要蒙受污辱。對人類失去愛的罪人，必定被歷史所憎惡。呵，可惡而可憐的人生，叫你永遠(yuǎn)困惑和悲哀的另一種人生。

媽媽，你曾經(jīng)委屈過，你的高貴的母性，曾經(jīng)被蔑視過，在那個所有的愛都垂死的歲月，我也被慫恿過，也蔑視過你的愛。我把鮮花扔到路旁，把小草輾碎在腳下，把兄弟姐妹當(dāng)作仇敵。在心靈里丟失過你愛的歌聲。我譴責(zé)過你給我太多的軟弱，使我缺少廝殺的本領(lǐng)，破壞的熱情。媽媽，在那些嚴(yán)酷的日子里，你悄悄地流過許多眼淚，為你的孩子，為其他母親的孩子。

你曾經(jīng)慌恐地找到其他的母親，你的眼神變得那么悵惘，手變得那么冰涼，在社會大風(fēng)雪中被凍壞了的媽媽，帶著愛的悸動與女人的驚魂的媽媽。你和其他媽媽無能為力，只有心在顫抖，在呼吁：快結(jié)束吧，兄弟姐妹互相廝殺的戰(zhàn)爭；趕快走吧，趕走孩子心中不幸的魔鬼的陰影；快回來吧，孩子兒時那一顆柔和的心靈。但你沒有力量，往昔的母親的歌，唱不起來了，只化作一顆顆眼淚，在火爐邊悄悄地滴落。

原諒我吧，媽媽，在那些狂潮把我俘虜?shù)臍q月，你兒子的荒唐僅僅由于無知，他并沒有墮落。你在兒子身上播下的愛的因子，畢竟沒有死亡。它在我的心底留下一點火星，這些微弱的光明使混沌迷路的我，從黑暗的密林里逐步掙扎出來，雖然失掉許多情誼，但沒有變成像魔鬼那樣冷酷，感謝你呵，母親，你播下的愛，拯救了我的靈魂。

我今天又拾起你的往昔的歌。媽媽，我要唱，輕輕地唱，唱給所有的綠葉與紅葉，唱給所有的小草和小花，唱給所有的小路和大路，唱給所有的燈光和星光，很輕很輕的歌，很重很重的歌，只有你聽得見，只有你聽得清，遙遠(yuǎn)的母親，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的心靈，遙遠(yuǎn)的中華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