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戀

張春瑩

五月過完的時候，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了。學(xué)生們一個個脫去了外衣，穿著單衣來上課，老師們都還穿著兩件，講課講得熱起來，當(dāng)堂脫下衣服搭在講桌上，這時，就會有膽子大的學(xué)生趁著這空跟旁邊的人說起話。他的桌上貼著課表，下節(jié)課是語文課，他便感到來了些精神，這節(jié)數(shù)學(xué)課全聽進去了。下課了，他趴在桌子上，閉上眼睛，聽著教室里的雜音，為這吵鬧有點煩，可此時他的心也不是安靜的，他閉著眼，在課間幾分鐘里漫游著思想。一會兒，上課鈴響了，他坐了起來。

他坐在靠走廊的窗邊，他愿意永遠坐在這里不換位子，沒有人知道他喜歡這里。第二道上課鈴打響的時候，前面二班教室走廊那里傳來了腳步聲，他聽到了，很輕微，走得很慢。他聽著步子聲，猜她今天穿著哪條裙子。輕快的步子聲近了，走到了教室門口，他看到了一角藍色裙子的擺。她走進來時，下面穿著一條窸窣擺動的藍色百褶裙。

這學(xué)期剛開學(xué)的時候，他們的語文課上了幾天就斷了，語文老師的兒子生了孩子，兒媳婦和孫子沒人照顧，老師請長假去外地照顧家人了。班上空了一個星期的語文課，班主任說學(xué)校準(zhǔn)備從一所初中調(diào)個老師過來，他們聽后心里都不服，初中的老師怎么能教高中呢？

班主任把新老師領(lǐng)到班上來時，他們眼前一亮，是個很年輕的女老師，看上去還像在讀書，還有點學(xué)生的樣子，班主任介紹她姓白。從上高中起，帶他們班的總是些中年老師，再就是臨退休的老老師，他們心里一下就改回了意見。

很快，學(xué)生們看出來，她上課的水平比不上先前的語文老師，但一個高中語文老師該懂的她都懂，就輕易地原諒并接受了她。他們都認(rèn)為語文是一門不需要費多少心力的學(xué)科，不會因為換她教成績就下降，原先的語文老師也說過，說只要是中國人，語文成績總不會差到哪里去。

一開始，他對她沒有過多的注意，要說注意，只是因為她年輕，在學(xué)校里她大概也算頂年輕的老師了。起先，他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因著她的年輕和松坦的課堂氛圍，也因為還不熟悉她，都愛上語文課，課上多看她幾眼。沒多久，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操場旁邊的宣傳板寫上了一組教師活動，公布了參加活動的教師名字，他看到上面有一個名字姓白，學(xué)校里姓白的老師只有她一個，于是知道了是她。

學(xué)校坐落在縣郊，鄰著一座加工廠，出了校門，門口是公路，往西是進城的路，東邊的路通往加工廠，過了加工廠，再往東走，就是鄉(xiāng)下了。學(xué)校西邊的一棟教學(xué)樓，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上課疏忽的時候，一轉(zhuǎn)頭可以看見遠處矗立著兩根并立的煙囪，那是加工廠的煙囪。這所學(xué)校里，多半學(xué)生的父母是加工廠的工人，他的父母就是廠里的職工。他的家在加工廠宿舍院里，緊鄰著學(xué)校操場的圍墻，經(jīng)常在放假的早晨，他正沉睡著，被旁邊學(xué)校的早課鈴煩惱地打醒。

她只教他們一個班，除了來他們班上課，他很少在學(xué)校其他地方看到她。慢慢地，他知道了她為什么不跟其他老師一樣中午去學(xué)校食堂吃飯。好幾次中午放學(xué)，他看見她騎著自行車出了校門，往西邊去了，于是猜她的家在縣里，大概不遠，如果遠，中午就會去食堂了。有一次他中午回學(xué)校，老遠看見她騎著車子從對面的公路上往學(xué)校來，他和同學(xué)本來說著話，他就不說了，同學(xué)也看到了語文老師，也停了嘴。她騎進校門后，他們看著她騎車的背影，笑了一下。還有一次，早上去學(xué)校，走進校門時，身邊閃過一輛自行車，帶起一股小風(fēng)，朝前看去，是她的背影，他便感到了些沒意料到的微微振奮，借著還未亮干凈的天色看著她騎遠，在教學(xué)樓前停下，停好車子，往辦公室走去。

除了在課上，他總是在校門口看見她。放學(xué)的時候，學(xué)生們蜂擁涌出校門，他想起來，會四下看一看，看人群里有沒有她。老實來講，她算不得多漂亮，在挑剔的人眼里可能算普通的，有時她看上去的確顯得普通，只是年輕罷了，而恰恰是這份年輕，賦予了她新鮮的和活力的東西，這種東西不是課堂上的，是從她身上自然體現(xiàn)和發(fā)出來的，是什么他說不出來，但他感到了吸引。要說女人味，她也不算很有，可在課上她的一舉一動、說話、神情，都被他在對她悄悄的關(guān)注中發(fā)現(xiàn)出了別人沒有注意到的好，這種好，就是適宜、舒服、心里平靜、溫溫的。他也想，她的好是自己加上感情色彩想出來的，但他愿意這樣想?，F(xiàn)在他能判斷自己傾向于哪樣的異性了，大概就是她那樣的，不格外活潑，也不刻板嚴(yán)肅，他不喜歡過于老實的女生，也不喜歡吵吵鬧鬧的，即使她們很漂亮，他也不會喜歡。在注意到她之前，他還沒有這么認(rèn)真地去注意過一個異性，以前，有一兩個認(rèn)為可以的，偷偷注意過一段時間，發(fā)覺那個人不是先前想的那么好，就沒有興趣了。他沒想到自己會對教他的老師注意上，這種吸引帶來的感覺隨時間自然而然加深，自從有意識地去注意她，他就總惦記著她了。

語文課上，到了她要提問的時候，他有時就緊張起來，有時又一點都不怕，反而心里亢奮，希望點到他。有那么一兩次，真點到他了，他的心在肚子里亂撞，身體奮奮地站起來，說出來，竟還流利，只是自覺答得不對，她卻滿意地讓他坐下了，他就想她做老師大概還不久，還不習(xí)慣教育人。

許是不熟悉上課進度，班上的語文課上得快了點，超過了其他班好幾課。晚自習(xí)的時候，她就沒給他們安排任務(wù)，讓他們自由學(xué)習(xí)，自己則看帶來的一本書。有的學(xué)生把其他科的作業(yè)拿出來做，她走下來，看到有人做其他作業(yè)，沒有說，她布置的語文作業(yè)本來很輕很少，也不急著交，他們就更加做起其他事來。教室里很安靜，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她出了教室，往辦公室去了。教室里開始有了聲音，這時，坐在講桌下第一排的一個女生輕輕伸出手，翻過講桌上的書，拿下來看，是一本藍色封面的書，她翻了翻，隨便看了一點，把書原樣放回去了。女生把書名告訴了前后左右的人，一會兒，班上都知道了語文老師看的是一本什么書。她回到教室來，聲音戛然停止，她坐下來，繼續(xù)看起那本書，不知道她的書被學(xué)生翻過了。他與同學(xué)小聲討論著這個書名，一邊朝講臺看去，她埋頭看書的樣子很認(rèn)真，下面有講小話的嗡嗡聲也沒抬頭。他和同學(xué)討論完，再朝講臺看去，她的樣子就讓他覺得她是他的同學(xué)，至少和他們很像，也像一個學(xué)生，為著鐘愛的東西而投入進去。

她把那本書帶來教室看了兩個晚自習(xí)，他沒有再看到那本書了。他記著書名，是個普通的四字成語，留不下什么印象。星期二的，學(xué)校圖書室開放，他溜進去找，怎么樣也沒找到，圖書室已經(jīng)幾年沒有進書了，他認(rèn)定那是本新書。他不是喜歡看書的人，卻覺得可以買這本書，念著這書名，越發(fā)覺得這個成語是好的，應(yīng)該有這本書，要是有了這本書，興許能了解她多一點。

在大人和老師眼中，他算聽話的孩子，在同伴眼里，除了不跟人打架，他和其他人一樣，男生們愛干的事他都干過，只是平時顯得沉默一點罷了。說他沉默，又不全是，有時候他的勁上來，喜歡跟人計較，拉著人一定要扯清楚，挑刺般地吵嘴，又喜歡在課間大聲嚷嚷，課上老師提問也愛故意跟著別人附和幾句，讓老師不自在。放假的時候，他在家閑著沒事，會去廠里找點事做，那些父母也在廠里的孩子在空閑時都喜歡去廠里找事做。加工廠很大，總有些零散的活堆在廠會計手里，廠里忙起來，或工人們不樂意做的活，比如給麻袋封口、貼罐頭標(biāo)簽、包糖果、拆紙盒子，就需要些散工來做，孩子比散工價錢低，會計樂意邀他們來幫忙，他們做多少，會計現(xiàn)結(jié)給他們多少錢。有時他去廠里做半天活，把得來的一點零錢給母親，有時自己留著買東西。

放假的中午，他把飯盒送到母親車間，出來去找會計看有沒有事做。經(jīng)過倉庫時，看到庫門角落堆著一只封好了的蛇皮袋，袋子上寫著縣里門市部的名字。他到會計辦公室，問倉庫門口的袋子是不是準(zhǔn)備送到門市部去的。會計說是的，是一袋封完的糖果，漏了，今天往縣里去的貨車已經(jīng)走了。他想，他可以幫著送去縣里，正好去買那本書。他說正好要去縣里有事，可以馱去。會計不讓他費這個力，明天貨車還會來的，他說不怕麻煩。會計說你要馱就馱去吧，今天只能請你吃一瓶罐頭了。他說：罐頭我也不要，反正是順便。

他把車胎打滿了氣，把蛇皮袋綁在自行車后座上，捆得扎扎實實，騎出了加工廠。他知道有一間書店的位置就在縣城中心，以前路過過。為了遮擋太陽，他把車推下公路，騎在有樹陰的土路上。蛇皮袋很沉，他繞過石頭土塊和坑洼，穩(wěn)穩(wěn)地騎著。這時節(jié)的天氣已經(jīng)是夏天的了，空氣中滲入了炎熱，白楊樹在太陽的光照下很好看，枝條茂盛地伸在陽光里，葉子綠得清新生動，隨著輕風(fēng)微微搖動，樹葉間隙落下光斑碎塊，閃閃爍爍，投在他汗?jié)竦谋成?。瀝青公路被太陽曬得起了氣味，瀝青味飄在空中，發(fā)焦的味道使他頭有點悶，喉嚨干渴。他想到她每天騎自行車回家，在大太陽的中午也是聞著這瀝青味吧。筆直的公路延伸到很遠，路兩邊有零落的房子，遠處盡是農(nóng)田。他看著樹干與樹干之間遠處的農(nóng)田，很高的電線桿一棵棵牽在田里，線路架在上面，淺藍色的天幕中，拉成弧形的線路伸到很遠去，遠到看不見，他覺得那線條在天空的襯托下很美、很規(guī)矩。

沉寂的公路騎到頭，他在岔口停了下來，他知道該往哪條路騎，停下來是在想，她每天騎到這里，是往哪條路去的呢？面前的兩條路，一條通往城南，一條通往城北。那家書店在城北，如果一會兒在書店買到了那本書，他決定心里就讓她住在城北。他抬起腳，踩上踏板，往門市部的方向騎去。

中午的門市部門面冷清，沒有幾個人來買東西。他停下車子，把繩子解開，搬起蛇皮袋，扛進屋放在柜臺后面。柜臺上的男人讓他在加工廠的本子上簽了字，他就出來了。轉(zhuǎn)頭蹬起車子，這下輕快多了，一下騎出老遠，他感到很輕松。有很久沒來縣里了，他慢慢騎著慢慢看。路過一間冷飲鋪子，停下來買了一瓶汽水。有人坐在鋪子門口搭的涼棚下喝冷飲，棚子里只有一張桌子，他不好意思去和別人坐在一張桌上，站著喝完了汽水，把瓶子還給老板，然后在涼棚下歇了幾分鐘，騎上了車。

騎在縣城的街道上，看著街兩邊的店鋪，他又想到了她，想這些街景她是熟悉的。他看到了前面的書店，騎過去，把車子?？吭陔娋€桿下，走進了店里。老板問他要什么書，他沒搭話，循著柜臺一排排看，看了幾排，看到了那本藍色封面的書。迫不及待拿出來翻開，是一本小說，果然是今年出來的新書。他胡亂地翻，看了幾段，沒看出什么，現(xiàn)在他什么都看不進去。書的內(nèi)容在后封面寫著了，從簡介上看，是個愛情故事。他心里一笑，女孩子都喜歡看這種書。在決定買這本書前，他就猜到準(zhǔn)是講愛情的書，他一定不會感興趣的，現(xiàn)在拿在手里，果然沒什么興趣，但找到了它他很欣喜，他要把它買回去，把它看完。

出了書店，像完成了一項任務(wù)一樣，他心情愉快起來，也不覺得身上燥熱了。騎出縣城中心，已經(jīng)騎上回去的路了，他想起一點什么，不甘心地轉(zhuǎn)了彎，往城南騎去，萬一她住在城南呢？他想騎一騎她也許每天經(jīng)過的街道。上了通往城南的大道，他一邊騎著，一邊想象她住在哪樣的房子里，她住的房間是哪樣的。她的房間肯定不會像他的那樣，他的房間沒有一般男孩子的臟亂。他還是很愛收拾的，母親收進來的衣服放在他床上，他總是疊得整整齊齊放進柜子里，可是他的房間很小，也沒有電視機，只有一張床和一個五斗櫥柜子，每次別人來找他，他們只能坐在床上聊天。這么想著，無知覺騎了很遠，路邊的街道和房屋沒有什么變化。他意識到不管還騎多遠，街道還是這樣的街道，房子還是這樣的房子，已經(jīng)看過了，也騎得倦了，于是掉了頭。

太陽的熱度已經(jīng)降了一些，他依舊騎在公路下的土路上，碰到土石塊，或者坑洼，他迎面軋上去，為的是看車子顛簸時車簍里跳動的書，書蹦跳挪動著，他想象這書就是她。

他看起了那本書，只是幾頁，就猜出結(jié)局必是憂傷的，俗套極了。女生們?yōu)槭裁床蝗タ粗v愛情的電視劇而要花錢買這種書呢？他不太關(guān)心書里的內(nèi)容，只是為看而看，想是這么想，卻認(rèn)為買這本書是值當(dāng)?shù)?，?dāng)看起書來，想到這些字也被她瀏覽過，心里就感到和她貼近了些。他喜歡這種感覺，每天下晚自習(xí)回來，睡覺前看幾頁，看得很慢。

他已經(jīng)熟悉了她的腳步聲，如果這節(jié)課是語文課，她的步子從前面教室走廊上傳來，他就分辨出來了，聽著她的步子一步步向教室走來。當(dāng)她走進教室，她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熟悉的，如是穿上了一件新衣服，這番新景象會在他心里引起一陣短暫的漣漪。

他不滿足于在課堂上看她，總是為了能多看到她，他常在上午和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快下時仰起頭往窗外看，注意著從教學(xué)樓通向?qū)W校大門的那條干凈的白水泥道?，F(xiàn)在，他大致摸到了她進出學(xué)校的時間，她比較守時，很少跟其他沒課的老師一樣，為了避開放學(xué)時的學(xué)生流在最后一節(jié)課下之前出校門。盡管她幾乎不提前走，他也習(xí)慣在打響下課鈴前注意著窗外，萬一能看到她呢。有一次，他在將要下課的時候望向那條校道，竟看到了她騎車子的背影，他感到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碰上最后一節(jié)課是語文課，放了學(xué)，他不急著走了，在走廊那兒逗留一會，看著樓下，看到她去拉車子，他才下樓。她推著車走在學(xué)生中間，與放學(xué)的人流混在一起。他走在后面，前面很多人遮著，人頭擠著，總是看一看就看到了她。當(dāng)吃了飯回學(xué)校，他經(jīng)過教學(xué)樓前停車的地方，會習(xí)慣地看一眼，看到?jīng)]有她的車，他上了樓，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和別人聊天，一面注意著校道，或者進教室去，坐在座位上，用等待的心情看著窗外。當(dāng)她和她的車出現(xiàn)，他感到熟悉的快樂。

這種獨自的隱秘的游戲，近乎偷窺一樣的關(guān)注，使他在每天的語文課之外多了一個期待，這個期待有時很急迫，而在等待的急迫中，他的心情并不是真的急迫，反是一種掌握中的安穩(wěn)，知道不會跑掉。這個期待的實現(xiàn)帶來的心情與在語文課上不同，課堂之外看到她使他充滿滿足的愉快。他以這樣的方式悄無聲息地關(guān)注著她，近乎狂熱和勤奮了，他得到的收獲是：她的神情、習(xí)慣性的小舉動，騎車推車的樣子，在腦中種下了一幅幅畫面，一閉上眼就畫得出來。

他不知道有沒有其他男生也過于注意她，但他準(zhǔn)確地猜出，或者是看出她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處在戀愛的感情中，她的樣子不像心懷著一份感情，或者已在承擔(dān)著婚姻。他的猜想是對的，一天，班主任在講課的空隙提起這個星期六地理老師要給孩子擺生日酒，見老師主動說起課外事，就有人問生日酒哪些老師會去，接著，有人問白老師去不去，沒等班主任回答，有個女生又問白老師是不是自己一個人去。這句話問出了大家心里的問題，班主任聽出來了，順了他們的意，說白老師還沒有結(jié)婚，肯定是一個人去。見老師愿意說，他們問題更多了，紛紛問起來，白老師有沒有男朋友，有，是做什么的，結(jié)不結(jié)婚。班主任笑了，說白老師還沒有男朋友。這個回答似乎很順?biāo)麄兊囊猓鼇砹伺d趣，還要問。班主任及時止住了，跟學(xué)生的題外話只能說到這里，轉(zhuǎn)口切斷了他們的問題，回到了書中。

這節(jié)課余下的時間他完全沒有聽進去，比別人更高興，似乎是個驚喜，也證明他猜對了。從此的語文課上，更是多了些欣悅的心情，她的人不是屬于哪一個人的，然而他全部盯著她。除了自己，班上或許也有人喜歡她，他有時猜，也許學(xué)校里沒結(jié)婚的男老師也有的喜歡她呢，想到這里，他不愿往下想了。語文課上，他轉(zhuǎn)頭環(huán)視全班，企圖從班上男生的臉上看出點什么來，他們的神情和在其他課上一樣，和在其他老師面前一樣，他便放心了些。

暑假到了，他的書快看完了，盡管看得很慢，現(xiàn)在快要看完，還是有些舍不得。他喜歡看書時心里出現(xiàn)的那種很親近的感覺，仿佛她離他不遠，就在身邊，甚至和自己挨在一起，這種感覺很莫名，卻清晰，漸漸變得熟悉起來，以致每次翻開書都感到一種愛惜的心情，但他不想再看一遍了。他把書壓在枕頭下，睡覺前，或者夜里醒來朦朧的時候，把手伸進枕頭里摸一摸。

正是最炎熱的時候，父母不讓他去廠里做零活，可是他沒事做，他和同伴們東晃西晃，偶然來了興頭，就不顧炎熱冒著大太陽去縣里轉(zhuǎn)一圈，什么也不做，然后無聊地轉(zhuǎn)回來。中午吃了飯，他們在廠里晃蕩，跟會計要點事情打發(fā)時間。會計把空倉庫的門打開，把這群孩子放進去，讓他們在里面納涼。他們坐在大得空洞的倉庫地上，像做完重活似的露出疲累的神情，吸著倉庫里泛著陰冷的涼氣，誰都不想說話，有人干脆脫了汗衫睡在地上，貼著地面吸涼。歇夠了，才不緊不慢走到里面，把摞得很高的紙盒板卸下來，兩個人一組，把紙盒板立成紙盒，排在墻面擺好。做完了事，繼續(xù)在里面歇涼聊天，或者拿牌來打，直到廠里下班會計來鎖門。晚上，有人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張光盤，就一伙兒往能放光盤的人家里去。他曾經(jīng)跟父親提過，想要一臺小電視放在自己房里，有了電視什么時候都可以看，但沒有影碟機，手里有光盤就看不成，而一個學(xué)生要一臺影碟機是不現(xiàn)實的，他就沒提了。他們不光只看武打片，也看那種電影，看那種電影總是像打游擊一樣，要看哪些人家里有影碟機，還要看有影碟機的人家里大人在不在。

他們聊起女人，互相問起有沒有喜歡的對象，他總是說：我現(xiàn)在沒有喜歡的女人。他們都把另一性別的人統(tǒng)稱為“女人”，以顯示他們不小了，有了某種俯視甚至掌握女人的權(quán)利，已經(jīng)是男人了，他們提起自己，也總說“我們男人”。他不認(rèn)同這個稱謂，不認(rèn)為自己是男人了，卻也不喜歡別人還說他是孩子。當(dāng)他說“我現(xiàn)在沒有喜歡的女人”時，她的樣子就蹦現(xiàn)出來在眼前，感到一種溫柔，很輕微的一瞬間的感覺，也許只是一種溫暖，他認(rèn)為這樣是在保護她，也為隱瞞了自己的秘密而生出驕傲的心情來。

無聊的時候，他坐在床頭，從枕頭下摸出書，把手放在封皮上，手指輕輕摸著藍色的封面。盡管愛惜它，從不用臟手碰它，封面還是沒有買來時新了，書的封面已經(jīng)沒有了光澤。他睡下來，把書放在胸口上，刻意地呼吸起來，胸脯感覺到書的重量，他想象那是她的重量，那么輕，也許是她那件薄紗裙的重量。

開學(xué)時，他又看到她了。他來得早，在教學(xué)樓前面的空地上看到了她的自行車，他決定不等班主任來教室收學(xué)費，自己去辦公室交。走到辦公室門口，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他沒有停下來，走了進去。她坐在第二個辦公桌前，身上穿的是放假前那套衣服，在收其他班的學(xué)費，有學(xué)生圍在她桌子旁。因為有其他人在，他沒有懼怕，叫了聲“白老師”，她抬起頭，朝他笑了一下，他立刻感到心很重地一震，她真好看。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老師，他明知故問地問班主任在不在，她說他吃早餐去了，交到她手里也可以。這正合他心意，他就是想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隨便什么樣的方式和她貼近一點點，哪怕說上一兩句話。他站在第一張辦公桌那里，等那幾個學(xué)生交完再去交。聽著她跟他們說話的聲音，他的心非?？斓靥鴦悠饋?，連說話的聲音都那么好聽，無論她說什么，他都愿意聽進去。

幾個學(xué)生拿著發(fā)票出去了，他走過去，從褲袋里拿出錢放在桌上。暑假里，他想了她無數(shù)回，甚至想象和她說話，在想象中，他什么也不怕，膽子還很大，現(xiàn)在真看到她的人了，隔得這么近，卻怕她問他話，剛才想和她說話的念頭一絲都沒有了，要是她開口，不管說什么，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都會立刻變得不自然起來。好在她沒有說什么，翻開了發(fā)票薄。他站在旁邊，覺得她一點都沒變，兩個月的酷暑，她都沒有變黑一點，她肯定沒出門，天天在家里。她拿筆的手很白凈，當(dāng)她寫下他的名字時，他的心忽然變得很軟，仿佛寫他的名字意味著一種她對他的感情。他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一股潔凈的馨香，很小，一絲絲的。他小心翼翼聞著，這種味道從未聞到過，他想記住這種味道，也許這種味道，就是女人的味道。她填完了發(fā)票，坐直身體遞給他，這時，他注意到她的脖子，很白，皮膚看上去很柔軟，似乎都顯得修長了，也許那味道就是從她脖子上散發(fā)出來的。他接過發(fā)票，更加怕她跟他說話了，一刻也沒多待就出去了。

一口氣走到教學(xué)樓后面，他在沒人的地方拿著這張發(fā)票發(fā)愣，漲紅的臉才褪去點顏色，心還在很快地跳著。強烈的感情在胸腔里來回翻涌，一股氣抵在胸口快要沖出來，他看著發(fā)票上的字，感到非常不真實。回到教室，他沒有去跟別人聊天，獨自坐在座位里，思維游走在她剛才的樣子里。

他總是想起的，印象很深的，是她穿裙子的樣子。新學(xué)期的課上，他又看到了她那兩條裙子，一條藍色的百褶裙，一條白色的薄紗裙，和暑假前一樣，它們每天在她身上替換。他注意到她在暑假里添了幾件新衣服，但他希望她只穿這兩條裙子，每天穿著其中一條，直到季節(jié)變換不能再穿。

兩個月沒有看到她，再看到，即使是在她的課上，她就在眼前，他卻感到對她的思念比兩個月前更深了。她的身影攪得他無法專心，有時她站在講臺上，講桌遮著她的下半身，他好像也清晰地看見了她身上的裙子，并且離他很近的樣子，似乎有人提著那條裙子立在他眼前，怎么也推不開這道屏障。他提醒自己不要過多去看她，以免被旁邊的人發(fā)覺出什么，可當(dāng)下課鈴響，她走出教室，他的心情又一下沮喪起來。

他們聊起女人的時候，提起過她，學(xué)校里沒有結(jié)婚的女老師和結(jié)了婚漂亮的女老師他們都提起過。他們給她們排名，甚至把她們與那種電影里的女人聊到一起，當(dāng)聊到這種話題，說到其他女老師時，他就有點謹(jǐn)慎了，說到她，他一言不發(fā)，有人多說幾句，他就有些惱火，認(rèn)為她被侵犯了，不敢表現(xiàn)出來，只好找別的話打岔，說：她在教我的語文，不要說她了。

有時候他看不慣他們，他們談?wù)撈鹋藖砗苓^分，厲害的時候，嘴里冒出不堪入耳的話，即使是在一起看電視時，有人也會對電視中的某個女人談來說去，好像全世界的女人都能隨意由他們挑，實際上他們當(dāng)中只有一個人談過戀愛。當(dāng)他們說閑話，有人說到好笑的地方，他跟著一起笑，為這笑話感到開心，笑過之后，厭惡起了自己，自己跟他們一樣無聊，可他們在一起總是靠這些無聊來找樂子的，不然更沒有事情做。

獨自一人時，尤其是晚上，白天的瑣事消去了，頭腦里就塞滿了她，想象一些與她在一起的情景，有時跟她說著話，有時一起走路，也想象些更深些的場景。他回想看過的那些令他激動的電影，又感到身體熱起來，想著這些，她的形象蹦出來。他睡了過去，睡得迷迷糊糊，腦子里那些東西自然地和她合在了一起。當(dāng)他醒來，或者在這些時刻過去后，他清醒了點，隨之茫然起來，覺得自己卑下，沒出息極了。

學(xué)校要舉辦運動會了，他立刻報了幾項，他要找點事情做，分散些注意力。臨辦運動會，訓(xùn)練時間不夠，除了體育課，班主任準(zhǔn)許參加運動會的人在其他課上出去訓(xùn)練。同學(xué)們選擇了小科目的課出去，語文課的時候他也要去，還要拉著他們一起去，他說語文最簡單，聽不聽都不要緊。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或許是想讓她生氣。她對學(xué)生的要求壓根不嚴(yán)，他們一說她就同意了，他又覺得這也很好，她對他們總是很寬容。他在操場上逆著風(fēng)飛快地跑，要把身體里多余的力氣放出來，從開學(xué)來，他明顯感到身體和心都變了，變得越來越重，沒有以前輕健靈活了。晚上下了自習(xí)，他撇下同伴，獨自跑著回去，這樣用了力氣，到家洗了澡，一上床就能睡著。

運動會的時候，好幾個年輕的女老師是操場上引人注目的風(fēng)景，她們有的引領(lǐng)女生組成的啦啦隊，有的在搭的露天廣播棚里引導(dǎo)學(xué)生播報。他只注意著她，認(rèn)為這群女老師里她最好。他站在隊伍里，聽見旁邊有人說起了她，一個人問那手里拿著旗子的女老師是哪個班的，另一個說她帶高二的語文，是個新老師，問的人又問她帶幾班，另一人說像是三班的語文老師。他轉(zhuǎn)身看那兩個人，不認(rèn)識他們是哪個班的。他希望再聽到幾句說她的話，他樂意他們說起她，仿佛他們說她就是在替他承認(rèn)她。

她帶領(lǐng)的啦啦隊朝他站著的方向來了，她們沿著操場邊上的水泥圈走過來，她走在啦啦隊里邊。他往前站了兩步，出了隊，她經(jīng)過時，手里的旗子和衣袖擦過了他的手臂，他好像又聞到了一絲絲很小的潔凈的馨香。她帶著啦啦隊過去了，他退回隊伍里，胸中竟是很復(fù)雜的味道，他感到自己對她是純潔的，對她是溫柔、愛護的。想起剛才別人說她的話，他更覺到幾絲從心里溢出來的驕傲，她教他的課，是他的老師。

運動會辦完，學(xué)?；謴?fù)了安靜，除了早操和體育課，其余時間操場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她每天又只在辦公室與教室之間走動了，他依然在進出校門時看到她，或者走在離她不遠的后面，不管什么時候，她夾在多少學(xué)生中間，他都能一下看到她。課上發(fā)怔的時候，想起運動會上她舉旗子的樣子，再望向窗外那片沉寂的操場，他很有些恍惚。

班上換了幾次位子，他沒有換，每到換座位，他就守著這里不換。她開給他的發(fā)票，被平整地鋪開夾在枕頭下的書里，當(dāng)他想她的時候，發(fā)票上的字跡就是一種撫慰，至少能緩一緩那種思念的迫切，他把這張淡綠色的紙當(dāng)成紀(jì)念品，和書一樣藏在觸手可及又隱秘的枕頭下，即使母親來收拾房間，看到了也不會拿起來翻一翻。他看著發(fā)票上自己的名字，感到很親近，心里模仿著筆畫一遍遍寫，猜她先寫的哪一筆，他失落地想，這張紙是他跟她唯一可觸摸到的最實際而直接的聯(lián)系了。

天氣入了冬，班上聽到一個消息，原來的語文老師要回來了。班主任在課上說，語文老師的孫子快滿一歲了，兒子一家不用她照顧了，她要回來繼續(xù)上課。他們不問語文老師什么時候回來，只問白老師還教他們多久，他沒有附和著問，低頭看著桌上的課表，很輕地摸著上面的字，感到從前胸中暴突著的一些東西，現(xiàn)在不壓著他難受了。班主任說要看語文老師什么時候回來，他們又問，白老師還在不在學(xué)校教書，班主任說白老師是借來的，語文老師一回來她就回原來的初中去。有人在下面嘆起氣來，這一聲嘆氣帶起了全班共同的意見，他們討論起來。他們都不希望白老師回去，白老師人好，說話和氣，對他們管得寬松，不逼他們背這背那，最主要的是她年輕，她年輕，似乎就激起些他們的自覺，還激起些別的什么，他們不愿意那個刻板無趣的老老師又回來教他們。

枕頭下的書，里面的發(fā)票，折痕很淡了。他幾天沒有去摸枕下的書，摸了又怎樣呢？聽說她要調(diào)回去后，他晚上失起了眠，失眠的時候感到什么都沒有意思。

他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走，也許語文老師再過幾天就回來了。將要看不到她，語文課上他低著頭，不往講臺上看。她的聲音就在耳邊，人就在眼前，他不再被這種從前令他喜歡的景象打動，不再感到心動，不再感到舒服和愜意，他認(rèn)為這很假，此刻她站在講臺上，念著書里的話，在黑板上寫下字，都真實存在著，卻很短暫，下一刻就沒有了。在一節(jié)課上，有學(xué)生問了她，問她能不能留在學(xué)校，帶別的年級別的班也可以，他們能經(jīng)常看到她。她似乎很驚訝他們這么喜歡她，說教高中還沒有足夠的本領(lǐng)，要先去初中鍛煉好，她以后會記得他們，想他們。他們有些舍不得和難為情地笑了，她沒有再說什么，他們就沒有再問了。

他打聽到了她調(diào)回去的初中學(xué)校的名字，似乎是城南的一所中學(xué)。放假的日子，他騎了廠里的車去找這所學(xué)校，果然是在城南，他現(xiàn)在確定她的家就住在城南。找到了她原來的學(xué)校，確認(rèn)她住在城南，又有什么用呢？這些東西于他，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樣。他心情渙散地騎進學(xué)校，漫無目的地轉(zhuǎn)。這所中學(xué)是一所老學(xué)校，花壇里有一棵年齡很大的松樹，他在學(xué)校的小道上騎了幾圈，轉(zhuǎn)到松樹下停下來，望著粗壯的樹干，伸出手摸了摸。最后，他摘下樹枝上的一串松針，看了看，放進車簍里，帶著這串綠色的松針離開了學(xué)校。

有同學(xué)從老師那里聽來消息，說語文老師下星期就回學(xué)校了，白老師給他們上不了幾天課了。不管準(zhǔn)不準(zhǔn)，誰說這不會是可能的呢，興許語文老師趁著周末從外地趕回來，稍微休息一天，星期一就來上課了。從知道她要調(diào)回去后，他就想以后給她寫信，寫匿名的，或者寫直接告訴她是誰的信，也許那時候他不怕被她知道了，也可能那時她不記得他了。不僅僅是不想把信寄到學(xué)校，幾乎是突然冒出來的想法，他想知道她的家在哪里，知道了她的家，就抓住了一點實質(zhì)的東西，和她的關(guān)系就不會完全一清二白地抹掉，可他問自己：我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他只感到沉繃的心苦疼了一下。

他不知道那樣去做是不是對的，這個星期語文晚自習(xí)只有一節(jié)了，他想了兩天，決定那樣去做，盲目和失望交雜在一起的熱烈驅(qū)使他那樣去做。

第二天下午放學(xué)后，他回家吃了飯，跑到廠里，趁廠里還有人，到車棚拉了一輛車，騎進了學(xué)校。在教學(xué)樓前，他看到了那輛熟悉的女式自行車，像被什么激怒了一樣，他的脾氣上來，去拉旁邊的車子。車子與車子之間空隙很小，他鉆進去挪旁邊的車，挪得很不順利，他忘記了周圍不時有人經(jīng)過，蠻力地挪了三輛車，騰出一個位子，把自己的車推了進去，和她的車停在一起。從車堆出來后，他才覺到剛才的行為很幼稚，還很好笑，只是心里不那么悶脹得慌了。

晚自習(xí)，她布置了作文題目讓他們寫，他沒有一點寫作文的心思。挪別人的車時，他盼望能從中得到一點安慰，挪過之后，并沒有感到他和她的車停在一起給自己帶來了安慰，一丁點都沒有。他又想到：她的人馬上不會在學(xué)校里出現(xiàn)了，教學(xué)樓前沒有她的車子，校道上看不到她，上不到她的語文課。跟這些比，任何現(xiàn)在貼近了一點的舉動都不能帶來安慰，哪怕現(xiàn)在她來跟他說上幾句話。

他看著攤開的作文本，等的是下課的鈴聲，心里含著些期待和怕?？葑撕芫?，鈴聲響起了，驚得他心里一激靈，他的感覺回來了，恨惡又漲起來，恨不得把這流暢的鈴聲斬斷去。他的身體只是坐著不動，看別人收拾課桌，等教室里的人走光了，才把本子和筆往桌肚里毫不愛惜地一扔。

下了樓，他站在樓柱后面的陰影里，看著教學(xué)樓前停車的地方。一會兒，她從走廊那里來了，下了臺階，去推車子。校道上沒有幾個學(xué)生了，她推著車子走在寂靜黢黑的水泥道上?？粗隽诵ｉT，他從樓柱后面出來，推了自行車跟上去。

這樣泛著寒意的夜晚竟有著一輪月亮，路邊的白楊樹遮住了月亮的身影，光輝卻絲毫不藏掖，大方地鋪灑在瀝青公路上，路面有落下的枯葉，低頭看去，葉子的脈紋很清晰。白楊樹的樹干新刷了石灰，空氣中屬于夜晚的味道摻了些未散去的石灰味。他騎在樹下，公路上沒有車經(jīng)過，夜風(fēng)吹過光禿的樹干，他聽到風(fēng)的聲音，風(fēng)吹進了衣服里，冷了起來。她在前面像一個小點，似乎沒有動，他注意著這個小點，保持著距離，算好著這距離，即使她回頭也看不清他。他想到了她的臉，在這樣的月色下，如果在她面前，他抬頭看她，她的眼睛也許會在月光的浸潤下泛出一泓清亮。

前面的小點騎到了岔道口，轉(zhuǎn)上了城南那條路。他跟得勻速，上了城南大道。街上的店鋪多數(shù)關(guān)了門，在街道上沒騎多久，她轉(zhuǎn)了個彎，拐進了一條窄些的巷子。他看著前面的路，快一些地跟上去。拐進巷子里，跟她隔著幾十米遠，巷子里沒有路燈，只靠著兩邊房屋里的光透出來照著路，他不敢騎快，怕腳踏聲被前面聽到。

她停下來了。他捏住剎車，腳撐在街邊下水道的臺階上，巷子昏暗，他看不清楚，又往前騎了一點，停下來，只看得出她模糊的身形。她把車抬上一間房子的臺階，伸出一只手去推門，門開了，她抬著車進去了。當(dāng)他聽見門閂插上傳來的聲音時，心里忽然很空，似乎是再也看不見她了。

他記住了這條巷子和她推門進去的房子，踏上車轉(zhuǎn)彎，看著車輪前的路往回騎，一輪隱藏在屋后的月亮照伴著他。上了瀝青公路，月亮的光輝又完滿地灑在路面上，周圍的一切更亮了，一輛運煤的大卡車疾駛而過，卷起一股混濁的風(fēng)，他閉了閉眼。路邊房子里一點燈火也沒有了，遠處的農(nóng)田漆黑一片，他朝那邊望去，要是現(xiàn)在能看見電線桿上牽著的一條條線路就好了，也許那規(guī)矩而美麗的線條能讓他舒坦一點。

在學(xué)校里，除了他，一定還有人對她懷著隱秘而熱烈的感情，以前他不愿這樣想，現(xiàn)在他堅定地這么想，他樂于這么想，無論哪個人對她是怎樣的感情，都不會比他深，一定不會比他深，他敢拍著胸脯說。這么想著，在寂靜的回家的路上，他感到了一點幸福，他懷疑這是不是幸福，他很久沒嘗到幸福的滋味了。像不相信這輕微而緩慢的從心底里泌出來的感覺似的，他張大了嘴，用力吸著冷冽的空氣，路邊的白楊樹一棵棵往后退，又有一棵棵在前面迎接他，他希望這條路長一點，長一點，他在這感覺里就多待一點。

他每次對自己說：我喜歡她。他總是這么對自己說，似乎不能更深些了，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對她比“喜歡”兩個字深得多，但是他不肯輕易說出來，連在心里也不肯對自己說，他說出來，就只是更少的一個字，這個字，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