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記憶或現(xiàn)場

張艷軍

像楊樹一樣

一棵楊樹定格在鄉(xiāng)間小路旁。又是鄉(xiāng)村。有朋友曾戲謔地說，我這個人喜歡懷舊，喜歡農(nóng)村，甚至喜歡貧窮?？傊疫@個人，總是對當(dāng)下真實(shí)存在的現(xiàn)實(shí)生活視而不見，卻對已經(jīng)煙消云散的過往念念不忘。這個我承認(rèn)，接受。沒辦法，性格使然，遭遇不同。具體不言說。話又說回來，這也沒有什么不好。我手寫我心，率性而為，高興就好。換言之，的確，是當(dāng)下的物質(zhì)食糧養(yǎng)活了我這副皮囊，可是，我所有的精神營養(yǎng)卻全部來自于過去。

其實(shí)，我也想把這棵楊樹移栽到城里。但是，我走遍了全城，也沒有為它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城里也有樹，但不是楊樹。是什么樹呢？恕我笨拙，叫不上名字。這種樹不高，長到一人高處時，開始分枝分叉。夏天還好，滿樹一身綠，滿地一片蔭，倒也讓人神清目爽。但到了冬天，葉子落盡，原形畢現(xiàn)。樹干黑而粗，樹枝彎而密，傻傻地戳在路邊，像戳著一排大掃帚。不過，只是擺設(shè)，什么也掃不了。路面還是臟又亂，空中滿是霧和霾。最不可理解的是，有些樹還會被無端地砍掉了頭，卸去了胳膊大腿，只剩一截身子，舉著短而粗的殘肢斷臂，像個呆滯的“丫”字，只不過多出一兩個枝杈。不知道這些樹疼不疼，難不難受？反正，我看了心疼，渾身不自在。

現(xiàn)在，回到這棵楊樹身上。在經(jīng)過了春的希望，夏的熱烈和秋的輝煌后，這棵楊樹開始?xì)w于淡定。它的周圍，生氣盡斂。莊稼早已收割，花草早已凋落，流水早已凍結(jié)，飛鳥早已逃離，野兔也已藏匿。此時，大地空曠，高天邈遠(yuǎn)。只有這棵楊樹，默默地站立在曠野上，站立成一道孤獨(dú)的風(fēng)景。

這道風(fēng)景獨(dú)好。落盡一身繁華后的楊樹，赤裸裸地袒露出它的筋脈和骨骼。筋脈遒勁有力，筆直如手指，齊刷刷地伸向空中，似乎想要抓住天空中的那些美麗。白天，它想采擷一塊潔白的云彩做它漂亮的頭巾；夜晚，它想摘下幾顆閃閃的星星做它靚麗的裝飾。骨骼挺拔俊美，孔武威猛，不管寒風(fēng)吹面，冷雪侵身，它都不動，不搖，不恭，不卑。這讓我想起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忍受著孤獨(dú)寂寞，忍受著風(fēng)吹雨打，忍受著勞苦辛酸，一生堅守，不離，不棄，不怨，不悔。他們像楊樹一樣活著，堅強(qiáng)不屈，頂天立地。

冬天里的楊樹，是一尊凝固的雕塑，是一尊讓人膜拜的神。

祈禱一場雪

節(jié)氣一個接著一個，不緊不慢，循序漸進(jìn)。小雪過了，大雪也過了，兩個帶“雪”字的節(jié)氣就這樣悄然而過了，但天空中卻不曾落下一絲潔白?，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九”的最深處了，而那絲潔白看上去仍是遙遙無期，渺無蹤跡。天干干，地燥燥，霧蒙蒙，臟兮兮。我曾留意過身邊的人，想看看他們面對這樣糟糕的境遇，作何表現(xiàn)。讓我失望的是，除了幾個上了年歲的人，偶爾談及天氣外，其他人很少問津。也難怪，這些人上班開車，屋內(nèi)有暖氣；桌上擺的是電腦，手里拿的是“蘋果”；看的是電影，聊的是QQ，玩的是微信，聽的是音樂，逛的是淘寶。即使走在大街上，也全都低著頭，不錯眼珠地盯著掌中的寶貝，任憑十字路口的紅燈如血……好像，他們?nèi)嫉昧塑浌遣。堰@個卑賤的姿勢進(jìn)行到底。真不知道，他們還曉不曉得，“昂首”，該是怎樣的氣勢？

只能到記憶中去尋找雪的影子。記憶中的雪不需要“盼”，該來就來，該大則大。該下雪了，雪就來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自天穹中飄落下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洋洋灑灑，如蝶飛舞，如花綻放。雪越下越大，大有鋪天蓋地之勢。站在雪中，人會迷失方向。遠(yuǎn)方，撲朔迷離；近處，眼花繚亂。整個世界，完全被雪主宰。雪停了。雪后的北國，風(fēng)光旖旎，分外妖嬈?！吧轿桡y蛇，原馳蠟象”，房舍白頂，樹木素身，大地靜美，人間靜謐。一縷炊煙裊裊升起，那是雪后最溫暖的圖畫；一聲鳥鳴清脆響亮，那是雪后最干凈的音符。小孩子們高興地跑出來，堆雪人，打雪仗，踩得厚厚的積雪“咯吱咯吱”響。即使把小手小腳凍得跟紅蘿卜似的，也不肯罷休。玩得不亦樂乎。大人們把準(zhǔn)備好的捕網(wǎng)拿出來，安放好，守株待兔。得手后，回家，燉一鍋美味，邀三兩知己，圍爐夜話，把酒言歡，不亦快哉。老人們坐在墻根下，瞇著眼，曬著午后的陽光，喃喃自語道“好雪，好雪，‘瑞雪兆豐年啊”?！叭鹧┱棕S年”，五個古了不能再古，俗了不能再俗的字眼，在那個落雪的午后，卻是那么新鮮，那么濕潤，那么飽滿，那么充滿希望。

現(xiàn)在，雪沒了。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是我們自己親手把雪弄沒了。代替雪的，是霾?！蚌病边@個字，起初我并不認(rèn)識；不認(rèn)識，我也不去查字典。因為，我覺得霾長得不好看，長得丑，長得惡。大凡丑的惡的的東西，我都避而遠(yuǎn)之，連認(rèn)識都不想認(rèn)識。但是現(xiàn)在，霾卻成了熱詞，被人們口口相傳；當(dāng)然，傳的不是它有多美，而是談霾色變。每天早晨，睜開眼，我們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霾。霾像個無處不在的幽靈，時時刻刻都糾纏著我們。有霾的日子，我們再也看不到藍(lán)瑩瑩的天了，再也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了?，F(xiàn)在，大街上，最壯觀的一道風(fēng)景，就是緊貼在嘴巴上的白口罩。那種白，不是雪的潔白，而是失去自由的蒼白，是失去希望的慘白。

我有個想法，我們不妨學(xué)學(xué)古人，設(shè)壇祈雪，讓瑞雪再普降人間。這雖然有些迷信，但很有必要。

鄉(xiāng)下的麻雀

如果為冬天選一種鳥，作為它的商標(biāo)，我覺得，麻雀是最合適的。

北方的冬天，能見到的鳥很少。那些在夏天曾經(jīng)咋咋呼呼，惹人注目的鳥，此時都不見了蹤影，原來，它們害怕寒冷，都早早地逃到南方去了?，F(xiàn)在，留守下來的鳥，我所知道的，只有烏鴉，鴿子和麻雀了。烏鴉自不必說，名聲不太好；鴿子名聲沒的說，但鴿子還擔(dān)負(fù)著和平的使命，職責(zé)重大，不宜再添重負(fù)。剩下來的就只有麻雀了。論數(shù)量，顏色，麻雀都是最合適的。田野、村莊、庭院，隨處都能看到它們起起落落的身影，聽到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而且，它們的顏色與冬天最匹配，灰不溜秋，糙了吧唧，毫無美感，絕對的冷色調(diào)。

小時候，最高興的一件事，莫過于逮麻雀；逮住了，烤來吃，絕對是美味。尤其在學(xué)了《少年閏土》后，我便天天盼著下大雪；大雪來了，又盼著它快點(diǎn)兒停。大雪停了，我便學(xué)著閏土的樣子，“掃出一片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yuǎn)遠(yuǎn)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下來的結(jié)果是，閏土成功了，而且收獲頗豐，“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lán)背……”而我呢，多以失敗告終。好像麻雀早就識破了我的鬼伎倆，適時飛走了。那時，心情不免沮喪，覺得是個小小的遺憾。現(xiàn)在想來，我那時的拙手笨腳，卻換來了鳥雀的新生，又不啻是個大大的幸事。

后來，我到糧站工作，天天能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飛落到空闊的場地上，找尋糧食吃；一聽到響動，又立刻“呼啦啦”地飛走了，像飛走了一片灰色的云。有的落在烏黑的房瓦上，小小的身形，便融入了那片烏黑之中，很難被發(fā)現(xiàn)；有的則落在樹枝上，它們不動，就像樹上結(jié)出了一個個“花骨朵”；它們一動，好像那些“花骨朵”正在綻開。過一會兒，它們覺得安全了，又飛下來，在場地上一顛一顛的，小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還左瞧瞧，右看看，樣子很可愛。那時，我已不再逮麻雀，而是躲在屋里，悄悄地看著它們，消磨時光，過自己悠閑自在的生活。

前兩天，一個早晨，在城里的住所，我無意中看到兩只熟悉的身影，站在露臺的花墻上，頭朝外。它們在看什么呢？它們的前面是高樓，右面是高樓，左面還是高樓。它們什么也看不見。它們誤入了城市的“森林”之中，但這不是它們想要的“森林”。這里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陽光，沒有露水，沒有明月，沒有蟲子。我看不到它們的眼睛，即使看到了，那小小的瞳孔里面也必是裝滿了陌生、惶恐、害怕。我也沒有聽到它們發(fā)出的一點(diǎn)聲音。在城里，它們失去了歌唱的權(quán)利，它們遺忘了熟悉的音符。它們知道，即使歌唱，它們的歌聲，也敵不過市井的喧囂，人心的浮躁。它們飛走了。

飛吧，飛回鄉(xiāng)下去吧，那里才是你們真正的家。

記憶中的美

現(xiàn)在，該說點(diǎn)兒美的了。大凡美的東西，都讓人向往，更讓人留戀。記得那是十幾年前，冬天里的一天。夜里落了雪，雪不大。第二天，早晨，雪后初霽。當(dāng)我推開門后，我便跌入了美的境界。我看到了那天最美的景色，我看到了那個冬天最美的景色，我看到了從那個冬天直到今年這個冬天，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的最美的景色。真的，很美。美不勝收，美輪美奐，美得不能再美。

下面，是我那天的日記。

“我站在院中，一聲鳥叫從頭上傳來，抬起頭，只見一只黑色的鳥兒正箭一般地掠過。而這一瞥，更讓我激動萬分。

彩霞，火紅的彩霞，美麗的彩霞，變幻的彩霞。

天空淺藍(lán)，飄著朵朵云彩。如果這些云彩和平常一樣，白白的，像團(tuán)團(tuán)棉絮，也不至于大驚小怪了。現(xiàn)在，云彩卻是美麗的淺紅色，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中格外鮮艷奪目。云彩不多，但每一塊，大如幔也好，小如指也好，都清晰可見。頭頂上是最大的一塊，好像紅色的波浪，急流奔涌；東南的一塊，像個穿紅色風(fēng)衣的女子正轉(zhuǎn)向回頭，顧盼流連；旁邊的那塊象匹赤兔馬，正電掣飛馳；最妙的是它后面的一小塊，彎彎的呈月牙形，那不正是駿馬狂奔時踏出的蹄印嗎？

彩霞變幻著，約摸幾分鐘，淺紅變成了深紅，深紅又變成了粉紅。又過了一會兒，顏色漸漸淡下去，頭頂?shù)脑撇手挥行┘t暈了，而東南的幾塊已恢復(fù)了白色。慢慢的，所有的云彩都變白了，但是，在深藍(lán)如海的天空中，它們都明亮耀眼。

我知道，一輪朝陽正在升起，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

這樣的美景，可遇不可求。我不知道，以后，它還會不會再出現(xiàn)？它還有沒有機(jī)會再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