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亭亭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韓少功與莫言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尋根思潮中的領軍人物。 他們致力于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根”的找尋,加之二者均受到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以至于在其代表作品中呈現(xiàn)出共同的思想主題與象征隱喻手法特征。但是,在具體找尋傳統(tǒng)文化之“根”的路徑中, 韓少功重在對古老腐朽文化的批判與清理, 而莫言則將挖掘到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加以繼承與謳歌,這使得二者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了差異。這種形象的差異體現(xiàn)在哪里? 差異形象如何體現(xiàn)尋根主題的同一?日前學界對尋根文學的主題研究,尚未注意到世界尋根思潮創(chuàng)作手法對本土作家在表達尋根主題時的潛在影響,而且在研究對象的把握上,將尋根文學與“父系想象”建立關聯(lián)的研究居多,而鮮有“母親”與尋根主題關聯(lián)研究。有鑒于此,本文通過對《爸爸爸》與《豐乳肥臀》中兩位母親的苦難命運與歸宿書寫,將“母親”形象與民族傳統(tǒng)文化象征隱喻相銜接,進一步闡釋尋根文學中“母親”的稱謂、身體特征隱喻以及文化象征意味, 以期對尋根思潮影響下的作家創(chuàng)作以及作品深層審美內(nèi)涵有更深入的體察。
“他者”是西方哲學中的一個重要的概念。 波伏娃在《第二性》譯者前言中指出“the other”(他者)是指“那些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主體或環(huán)境的支配下,完全處于被動地位,失去了主觀人格的被異化了的人”[1]5, 即與主體性的自我相對的即是 “他者”。 薩特同樣認為,自我與他者之間存在著“看”與“被看”的關系,也是一種權(quán)力關系,因為“在他人的注視下,自我的主體性失落,由主體變?yōu)榭腕w,變?yōu)槲铩盵2]121。中國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的社會語境下,男性占主體地位,女性則扮演著“他者”和“被看者”的角色,處于他者化的邊緣境地。 母親在成為母親前,她首先是一個人,一個女性。 文本敘述的兩位母親(女性)都處于父權(quán)社會中“他者”的處境之中。
韓少功筆下的丙崽娘, 是一個典型的傳統(tǒng)中國農(nóng)村婦女形象。 她生長于中國尚未開化的傳統(tǒng)社會環(huán)境中,因此在具體的行為表現(xiàn)上也嚴格恪守著“三綱五常、烈女孝婦”傳統(tǒng)的道德評判標準。 這種評判標準,依照一個固有的倫理模式,以道德的機械性,從身心兩個層面把丙崽娘從一個鮮活的生命馴化為一個對封建男權(quán)毫無縛雞之力的附庸者。首先,傳統(tǒng)愚昧民俗嚴重禁錮著丙崽娘的身心。 她的丈夫早年拋棄她和心智不全的丙崽,一人遠走他鄉(xiāng)。作為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丙崽娘仍遵從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綱常倫理,守著傻兒子在丈夫的村落生活。她被人欺負,遭人歧視,面對生活種種不幸,她都認為是丈夫帶給她的,失去了“自我”的獨立意識。她臨死時叮囑傻兒子:“他(丙崽父親)害的吾娘崽好苦呀! 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大戶人家哪個愿意朝我們看一眼?要不是祠堂的一份貓食,吾娘崽早就死了!”[3]147我們可以看出,母子在沒有任何物質(zhì)生活保障的同時, 丙崽娘在精神上也有沉重的思想負擔。
此外, 丙崽娘在人性本能上也表現(xiàn)出了對原始生命欲望的壓抑克制。 作為一個心理與生理健康的女人,她在與同寨男子的日常交往中,也會表現(xiàn)出女性的特征與性的欲望,渴望受到男子的關注。 可是,這種原始生命欲望還是在“寡婦門前是非多”的他人“看”的倫理話語中被消解。 丙崽娘作為女性,雖有“性”的欲望,卻沒有抵抗“被看”目光的勇氣和決心。即使丙崽娘最后選擇了逃離雞頭寨, 但身心均飽受“目光”規(guī)訓的她已經(jīng)尋不到靈魂棲息的家園。
相比丙崽娘的附庸形象, 莫言卻塑造出了反抗男權(quán)社會的勇敢女性形象。 他在《豐乳肥臀》中對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進行了大刀闊斧的解構(gòu), 以叛逆的姿態(tài)顛覆母性神話。 他筆下的“上官魯氏”身上具有著許多傳統(tǒng)美德,但又非絕對意義上的“賢妻良母”。一方面,她受著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與制約,在《豐乳肥臀》中,這種傳統(tǒng)禮教對她的束縛最直觀地滲透在了“傳宗接代”的傳統(tǒng)觀念上,為了延續(xù)上官家的香火,她淪為了生育機器,肚皮前前后后隆起了九次,直到男嬰上官金童的降生,才結(jié)束了對她身體的摧殘。在傳統(tǒng)道德倫理層面,“傳宗接代”和“借種”這兩個本身就互相矛盾的兩極,也使她陷入了痛苦之中。 但是,在另一方面,上官魯氏沒有像“丙崽娘”一樣,成為男權(quán)社會的他者,她敢于打破腐朽的封建倫理禁錮,進行獨立個體生命的狂舞。面對性無能的丈夫,她沒有克制性的沖動,與各路男子野合,釋放原始的生命欲望。在男權(quán)社會語境下,上官魯氏以如此大膽的方式進行反抗,使“女人”成為了“人”,實現(xiàn)了對封建倫理的超越, 在扭曲變異的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了極具韌性的生命力。
尋根文學注重對中華民族文化之“根”的挖掘,而母親則是繁育人類生命的最初本體, 這種生物性的力量, 可看做人類存在的根本。 論者有言:“在中國人的話語系統(tǒng)和內(nèi)心世界里, 總是把母親作為最神圣最崇高的人格‘象征’……‘母性崇拜’是歷史積淀在中華民族文化意識極深之處的‘原始情結(jié)’,是炎黃子孫同自己的本土文化之間永遠割舍不斷的情感‘臍帶’,是中國人的一種‘準宗教’。 在他們那里,‘母親’就是人倫之根,種族之源,存在之本,生命之歸。 ”[4]96-97由此可看出,中國文化之根與“母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那么韓少功和莫言筆下的兩位母親的形象又是怎樣的呢? 這種形象又將中華文化之根引向何處呢?
《爸爸爸》中的丙崽娘是母親,也是接生婆。這充滿著生命張力的兩種身份投射到丙崽娘身上, 竟失去了光彩。 無論是在生命的延續(xù)層面還是在骨肉生死的抉擇上,她對生命都選擇了漠視與叛離。
首先,在生命的延續(xù)上,作為一名接生婆,她將生命與普通之物等同。 那把用來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的剪刀,也用作剪臍帶。 因為在丙崽眼里,剪臍帶接生與普通的低賤勞作沒有什么不同, 所以用同一把剪刀都是合情合理的。 這極大體現(xiàn)了她缺失對生命的熱愛與敬畏。而作為一名母親,丙崽娘明明知道丙崽又癡又傻,不是個正常人的樣子??伤耘f希望丙崽能傳宗接代, 在文中對丙崽說:“你收了親以后,還記得娘嗎?你生了娃崽以后,還記得娘嗎?”[3]115這看似是對下一代生命延續(xù)的期待, 可丙崽并不是健全意義上的“人”,由此看出,丙崽娘希望延續(xù)的是這種癡癡傻傻、未老先衰的生命異體,是一種失智狀態(tài)下的病態(tài)心理,絕不是對健康生命的純粹敬畏。
其次,在骨肉生死抉擇上,丙崽娘成為了落后文化中殘酷祭祀習俗的衛(wèi)道者。愛護、珍視孩子的生命應是一個母親的本能,當然,韓少功在文中也對丙崽娘的母愛進行了描寫,在丙崽受健全后生欺負時,她拼命維護;在夜里,母子也會享受溫情時光。但是,當村民決定拿丙崽祭谷神時, 在恪守封建陋俗與骨肉生命之間,母性卻表現(xiàn)出了“在場的缺席”,丙崽娘無視往日母子親情,繼續(xù)當起了“衛(wèi)道者”,將丙崽任由村民處置,最后還是因天公不作美,丙崽才逃此難。在孩子的生死抉擇上,丙崽娘是一位不合格的母親,在她的身上,母性的光輝黯然失色。
相比韓少功對丙崽娘的黯淡“母性”塑造,莫言筆下的上官魯氏則彰顯著母性的光輝與偉大。 她無論是對自身的生命態(tài)度, 還是作為母親對后輩的哺育,都表現(xiàn)出了對生命的珍視與敬畏。正如莫言寫到的:“母親具有大地的品格,厚德載物,任勞任怨,無私奉獻,大言希聲,大象無形,大之至哉。 ”[5]35
縱觀上官魯氏的一生, 她在每個時間刻度都表現(xiàn)出了反抗苦難與命運的頑強生命意識。 她年幼失去父母,跟著姑姑、姑父堅強生活,嫁人后,在無休止的生育中, 每每都從難產(chǎn)的死亡線上逃脫, 再到中年,她成為家里的主心骨,亂世中,面對各種困難,她帶領全家人永遠奔走在生的希望中。直到遲暮之年,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看遍世間風雨,身邊親人的接連去世,家族的興敗衰亡,都沒有打倒她,她像一棵生命長青的古樹,永遠保持著從容堅強。如她自己說:“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難,越難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掙扎著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兒孫浮上水面那一天,你們都要給我爭氣!”[6]342在生死抉擇上,上官魯氏表現(xiàn)出了強悍的生命力,為后世子孫做了榜樣。
作為一名母親,她一生都為孩子奔波操勞。不僅歷盡千辛萬苦哺育自己的八個兒女, 甚至將女兒的孩子也撫養(yǎng)成人。她的母愛超越了黨派之分,不管是誰的后代,她都一視同仁,用心血將后代拉扯成人。當孩子面臨突如其來的危險要被抓走時, 她表現(xiàn)出了與丙崽娘截然不同的生命態(tài)度。 她勇敢地喊出:“一切由我承擔! ”極具母親的責任擔當。 饑荒年代,當孩子食不果腹時,她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地喂養(yǎng)著這些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小說寫道:“她每天臨下工之前,趁著磨坊里的幽暗,發(fā)瘋般地吞食糧食,胃袋沉甸甸地裝滿了糧食,嘩啦,嘩啦,嘩啦啦地傾吐到木盆里, 洗凈后磨成粉做成又稀又腥的湯給金童和沙棗花喝。 ”[6]584上官魯氏的這種愛是不顧生命的生存法則的偉大母愛。 前文已講到上官魯氏的一生都在死亡的邊緣上掙扎著活,但是,當面對保全孩子生命與自我生存的兩難選擇時,她毅然選擇了前者,犧牲自我生命健康,充當起孩子的“胃袋”,這是上官魯氏偉大母愛的最好證明。
尋根文學作家在反撥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 找尋對民族優(yōu)秀文化之“根”的過程中,無形中順應了世界“尋根”文學的潮流。在此潮流中,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潮流對當時尋根派作家影響頗深。 在人物塑造上,《爸爸爸》與《豐乳肥臀》中的“母親”形象深受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代表作《百年孤獨》中的“烏蘇拉母親”形象的影響,丙崽娘的出場和悲慘死去與烏蘇拉頗為相似, 上官魯氏的坎坷一生也與烏蘇拉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暗合。當然,在對魔幻主義深層次象征隱喻手法的借鑒上, 韓少功與莫言更是在作品寫作中下了功夫。 正如莫言所說:“沒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說是清湯寡水, 空靈美、 朦朧美都難離象征而存在。 ”[7]103二者將《百年孤獨》中所運用的整體性象征貫穿局部性象征的手法在對“母親”形象的塑造上加以嫻熟應用。
何謂整體性象征?總的說來,就是在一定的形象象征體系中寄寓一種更深層次的深層寓意。 在對此理論的應用實踐中,韓少功的《爸爸爸》與莫言的《豐乳肥臀》 都不約而同地將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與批判繼承寄寓到“母親”的象征體系中,二者塑造的迥異母親形象也說明在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溯源思考中,他們有著不同的側(cè)重方向。韓少功與莫言雖均以“返回文化傳統(tǒng)”作為創(chuàng)作口號,但二者在探尋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過程中,韓少功以現(xiàn)代性的審視眼光,將目光投向了埋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層的文化劣根,為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土壤清淤除垢。 而莫言則是注重對民族文化在苦難中仍然保持旺盛生命力的民族動力源泉的尋找, 為清理之后的民族土壤注入新的生命活力。由此看來,他們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與批判繼承中形成了一定的邏輯理路, 他們通過相異母親形象的整體性象征實現(xiàn)了對尋根主題的同一表達, 真正實現(xiàn)了“殊途同歸”。
韓少功筆下的“丙崽娘”是象征著民族劣根文化的生命母體,還是雞頭寨非理性生命的接生婆,從這兩點看,她似乎是封閉、凝滯、愚昧的雞頭寨的象征。丙崽娘不明的死去,這與她的來歷不明、山寨的起源不明不謀而合, 她對于生命的漠視, 對生產(chǎn)的不敬重,似乎暗示著雞頭寨慘淡的未來,直到最后,她的尸身被狗吃被螞蟻啃食, 凄慘死去的命運結(jié)局也與最終泯滅的雞頭寨是相互融合的。 象征著孕育非理性生命母體的“丙崽娘”,與象征著民族落后、愚昧的雞頭寨,她們最終泯滅的命運結(jié)局,正是韓少功對民族文化心理深層的劣根進行清理的意圖表現(xiàn), 只有對腐爛的文化土壤進行清理, 才能為民族文化注入新的生命活力。
因此,在《豐乳肥臀》中,莫言用大量的筆墨謳歌贊美了散發(fā)著永恒生命光輝的上官魯氏, 描寫了她在長達九十五年的生命歷程中受盡苦難, 卻始終忍辱負重,養(yǎng)育自己的兒孫的偉大生命歷程,無論事境如何變遷,她都保持著對子孫后代無私的愛與呵護,她實際上就是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的一種隱喻和象征, 她苦難的一生隱喻著中華民族一個世紀的苦難史, 而她身上具備的生生不息的旺盛生命力正象征著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新的動力源泉。
所謂的局部性象征指的是運用表層的具象物來暗示和隱喻抽象道理和哲學觀念, 使得具象物參與著作品深層意蘊的表達。由此看來,在整體性象征統(tǒng)攝之下的 “母親” 的局部性象征在文本中也得以體現(xiàn)。在《爸爸爸》中,作為接生婆的“丙崽娘”用來剪臍帶的剪刀在某種意義上具有延續(xù)無理性生命的局部性象征意味,丙崽的母親用“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3]117的剪刀去為人接生,因此,種族的生命也在這種無理性的狀態(tài)下加以延續(xù)。 “剪刀”在這里就含有著種族無理性生命的象征意味, 既象征著整個山寨的無光未來,同時也是對于整個民族“失智”的暗喻。而在《豐乳肥臀》中,莫言直接用“豐乳”“肥臀”這種富有生殖活力的器官為作品命名,自身就帶有了局部性象征的意義內(nèi)涵,“豐乳”“肥臀”都象征著母親頑強的生命生產(chǎn)活力——“肥臀”象征母親生產(chǎn)的繁衍不息,而“豐乳”則象征綿延不斷的哺育。這種局部性的象征隱喻,正如莫言在《〈豐乳肥臀〉解》中所說的:“我之所以將小說命名為《豐乳肥臀》, 就是為了重新尋找這莊嚴的樸素, 就是為了尋找一下人類的根本。 ”[8]48莫言以母性器官命名,實際上他也是在為民族的壯碩生命力尋求一個根本, 為尋根文學之“根”的找尋提供了一條光明的道路。
韓少功與莫言在進行文學文化溯源活動的過程中,將目光投向了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不同方面,前者重在對落后腐朽文化的反思與清理, 后者則對優(yōu)秀民族文化加以謳歌與繼承, 因此導致二者在母親形象的整體塑造與所選取的局部象征符號有了很大的差異,一個是“破”腐朽,一個是“立”生機,通過分析兩位迥異母親形象的象征內(nèi)涵, 我們可以對作家作品有一個更深層次的認識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