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的詩學(xué)象似性研究
——以許氏譯本為例

翁靜琳

（中南民族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00）

許淵沖的《詩經(jīng)》翻譯不僅實現(xiàn)忠實、達意、傳情的效果，更是把雅、美奉為至上目標。他的《詩經(jīng)》英譯本處處體現(xiàn)三美，充分展示出中國古典詩詞的魅力。中國古典詩詞的文化魅力在于它的語言美，而許氏譯本把其語言美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品讀其佳作后，讀者便會獲得欣賞與審美的提升。詩學(xué)象似性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象似性，它是一種審美象似性，它不是形式與意義之間的機械性再現(xiàn)，而是更注重語言符號給人以情感反響和審美感受[1]。所以，詩學(xué)象似性充分體現(xiàn)在許氏《詩經(jīng)》英譯本中。

1 詩學(xué)象似性與許淵沖的譯詩“三美”論

1.1 詩學(xué)象似性的內(nèi)涵

“詩學(xué)象似性” 最早是由美國學(xué)者瑪格麗特·弗里曼（Margaret H.Freeman）（2009）提出的。她認為，詩學(xué)象似性是文學(xué)中的象似性，側(cè)重的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形與意的相似”，而是“思想和情感的象似性”，也即通過文學(xué)作品中完整的符號表征，構(gòu)建生活幻象，引發(fā)讀者審美體驗[2]。她還認為詩學(xué)象似性是一種審美象似性，它是“動機、成分相似和摹仿”三者的整合[3]。

我國學(xué)者熊沐清（2012）在弗里曼的基礎(chǔ)上重新定義詩學(xué)象似性：“‘詩學(xué)象似性’是文學(xué)文本的一種美學(xué)特質(zhì)，它來自文學(xué)文本中形式、意義、情感和審美效果之間建立在相似關(guān)系基礎(chǔ)上的融合，最終以符號形式反映現(xiàn)實世界與作者—讀者觀念世界的照應(yīng)性相似或關(guān)聯(lián)?！盵4]

詩學(xué)象似性，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象似性，更常被用于分析文學(xué)文本中的語言。它關(guān)注的是文本形式、意義、情感和審美之間的融合性。傳統(tǒng)象似性里的分類主要包括語音象似、語相象似和隱喻象似。該文參照熊沐清對詩學(xué)象似性的分類，將其二者融合，并將詩學(xué)象似性分為音韻象似、語相象似和隱喻象似。

1.2 許淵沖的譯詩“三美”論

許淵沖教授提出音美、形美、意美的“三美論”是著名的翻譯理論。它是詩歌翻譯的最佳指導(dǎo)原則，也是詩歌翻譯的最高境界[5]。“三美論”具體含義即：譯詩要和原詩一樣能感動讀者的心，這是意美；要和原詩一樣有悅耳的韻律，這是音美；還要盡可能保持原詩的形式（如長短、對仗等），這是形美[6]。

詩歌翻譯比起一般文本翻譯而言，具有更大的難度。一篇好的詩歌譯文應(yīng)當要使英文讀者在閱讀時能夠在聽覺、視覺和心靈上都能獲得美的享受[7]。

2 《詩經(jīng)》英譯中的音韻象似性與音美

音韻象似性(prosodic iconicity) 指文學(xué)文本尤其是詩歌文本中由重讀、韻律、節(jié)奏等語言手段所體現(xiàn)的象似性，包括聽覺象似性(auditory iconicity) 、聲音象征(sound symbolism)和節(jié)奏象似性(rhythmic iconicity) 三大類。[8]弗里曼認為，詩歌的音韻特征可再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中的聲音，也反映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而許淵沖的《詩經(jīng)》譯文最為注重韻律之美。他在翻譯《詩經(jīng)》時，多次使用音美原則，將原詩歌的韻律節(jié)奏美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使人閱讀時有一唱三嘆之感，倍感樂趣。這便是音韻象似與聽覺美產(chǎn)生的效果。

2.1 擬聲詞

擬聲詞（onomatopeia）是聽覺象似性最突出的代表。它指的是音與義的基本吻合，詞的音是對自然聲音的直接模擬。擬聲詞也是增加文本中聲音美學(xué)效果的常用手段。試看許淵沖《詩經(jīng)》英譯本中《關(guān)雎》的節(jié)選：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By riverside a pair,

of turtledoves are cooing;

There is a maiden fair,

whom a young man is wooing.

《關(guān)雎》是《詩經(jīng)》里的第一首情詩，堪稱千古絕唱。原文所節(jié)選的是詩歌的第一節(jié)，此處的“關(guān)關(guān)”是擬聲詞，指的是鳥鳴聲。譯本中許淵沖用“cooing”譯擬聲詞“關(guān)關(guān)”，頗具匠心，此讀音象似于水鳥的咕叫聲，盡顯雌雄水鳥在相互調(diào)情而鳴叫的歡快活潑感。詩歌譯文同樣未言事而先有聲且先有情，將雎鳩恩愛時的陣陣鳴叫勾起一個純情小伙對自己心上人無限思慕的故事娓娓道來。男子日夜思念，終成癡想，一個不經(jīng)意間的聲音也能讓他生情。詩歌表達了人們對美好愛情的大膽追求。而且，“cooing” 也與“wooing”完美押尾韻，讀起來朗朗上口，這也正是許淵沖三美中的“音美”原則。

2.2 聲音象征

聲音象征（sound symbolism）指的是語言中的音與義不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但語音卻能讓人引發(fā)某種象征性的聯(lián)想現(xiàn)象。在聲音象征方面，同音重復(fù)現(xiàn)象較為突出。試看許淵沖《詩經(jīng)》英譯本中《靜女》的節(jié)選：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The maiden fair and mute,

Gives me a grass-made lute.

The lute makes rosy light,

And brings me high delight.

《靜女》這首詩歌描寫的是一位男子與自己心愛的女子約會的場景。原詩雖短，但格調(diào)歡快，每句押尾韻，讀起來朗朗上口。原文所節(jié)選的是詩歌的第二節(jié)，寫的是癡情小伙在等待自己美人時的回憶。許淵沖在譯文中選用“mute”和“l(fā)ute”這兩個詞匯，達到重復(fù)使用/ju:t/音的效果。/ju:t/讀音輕柔且和諧悅耳，傳達出柔和細膩之感，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美好的東西。而/a?t/含開音，在“l(fā)ight”和“delight”詞匯中重復(fù)出現(xiàn)，充分展現(xiàn)了癡情小伙對心上人的愛慕至深。此外，譯文中/m/音聽起來輕柔舒緩，許淵沖用此形容美人非常妥帖恰當。由此看來，許淵沖在譯文中一方面以此切合“音美”原則；另一方面以音傳情達意：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一位滿腔真情的小伙，小伙對自己心上人的濃濃愛意都在這首優(yōu)美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2.3 押韻

押韻（rhyming）是節(jié)奏象似性的實現(xiàn)手段之一。它指的是在詩歌中將韻部互相諧音的文字放在固定位置上，使得詩文讀起來順口悅耳。試看許淵沖《詩經(jīng)》英譯本中《碩人》的節(jié)選：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Like lard congealed her skin is tender，

Her fingers like soft blades of reed,

Like larva white her neck is slender，

Her teeth like rows of melon-seed，

Her forehead like a dragonfly’s,

Her arched brows curved like a bow,

Ah! Dark on white her speaking eyes，

Her cheeks with smiles and dimples glow.

《碩人》 這首詩歌描寫的是齊女莊姜出嫁衛(wèi)莊公，贊美她的美麗、尊貴和幸福。原文所節(jié)選的是詩歌的第二節(jié)，這里多處押尾韻，讀起來酣暢淋漓。且原詩細膩的刻畫、形象生動的比喻，在人物描寫上達到較高水平。而讀許淵沖譯文中的“tender”和“slender”，“reed”和“seed”，“dragonfly's”和“eyes”，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音美”原則，甚至譯文的押韻程度還超越了原詩，形成ababcdcd 的韻腳模式，在強化詩歌的節(jié)奏美和韻律美的同時，將一位美人寫得神采晃漾，容姿妙曼嬌媚，真是呼之欲出。莊姜艷麗絕倫，她的手、膚、頸、牙、額、眉、目等一切都毫無缺憾。許淵沖或想借此譯文表達，此乃中國古典美人之曼妙音容，怎能不備受世人推崇和青睞。

3 《詩經(jīng)》英譯中的語相象似性與形美

除了音韻象似外，詩學(xué)象似原則中的語相象似也充分體現(xiàn)在許淵沖的《詩經(jīng)》英譯本中，且語相象似往往能夠產(chǎn)生視覺上的美感。詩人在詩歌中使用語相象似，或想借此表達出自己獨特的情感，因此詩歌承載著詩人的意圖，而語相象似又主要體現(xiàn)在詞形象似和句式象似上。所以，語相象似與“三美論”中的形美相互照應(yīng)，可以在許淵沖《詩經(jīng)》的譯本中根據(jù)語相象似可追尋到形美的蹤影。

3.1 詞形象似與形美

在詩學(xué)象似性中，詞形象似性主要體現(xiàn)在字符層面，如大小寫、拆隔、斜體、加粗、下劃等。試看許淵沖《詩經(jīng)》英譯本中《子衿》的節(jié)選：

親親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

Student with collar blue,How much I long for you!

Though to see you l am not free,O why don't you send word to me?

Scholars with belt-stone blue,How long I think of you!

Though to see you I am not free,O why don't you come to see me?

這首詩歌選自詩經(jīng)《子衿》中的第一、二節(jié)。此詩寫的是單相思，描寫一個女子站在城樓上等待她的心上人時，心情急切且焦躁，內(nèi)心別無所求只盼望著戀人的到來，然而卻始終等不到戀人的身影的故事。原詩歌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表達女子的情感。而許淵沖在譯文中巧妙地使用了字母“O”，并將其位于句首，位置突出。字母“O”形同“人心之狀”，用此詞形象似直指女子那顆苦苦思念戀人的心，把一個每時每刻都在思念戀人的癡情少女形象躍然紙上。且句首字母“O”的對稱奪人眼球，又為詩歌譯文增添幾分形式上的姿色美。

3.2 句式象似與形美

語相象似中的句式象似主要體現(xiàn)在句子的省略、倒裝、對稱、對偶等方面。文本句子在使用這些句式手法后呈現(xiàn)出的物理形式、意義、意圖、情感和效果之間有著摹寫性的關(guān)聯(lián)。試看許淵沖《詩經(jīng)》英譯本中《采葛》的節(jié)選：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To gather vine goes she.

I miss her whom I cannot see.

One day seems longer than months three.

To gather reed goes she.

I miss her whom I cannot see.

One day seems long as seasons three.

To gather herbs goes she.

I miss her whom I cannot see.

One day seems longer than years three.

《采葛》是一首熱戀中的男子為思慕姑娘唱的戀詩歌。詩歌里沒有愛的囈語，只是表達了詩人思念的情緒，但卻能喚起讀者的感情共鳴。男子對那個勞動的姑娘是這樣的熱戀著，一天不見她就像三月、三季、三年不見。而許淵沖譯文中，為了表達出熱戀中的情人的相思之苦及想念之深，巧妙地使用倒裝句式，把三個“To-”結(jié)構(gòu)置于詩行行首。大寫“To”以及將“goes”后的賓語前置，這樣的句式處理更強調(diào)男子心中思念情人去往的地方：情人不在自己的身邊，而男子此刻萬分思念她，心早已飛到遠處，在急切呼喚遠方的情人。這里的句式象似把原詩想要表達情人之間濃烈的愛情和痛苦的相思之情充分地展現(xiàn)出來。且許淵沖在譯文中使用倒裝句式使譯文達到了絕佳的形美效果，更奪人眼球。

4 《詩經(jīng)》英譯中的隱喻象似性與意美

隱喻象似性指的是通過隱喻的手法達到符號與對象之間的象似。文本中所使用的隱喻象似有時也能幫讀者捕捉到原文意境的神韻之美，營造出意與境、情與景、心與物交融契合的審美境界。在許淵沖的《詩經(jīng)》譯文里處處都體現(xiàn)語言上的隱喻之美，詩歌采用隱喻的修辭手法使行文與所抒發(fā)的思想感情相互融合，讓人達到思想上的共鳴。而隱喻象似又正好照應(yīng)許淵沖譯詩“三美論”中的意境之美。試看許淵沖《詩經(jīng)》英譯本中《何人斯》的節(jié)選：

彼何人斯，其為飄風。胡不自北？ 胡不自南？ 胡逝我梁？ 絺攪我心。

Who’s the man coming forth,

Like a whirlwind which roars?

Why does he not go north,

Nor to the southern shores?

Why comes he near my dam,

And disturbs what I am?

這是首棄婦詩。曾經(jīng)，詩歌中的女子與丈夫愛意濃濃，但如今，她的丈夫卻無情拋棄了她。粗暴取代了溫柔，熱戀化作了冷漠。他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飄忽不定，讓女子心神不定。他出現(xiàn)過，給女子帶來歡樂；可出現(xiàn)過后又離開，給女子留下失望。因此，詩中女子對“彼人”的飄忽身影展開想象，比作一團散亂入侵的暴風。而許淵沖在譯文中也使用了隱喻象似，完美展現(xiàn)出狂風飄忽變幻的畫面，讓女子抓不住方向，字里行間流露出女子神思恍惚的疑惑、驚懼、失望和憤怒。一切景語皆情語。陣陣狂風像猛虎一樣大作蕭殺，昏暗籠罩著大地。詩歌通過營造疾風畫面，寄情于景，給予讀者一種毛骨悚然之感。呼嘯聲振聾發(fā)聵，讓讀者情不自禁譴責起詩中變了心的丈夫而同情這位棄婦。悲傷而又氣憤的情感與惡劣的環(huán)境相互交織，完美契合詩歌的主題：棄婦詩。許淵沖在譯文中把原詩的意境構(gòu)造得栩栩如生，情景交融，境象統(tǒng)一，揭露出負心漢反復(fù)無常的丑惡嘴臉。

5 結(jié)語

詩學(xué)象似性有助于幫助創(chuàng)作者融合文本中的形式、意義、情感與審美。它能使作品具有語言本身難以企及的效果[9]。通過以上原文與譯文的細致賞析，不難發(fā)現(xiàn)許淵沖的《詩經(jīng)》英譯本在詩學(xué)象似的解讀下極具魅力。其譯本中展現(xiàn)出的音美、形美和意美為詩歌注入了靈魂，在給予讀者視覺和聽覺盛宴的同時，扣人心弦，引發(fā)讀者情感上的共鳴。因此，詩學(xué)象似不僅是詩歌的創(chuàng)作原則，譯者在翻譯佳作時，也應(yīng)該遵照詩學(xué)象似的原則。在詩歌翻譯的過程中，譯者要借助各種手法，將詩歌的形式、意義、情感和審美融合一體，讓讀者在閱讀譯文時不僅能獲得美學(xué)體驗，還能得到情感共鳴。此乃詩學(xué)象似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