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偉
(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 北京 100024)
截至2020年,我國女性農民工(也稱“流動女工”)數量已占到農民工總數的34.8%,約為9939萬人。[1]同男性農民工一樣,她們在工作生活中面臨著城市融入進程緩慢、“留不下也回不去”、工資保險難以保障等困境。與此同時,養(yǎng)育子女、就業(yè)歧視、性騷擾等不平等現象也是現實存在的生活難題。
必須承認,女性農民工已然成為“弱勢群體中的弱勢群體”,其相關問題十分值得學界的重視與探討。而傳播議題的研究正是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分支,有助于從媒介與社會的角度探析該群體在社會結構中面對的困境及出路。
在中國知網通過高級檢索功能鍵入主題“女性農民工/流動女工”和主題“媒介/媒體/傳播”,排除無關研究后,篩選出26篇針對女性農民工與傳播的議題研究。
整合顯示,國內這一領域的研究具體包含媒介使用與接觸、媒介影響、媒介賦權、媒介形象這四個主要議題,最早始于2008年。其中,關于女性農民工的媒介形象研究、媒介使用與接觸研究出現時間最早,數量上來看也最受學者青睞,各自都有10篇研究。而關于媒介影響、媒介賦權的研究則較少,各自只有5篇、3篇,最早分別出現在2010年、2016年。
此外,許同暉(2019)、張靈敏(2013)的研究則以文獻綜述為主要展開形式。前者描述了我國流動人口的社交媒體使用圖景,聚焦其社交媒體使用的基本情況、身份認同、賦權與維權、媒介形象與媒介素養(yǎng)、政治參與等問題。[2]后者則清晰地指出了女性農民工傳播研究的四個主題及方向:關于媒介接觸和影響的受眾研究、關于信息需求滿足與使用障礙的使用者研究、關于媒介形象呈現的“他者”研究、關于媒介賦權的行動主體研究。[3]本次,筆者將在張靈敏的框架基礎上稍作修改,以盡量避免主題間的重疊,并補充2013年之后的文獻,對2008-2020年之間關于女性農民工的傳播研究展開綜述。
作為媒介使用與接觸研究最基礎與核心的問題,大部分學者都探索了女性農民工的媒介使用特點。張婧、歐勤揚(2009)最早從事相關研究,他們對成都餐飲業(yè)流動女工的問卷調查顯示,電視是這一群體最熱衷的媒介;社會新聞、娛樂八卦是其最主要的接觸內容。[4]之后的研究也都基本印證了這一結論。而隨著智能手機與移動互聯網的普及,有學者逐漸將研究視角轉向了社交媒體的使用上。李智、楊子(2015)的調查發(fā)現,北京市女性農民工已較為廣泛地使用社交媒體來滿足自己的聯絡溝通、獲取新聞、娛樂等需要。從未來的需求上看,他們對社交媒體最普遍的期待在于提供學習、工作方面的信息。[5]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研究的深化,簡單地描述女性農民工的媒介接觸情況已難帶來新的洞見,學界出現了新的研究議題:流動女工如何通過媒介獲取有關自身權益的信息?張蓓(2014)對南京市流動女工的研究表明,這一群體媒介求助意愿較低,教育程度、自我媒介形象認同度均與媒介求助意愿呈正相關。[6]武文(2020)則利用滾雪球抽樣的方法與15位女性農民工進行深度訪談,發(fā)現她們對健康信息不太關注,且偏好接觸治療、癥狀判斷信息,疾病預防信息的接觸則處于缺位狀態(tài)。另一方面,對專業(yè)知識的不理解,高昂的就診費用,就醫(yī)帶來的工作風險,害怕、無奈與擔心的心態(tài)都使得她們在接觸健康信息時保持著一種“回避”的姿態(tài)。[7]
由此可以發(fā)現,女性農民工較少主動接觸或搜索到與自己權益相關的信息,這在反映出這一群體媒介素養(yǎng)有待提高的同時,也提醒相關工作者在健康傳播、政策傳播等過程中要更具針對性,提高傳播效果。
流動女工的自我表達是另一個媒介使用議題,“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時代,這一群體的生活現狀也在新媒體平臺上得到更為真實的展現。但在這一方面,迄今并沒有太多研究成果,僅有李艷、白杰(2015)對四個女性農民工活躍微博賬號展開的內容分析研究。他們發(fā)現,這些賬號的內容大多由活動公告及紀實、實事關注、組織發(fā)展情況、與粉絲的互動、生活雜記構成,發(fā)揮著組織群體內部活動、代表群體發(fā)聲的功能。但問題在于,這一類賬戶普遍缺乏良好的運營,暫未形成廣泛的社會關注。[8]
在媒介對女性農民工的影響方面,學界并沒有過多的成果,但僅有的研究卻聚焦了教育觀、消費觀、健康傳播等多個方向,十分值得借鑒與學習。
教育觀方面,張蓓(2010)發(fā)現,大眾傳媒在向女性農民工傳遞時事類教育知識信息上具有很大的作用,但很難根本改變這一群體的教育觀。[9]
消費觀上,通過對35名流動女工的深度訪談、參與式觀察,鄭欣、張春琳(2014)發(fā)現,在大眾傳媒所參與構建的消費主義文化影響下,這一群體的消費觀念發(fā)生較大的變化:她們樂于在自己的經濟條件允許的范圍內購置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城市人”的物品,如衣服、化妝品,這與她們通過大眾傳媒所形成的對于城市生活的想象是相契合的。令人驚喜的是,這種想象蔓延到了文化、婚戀等其他方面。她們敢于爭取自由戀愛、自主婚戀,強調自己的獨立性,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傳統(tǒng)父權社會下女性對男性的依附狀態(tài)。[10]
政策與健康傳播的效果研究方面,曹昂(2017)在社會性別理論的視角下對相關草根NGO展開分析,發(fā)現其健康話語的建構一定程度上幫助女性農民工實現了性健康知識的“破忌”。[11]鄭子涵(2017)則發(fā)現,文化程度及新媒體使用行為都影響了流動女工對孕產期勞動權益的知曉度。與此同時,傳播主體缺位、傳播渠道失效等都使得此類公共政策的傳播沒有取得很好的效果。[12]這些研究結論對相關工作者而言十分具備啟發(fā)性。
女性農民工不僅是媒介使用的主體,也通過具體的使用行為改善了自身的生活狀況,將媒介用作一種實際的工具,實現了自己的權利。需要強調的是,相比于前文所提到的媒介使用與影響,在媒介賦權這一部分研究中,更加突出這一群體的主觀能動性,即她們在具體行為中具備改變生活現狀的意圖和目的。
對女性農民工的媒介賦權研究較多地關注在其職業(yè)發(fā)展上。孫瓊如、侯志陽(2016)采用判斷抽樣與滾雪球抽樣的方法與20位新生代女性農民工進行深度訪談,將其媒介使用過程中的賦權表現大致概括為:為職業(yè)發(fā)展做好身心準備,獲取就業(yè)信息,實現職業(yè)流動,實現工作與家庭的平衡,建立或擴展社會關系網絡,學習知識與技能等。[13]何軍、黃昊舒(2018)的實證研究則發(fā)現,新媒體的使用改變了農民工社會資本的異質性,會影響到其工作匹配結果。具體來看,社交媒體使用時間與App下載種類數量及女性農民工的工作匹配之間呈現倒U形的影響關系。[14]
可以看出,媒介的使用在女性農民工的職業(yè)發(fā)展上大多呈現出積極作用。職業(yè)發(fā)展之外,實現自我認同或是媒介賦予這一群體的另一“權利”。艾雪(2017)對女性農民工自我呈現的研究發(fā)現,她們通過學習城市人的興趣技能、投入學業(yè)學習等方式爭取身體資本與文化資本,改變自己“土”的特點,從而促進自我探尋與身份認同。[15]
在搜集到的10篇關于女性農民工的媒介形象論文中,無論是當時當刻的截面研究,抑或是探索該群體媒介形象變化的歷時研究均有涉及。
最早的一篇成果來自于馬道軍(2008),他借女性農民工的相關報道指出了媒體的納西斯情節(jié),明確了媒體對流動女工報道中存在著領域局限,負面報道多,過分煽情、獵奇等問題。[16]但其更像是一則評論或批評,缺乏實證色彩。后人的研究則采用了更加科學的方法。如張折合(2019)對《南方日報》923期報紙展開內容分析,以探析女性農民工媒介形象的流變。他發(fā)現,2013年后相關報道在數量上急劇減少,同時存在女民工話語權低、報道深度不夠、用詞不嚴謹等問題。[17]
綜合來看,對多家媒體的報道展開對比分析和框架理論的運用是這一類研究的典型特征。例如鄧倩、羅敏(2020)對《南方日報》《南方都市報》《南京日報》《揚子晚報》的相關報道展開研究,發(fā)現這其中,流動女工最多以“受苦受難者”形象出現,尤以商業(yè)報紙為甚。從新聞框架和立場來看,首先,“暴露問題框架”和“農民工本位”的報道最多,其次便是“社會關懷框架”與“政府本位”。值得注意的是,黨政機關報往往采用后者框架,都市報則偏愛前者,兩類報紙存在較大差異。[18]
在這些研究中,有兩篇特別值得注意。郭霞(2010)對594份相關網絡報道的研究,作為為數不多的聯系新媒體形態(tài)展開的女性農民工媒介形象分析,它洞見性地解釋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網絡媒介從業(yè)者認知形態(tài)、媒介話語權的不平等等因素對于流動女工媒介“污名化”的影響。[19]在眾多學者從專業(yè)人員的媒體產品生產角度研究流動女工的媒介形象時,艾雪(2017)將視角聚焦于這一群體的自我呈現。她發(fā)現,隨著這一群體在城市中的生活階段變化,其身份認同會在困惑與接受之間有所反復。[15]
在中國知網鍵入“女性農民工”進行檢索,共能搜索出993篇文獻;鍵入主題“農民工”和主題“傳播”進行搜索,共有1061條結果。這些數據都能體現出在女性農民工的傳播研究方面,26這個數字是多么微不足道。盡管我們可以發(fā)現2017年以來,每年都有不止一篇相關研究文獻,相較于之前有了一定進步,但不可否認,整體上,學界對這一宏觀的研究議題仍然欠缺關注。
關于女性農民工的傳播研究大多具備實證色彩,內容分析、深入訪談等方法被屢屢使用,框架理論、社會性別理論等視野也提供了足夠的理論支撐,這些都是相關研究的亮點所在。但不足在于,多數研究僅停留于對現象的描述,缺乏進一步的解釋與論證。
如杜依春(2013)提到女性農民工的媒介形象較為消極,“媒介的行業(yè)程序和慣例難以避免在新生代女性農民工問題上缺乏深度的調查和思考”[20],卻沒有具體解釋這樣的“慣例”是什么,不易于理解。再如前文提及的鄧倩、羅敏(2020)的研究,通過其調查數據,很容易觀察到黨政機關報和都市報的巨大差異,若結合各類媒體的生產流程、生產機制加以探討,或將從根本結構上為女性農民工媒介形象的“污名化”提供一條出路,成為十分精彩的討論,但可惜僅停留在了描述層面。
整體來看,女性農民工的傳播研究同質化較為嚴重。例如,在媒介形象方面,幾乎所有研究都會得出“負面形象多”“媒介話語權弱”等等結論,卻鮮有學者從時間維度分析,為什么從2008年到2020年,這一群體的媒介形象“污名化”仍然沒有得到好轉。再如,張蓓(2010)、劉鴻英(2010)的研究完全使用了同一套調查數據,在電視媒介接觸內容方面的結論更是完全一致。后者的研究名為《大眾傳播對女性農民工的影響》,可通篇都在描述其媒介使用與接觸情況,略微談到了媒介形象,對媒介影響卻很少涉及。[21]
另一明顯的表征在于,雖然新媒體已經十分深刻地影響了人們的生活,但在媒介形象方面,直到2020年,大量研究仍局限于對報紙的分析,僅有郭霞(2010)的研究聚焦于網絡報道。若能有更多研究聚焦更為商業(yè)化的新媒體平臺,結合自媒體的發(fā)展、算法新聞對新聞業(yè)生產與分發(fā)帶來新的挑戰(zhàn)等背景,或能有更驚喜的發(fā)現。
整體來看,大多數研究均將視角投射在整個女性農民工群體,其討論也十分籠統(tǒng)而缺乏具體的切入點。僅有少數幾篇研究聚焦于新生代女性農民工、健康傳播、自我表達等具體的研究問題。另一個必須注意的問題是,女性農民工之所以能成為一個重要的研究群體,是因為其承載著更多的不公、面對更多的困難。而這些,往往都是傳統(tǒng)社會性別結構帶來的結果。因而在研究中,我們應更好地結合性別視角,而現實中,大量研究卻缺乏了這一個關鍵性解讀角度?!叭鮿葜械娜鮿荨?,這樣的人文關懷不該僅僅停留在研究背景中。
對于女性農民工的傳播研究涉及議題較為廣泛,實證色彩濃厚,科學性強,結論上亦具備一定洞見性。但不可否認的是,仍然存在不少問題亟待后人探索。例如,新媒體技術的發(fā)展與普及如何影響著女性農民工社群的形成與表達?在算法日益影響新聞生產環(huán)境的現實語境下,女性農民工的相關新聞報道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在大量學者將目光投射在新生代女性農民工時,中老年女性農民工群體在媒介使用與賦權上又有著什么樣的特殊困境……女性農民工的傳播研究,還有很多路可以走、值得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