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曼
(贛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西贛州 341000)
所謂挪用演化,在文學(xué)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含義就是沿用或活用前人詩詞名句,在文化詩學(xué)方面打破了文學(xué)前景不同、文學(xué)背景不同、歷史前景不同、歷史背景不同局限性。縱觀宋代詩詞,其挪用演化現(xiàn)象的發(fā)生,也充分體現(xiàn)了宋代文人詞士與前人意識形態(tài)和文本、社會之間的交合和對抗關(guān)系[1]。在挪用演化現(xiàn)象中,升華、遷移、提煉與增擴等,可以體現(xiàn)出宋代文化與前代文化的相同之處,如梳理社會異己因素對官府統(tǒng)治的顛覆和瓦解作用;直引和反用等則可以體現(xiàn)出宋代文人詞士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不同于自身意識形態(tài)的前人思想的同化與認(rèn)可。
“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薄赌鲜贰埲趥鳌?,“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薄翖壖病顿R新郎》,詩中出現(xiàn)的狂字是指憤世嫉俗的狂態(tài),其所說的“古人”也不是一般的古人,而是指像陶淵明一類的人?!翱瘛比巳缢?,雖然特立獨行,豪放激昂,但知音難覓的惆悵憤慨之情仍油然而生。而《南史·張融傳》氣勢則較弱,只是表達了知音難覓的一種惋惜之情。
“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晏殊《清平樂》是對“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薄拮o《題都城南莊》的升華。落日西下,余暉中獨自一人倚靠西樓,遙遠(yuǎn)的群山與窗上簾鉤渾然一體。宛若桃花的人面不知去往了何處,只剩那碧綠江波依舊往東流去。這句以景色描寫為主,時間為“斜陽”,地點為“西樓”,而所寫人物持著“倚”的動作,紅日偏西,余暉斜照在西樓,正巧與樓頭眺望的孤獨人影融為一體,而遠(yuǎn)處的群山高大延綿,惹得愁人難以眺望遠(yuǎn)方,家人音信無法得到,不由得回想往事歷歷在目,更加使人惆悵難遣?!叭嗣娌恢翁?,綠波依舊東流?!笔菍Α叭嗣娌恢翁幦?,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钡呐灿茫瑫r又賦予它新意,使其升華[2]。佳人已經(jīng)不知身在何處,水卻依舊緩緩地向東流去。那無限的相思,也隨著綠水一起悠悠東流。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薄馨顝段骱印そ鹆陸压拧肥菍Α爸烊笜蜻呉安莼?,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薄獎⒂礤a《金陵五題之烏衣巷》的升華。周詞所寫,那酒旗飄揚、鑼鼓喧天的熱鬧景象到底在哪里呢,又該如何去尋找呢? 思來想去,應(yīng)該是那東晉著名的王家和謝家兩家舊時所住之處吧。但物是人非,時來運轉(zhuǎn),燕子無法得出這處于哪代,只能在空中飛舞,或落入尋常百姓家中相互啼語,好似在談?wù)撨@里的盛衰興亡。劉詩所寫,朱雀橋已然逝去當(dāng)年神采,如今只落下片片野草野花,烏衣巷口,落日余暉,將其斷壁殘垣映照得更加凄清蕭瑟。想當(dāng)年,王導(dǎo)、謝安所住之處的燕子,已然飛進尋常百姓家中。劉詩中,烏衣巷口沒了當(dāng)初鼎盛時期的輝煌,在本是人來人往、熱鬧喧嘩、車馬喧囂的景象中,只落得現(xiàn)在一抹斜暉,更凸顯烏衣巷凄涼蕭瑟之景,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寂寥、慘淡之意。將詩人對物是人非、時來運轉(zhuǎn)、盛衰興敗的感慨之情描寫得淋漓盡致。朱雀橋和烏衣巷雖然仍處在這里,但如今野草叢生,夕陽也即將落下,荒涼凄清之景已躍然紙上,殘陽飽含了作者對枯榮興廢敏感之意。后兩句中描寫燕子棲巢的變化,表達作者對世事滄桑、盛衰變化的慨嘆,轉(zhuǎn)折鮮明,極具新意。而周詞,以一個問句開始,然后化用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詩句的意境,用燕子的喃喃相語來表現(xiàn)自己仍然記得當(dāng)年的盛況,表達對盛世的懷念。周詞詞意一波三折,若斷若續(xù),不直接寫歷史事件,也沒有議論,純粹寫景,寓情于景,更為感人。詞的后句點上一個“斜”字,便突出了日薄西山的慘淡情景,是對劉詩意境上的升華[3]。在描寫景物時,詞人角度多變,筆法細(xì)膩,與王安石的《桂枝香》堪稱雙璧。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杜甫《羌村》,唐代詩人杜甫用語簡潔明了,寥寥幾語就將親人許久不見、顛沛流離之后的久別重逢之景描寫得生動形象,既有相見時的驚喜快樂,又有些難以置信,充滿奇幻色彩。作者曾經(jīng)流離在外,對家人思念至極,曾多少次在夢中呼喚家人的名字,想要走到家人身邊,與之團聚,但如今許久未見的家人真走到了自己的身邊,突如其來的久別重逢反而讓詩人覺得這不夠真實,充滿奇幻色彩。夜幕緩緩降臨,昏黃的燈光在灶臺上搖曳生姿,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在朦朧淡雅的燭光下,更讓詩人覺得不現(xiàn)實,宛若夢境。詩人采用最簡單樸素的語言,卻起到一種獨特的作用,將戰(zhàn)爭時代人們所處的環(huán)境、所受的生活之苦一一呈現(xiàn)出來,用一人一家的酸甜苦辣具象化借以表達全天下人的悲苦,這是一種典型性的詩歌描寫手法?!敖裣雁y缸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晏幾道《鷓鴣天》。北宋詞人晏幾道,用短短數(shù)句將自己與一位歌女的久別重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往事歷歷在目,當(dāng)初相處時的美好時光在如今看來那么的不真切,才有了后面:今夜手持銀燈仔細(xì)看著你,還擔(dān)心又是相逢在夢里頭,表現(xiàn)出來的感情細(xì)膩有致,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是對杜詩的遷移。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長恨歌》,天再高,地再大,仍有到達邊際之時,而失去愛情,永失愛人卻是久久不能忘懷,遺憾終身的,這種得到后失去的凄涼悲楚,是無法消失的?!疤煅牡亟怯懈F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晏殊 《玉樓春》,這句宋詩是對上句唐詩的遷移,但又不同于唐詩,作者主要想表達的是多情人為情而苦,愛人仍在世,自己的相思情意綿綿不絕,永不終止,但卻不得團聚,極盡相思之苦,為了適應(yīng)感情變化,作者對唐詩做了相應(yīng)演化[4]。
除此之外,宋代詩詞為了適應(yīng)詩詞情景的變化而改變的現(xiàn)象也十分多。例如,“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秦觀《秋日》,“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薄懹巍队紊轿鞔濉罚扒嗌娇澙@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薄醢彩督稀?,“溪回谷轉(zhuǎn)愁無路,忽有梅花一兩枝。”——楊萬里《晚歸遇雨》等都有異曲同工之妙,表達所處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由一開始孤苦無依,無所改變,到最后的得以逃脫,將絕處逢生之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充滿人生哲理。人生變化無常,生活處處充滿機遇,表現(xiàn)了作者本身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人處在逆境中,更需要充滿希望,不論前行的路有多么艱難,只要心中充滿希望,堅定信念,敢于奮斗,勇往直前,人生就能“絕處逢生”,到達新的高度。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fēng)檣遙度天際。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沼嗯f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薄馨顝段骱印そ鹆陸压拧肥菍Α吧絿蕠茉庠冢贝蚩粘羌拍??;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劉禹錫《金陵五題之石頭城》 的提煉與增擴。江南如此佳麗勝地,不知誰還記得南朝的盛世繁華。群山與江流將故都圍繞起來,秀峰宛若髻對峙立;滔滔江水猛烈地拍打著孤城,往來船帆借助風(fēng)的力量即將駛?cè)胩祀H。斷崖邊,斜倚著一棵老樹;不要發(fā)愁游艇曾經(jīng)拴系在此。林木郁郁蔥蔥,只剩蒼穹余跡,舊時所搭建的營壘,如今已經(jīng)被大霧遮蔽。夜深時分,月光越過女墻,作者傷心一人,向東眺望秦淮河。這是周邦彥的一首懷古詞,作者望著江南佳麗勝地,看著滄海桑田的變化,由興盛到衰退,一種追念古昔、寄慨當(dāng)今之情油然而生,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同時,這首詞也是對劉禹錫《金陵五題》中最著名的《石頭城》中詩句的挪用演化。沿襲《石頭城》的意境,并用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技巧,用平易爽暢的語句,極盡其蒼涼悲壯[5]。這首詞雖然沒有正面描寫過去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但卻通過今昔對比,凸顯詩人面對如此景象的滄桑之感,望著空曠的自然之景,悲壯憤慨之情在作者心中顯現(xiàn)。
“自古帝王州,郁郁蔥蔥佳氣浮。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晉代衣冠成古丘?!薄醢彩赌相l(xiāng)子》是對“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薄畎住兜墙鹆犋P凰臺》的提煉與增擴。這里曾是歷代帝王建都之所,周圍樹木蔥蘢繁茂,山環(huán)水繞,云蒸霞蔚。可是,四百年來的繁華隆盛已像夢一般逝去,使人感嘆。那晉代的帝王將相,早已是一抔黃土,被歷史遺棄。“吳宮花草埋幽徑”被王安石增擴為“自古帝王州,郁郁蔥蔥佳氣浮”,將意境表達得更為清晰,便于讀者理解,選用更具解釋性的語句對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進行挪用演化。與其所表達出來的是同樣的情感,都是昔盛今衰的悵然之情。兩位作者都將自己的理想寄托在過去的時代里,選用詩歌中常用的借景抒情的寫法,借此來表明自己對現(xiàn)實的不滿,同時使詩歌具有一種“高古”的氣象。
“繞水恣行游。上盡層城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王安石《南鄉(xiāng)子》是對“閣中帝子今何在? 檻外長江空自流?!薄醪峨蹰w詩》的提煉與增擴。我盡情地繞著江邊閑行賞游,登高望遠(yuǎn),已經(jīng)上到城樓的最高層還想再上一層樓。往事悠悠,請君莫問——還是趁早回頭,看那直欄橫檻外的長江空自淌流! 前塵如土,隨風(fēng)飄散。作者獨自一人登往高處,眺望遠(yuǎn)方,好似時間定格,沉浸在心中的世界中,久久不能回神。回頭后望,小樓欄桿外的長江水,滔滔不絕,一路向東流去。詞的下闋引用唐代詩人王勃的《滕王閣詩》,借用滕王閣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景,用滕王閣從以前的繁華,到如今的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由此,作者聯(lián)想到了東流之水,就像那無情的時光,一直往前,從未停留,剩下的只是時光長河存在的廢墟。所謂今時不同往日,最終都會歸為虛無,只是時間問題。同時表達了作者自知去日無多,對人生盛衰無常而宇宙永恒的感慨[6]。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薄處椎馈杜R江仙》是對“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薄毯辍洞簹垺返闹币I钜箟艋貥桥_朱門緊鎖,宿酒醒后簾幕重重低垂。去年的春恨涌上心頭時,人在落花紛揚中幽幽獨立,燕子在微風(fēng)細(xì)雨中雙雙翱飛。雖然引用翁宏的詩句,但卻比翁宏詩句用意更加深刻。古人常用“雙燕”反襯行文中人物的孤寂之感,同時,在《臨江仙》中“落花”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傷春之感,“燕雙飛”則寓意繾綣之情?!拔⒂辍北臼菢O其清美的景色,表現(xiàn)出嫻靜淡雅的氛圍,但是在《臨江仙》中,卻象征著芳春過盡,傷逝之情油然而生。燕子雙飛,反襯愁人獨立,燕子都有同伴相隨,自己卻孤獨一人,無所陪同,極盡孤獨落寞之情,因而引起了綿長的春恨,以至在夢后酒醒時回憶起來,仍令人惆悵不已。這種韻外之致,蕩氣回腸,令人流連忘返?!奥浠ā倍?,妙手天成,構(gòu)成一個凄艷絕倫的意境。
“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新聲含盡古今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秦觀《臨江仙》是對“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錢起《省試湘靈鼓瑟》的直引。獨自倚在高高的桅桿上,心中油然升起無限憂思,遠(yuǎn)處傳來陣陣凄清的瑟聲,好似在低低訴說著千古幽情。一曲結(jié)束了卻始終見不到鼓瑟之人,江上青峰更顯孤俊聳立?!斑b聞妃瑟泠泠”,進一步描寫對瑟聲的感受,湘妃的瑟聲是清冷哀怨的,她們思念著舜帝,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與之見面,這是所有有情之人的心聲,既包括湘妃的思念,也包含了詞人的幽怨與憤慨?!扒K人不見”,作者聽完曲子,抬頭尋找湘妃,她卻早已消失不見,蹤影難覓,滿眼望去,只剩江岸對面的群山巍然屹立,借用山峰的穹勁有力,凸顯了詞人堅韌不屈的優(yōu)秀品格。詞的結(jié)尾直接引用了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直接引用卻不顯突兀,更是自然妥帖,仿佛是詞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不僅寫出了曲終之后更深一層的寂寥和悵惘,同時也透露出了詞人高潔清冷、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質(zhì)[7]。這首詞的主要基調(diào)雖是感傷,但在感傷中仍不缺倔強與憤慨。盡管偏于幽冷,卻沒有顯得氣格羸弱。同時全篇滲透楚騷的情韻,這在秦觀的所有詞中也是一個特例。
“一鳥不啼山更幽”——王安石《鐘山即事》是對“鳥鳴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的反用。反用這類挪用演化現(xiàn)象較為特殊,“鳥鳴山更幽”,如果鳥類能夠在山中鳴叫,則證明山中是格外寂靜,無人打擾,鳥類才敢在山中盡情高歌。而王安石則反用其詩句,利用人的逆向思維解析這句詩,將其改編成“一鳥不啼山更幽”,利用外界環(huán)境的描寫,將寂靜之感達到極致,幽靈的山林中沒有鳥的鳴叫所體現(xiàn)出的幽靈之意與有鳥鳴叫所體現(xiàn)出的悠悠寂靜之感有異曲同工之妙,都給人一種寂靜雅然之感。“鳥鳴山更幽”,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山林雖然寂靜,但卻散發(fā)著勃勃生機,春意盎然。而王安石的作品看似表露詩人心中的一種閑適自得,然而細(xì)細(xì)品味則不難體會出字里行間蘊含著的孤獨、寂寞和政治上的失意。借景抒情,借用悠然寂靜、春意盎然之景,反面烘托作者自身不得意之情。山林的幽靜,說的更是一種死寂,與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落寞之感形成一種統(tǒng)一。
宋代詩詞相較于唐代詩歌更加具慷慨之情,更多反映現(xiàn)實,富有哲理,含蓄蘊藉,通俗淺近,平易質(zhì)樸,畫意濃郁,詩情醇厚。其對唐代詩歌的挪用演化現(xiàn)象,導(dǎo)致宋代詩詞具有唐代詩歌的特點,但卻不同于唐代詩歌,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同時,又極具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唐代處于盛世發(fā)展時期,其詩歌大多贊美當(dāng)時的盛況,極盡安康之意。而宋代由于長期處于社會動蕩不安時期,詞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大多是憤憤不平、顛沛流離,以及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對于宋代詩詞中挪用演化現(xiàn)象,有一種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的感覺,極盡冰水之妙,不僅不顯得突兀,還極其貼合詩詞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意境,仿佛就是詞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