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憶
(廣東培正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830)
作為中國古典戲曲的代表作之一,王實甫的《西廂記》已經被翻譯成多種外文,在世界范圍內獲得了人們的關注與喜愛。然而《西廂記》中那些富有中國式戲劇特色的語言,尤其是精煉典雅的唱詞,卻因與外文的語言差異,讓許多譯者選擇將唱詞譯成散體,最終失去了原文的精髓。直到許淵沖在意識形態(tài)和主流詩學等因素的影響下,用富有韻律和節(jié)奏的唱詞和生動形象的說白譯完了全本《西廂記》,讓西方讀者耳目一新,使許譯《西廂記》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外譯的代表作之一。
20 世紀70 年代,在文學翻譯研究領域出現了一種“文化轉向”的趨勢。譯者們開始把研究重點轉向文本背后的政治、經濟、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更深層次的內容,不僅擴展了翻譯研究領域,也促使許多新的研究方法、思潮和流派出現,以特奧·赫曼斯和安德烈·勒菲弗爾等人為代表的“操縱學派”就是其中之一。
1985 年,赫曼斯的《文學的操縱:文學翻譯研究》出版,他首先將操縱理論運用于翻譯研究,提出“所有的翻譯都意味著為了某種目的對原文本進行的某種程度上的操縱”[1],奠定了操縱理論的基礎。之后,勒菲弗爾也開始思考和研究“操縱”在文學翻譯中的作用。20 世紀90 年代,勒菲弗爾和蘇珊·巴斯奈特在兩人合編的《翻譯、歷史與文化:研究資料集》中明確提出了“文化轉向”的概念。認為文學翻譯不能局限于對文本的淺層研究,而是要去“研究翻譯過程中復雜的文本操控是如何發(fā)生的。”[2]這本論文集不僅成為“操縱學派”誕生的宣言,也讓勒菲弗爾的改寫理論在翻譯領域產生廣泛影響。
隨著研究的深入,勒菲弗爾在實踐中逐漸整理出了自己的“改寫理論”,其主要思想和觀點集中體現在《翻譯、改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操縱》一書中。勒菲弗爾明確提出,翻譯就是對原語文本進行改寫,且翻譯“不是在真空中進行的”[3]。因此,當譯者在面對不同文化語境中產生的語言、文字時,不必完全站在客觀、中立的角度上,可以根據個人的翻譯目的和主張進行文本選擇和譯介。這一觀點的提出,讓翻譯不再是單純、枯燥的工作,而是一種充滿主觀能動性的藝術活動。勒菲弗爾還重點論述了操縱翻譯的兩種要素,一是被“贊助力量”控制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社會觀念的集合,意識形態(tài)會隨著政治、經濟的變化而變化,不同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也呈現出不同的特征,對人的思想意識以及社會活動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勒菲弗爾認為,面對在不同意識形態(tài)下誕生的原文本和目標文本,譯者“要么服務于這一意識形態(tài),要么反對這一意識形態(tài)?!盵4]受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譯者不可能完全客觀地對翻譯對象進行翻譯。二是受“專業(yè)人士”影響的主流詩學。勒菲弗爾認為,文學方法和文學的作用是構成主流詩學的兩個重要因素。其中“文學方法是目標文學的派別、主題、原型以及象征等的總和,文學的作用則是指文學與當前社會制度的關系?!盵5]譯者在翻譯時,必然會受到原文和目標文所處時代主流詩學的影響,并據此選擇目標文學的題材、風格、字詞、句式和翻譯策略等,從而翻譯出便于目標受眾接受的作品。勒菲弗爾的改寫理論顛覆了此前翻譯研究領域對原文的重視,促使譯者將視角投向影響翻譯的深層次因素。
1992 年,許淵沖翻譯的《西廂記》出版,內容雖然只有四折十六出,但精妙的翻譯讓西方讀者領略到中國戲曲作品的古典韻味。1997 年,《西廂記》全本正式出版,再度引發(fā)西方讀者的強烈反響和高度評價。許淵沖遵循自己“文學翻譯等于創(chuàng)作”的觀點,在“形意合一”和“三美論”等翻譯理論的指導下,對原文進行了符合意識形態(tài)和主流詩學的改寫。
1.意識形態(tài)對《西廂記》改寫的影響。許淵沖生于1921 年,成長于一個對美和藝術都極有追求的家庭中。許淵沖父親酷愛閱讀,從小就對文學作品耳濡目染。讓許淵沖先生堅定從事翻譯工作的契機則是因為表叔熊式一。熊式一先生是我國著名的翻譯家,以翻譯中外經典戲劇著稱,由他翻譯的劇作《王寶釧》在歐美等國上演后引起巨大轟動。出于對表叔熊式一的敬仰以及對其翻譯成就的敬佩,許淵沖堅定了學習英語和從事翻譯的決心。
西南聯大的學習生涯也對許淵沖從事翻譯工作產生了影響。1938 年,許淵沖考入西南聯大,跟隨吳宓、錢鐘書等名師學習翻譯,在他們的影響下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翻譯理念。受吳宓影響,許淵沖先生認為“直譯往往是譯詞而不是譯意”[6],當目標語的詞與原文的意思發(fā)生矛盾時,采用意譯法更能展現原文的真實內涵?!胺g不僅要忠實于原文,還要押韻和對仗”則是受到錢鐘書的影響。跟隨名師使其對西方翻譯理論和中國翻譯傳統(tǒng)有了全面了解,為今后翻譯實踐奠定了基礎。
此外,意識形態(tài)同樣對許淵沖的翻譯產生影響。許淵沖經歷過戰(zhàn)火硝煙和文革浩劫,也見證了新中國一步步走向繁榮富強。而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中許淵沖始終筆耕不輟,選擇不同題材的中國文學進行譯介。新中國成立后,許淵沖在積極翻譯西方經典文學的同時堅持對中國唐詩、宋詞的外譯,相關譯著后被收入外國經典文學系列叢書。文革時期,許淵沖因其譯作的主觀性差點被打成右派,但他仍然沒有停止翻譯,按照自己的方法翻譯了毛澤東主席的詩詞。改革開放后國內文化環(huán)境寬松,許淵沖先生重新翻譯中國傳統(tǒng)文學,并給自己定下了翻譯目標,《西廂記》就是這一時期翻譯的作品。從中國古典詩詞再到中國傳統(tǒng)戲曲,許淵沖在不同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堅持自己的翻譯理念,在長期實踐中逐步形成一套系統(tǒng)、完整的翻譯理論,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走向世界擴展了道路。
2.主流詩學影響下的“三美”改寫策略。王實甫的《西廂記》以崔鶯鶯和張生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感人故事和典雅華麗、富有情感的語言得到人們的喜愛。許淵沖先生翻譯《西廂記》之前,中西方已有譯者對《西廂記》進行了翻譯。與之前譯本不同的是,許淵沖的《西廂記》是在自己的翻譯理論指導下,對原文的律、字詞、句式等方面進行了符合主流詩學的改寫。
首先,許淵沖先生對《西廂記》譯文的韻律和字詞進行了細致斟酌。中國傳統(tǒng)戲曲是場上藝術,也就是說要登臺表演的。因此,無論是說白還是唱詞在韻律和字詞上都有嚴格要求。作者在創(chuàng)作戲曲時,往往會逐字逐句地對所用字詞和韻律進行斟酌,既要作品符合時下觀眾的觀賞需求,也要作品符合登臺標準。比如,在《西廂記·酬韻》中,鶯鶯唱道“蘭閨深寂寞,無計度芳春。料的高吟者,應憐長嘆人”,隱晦地表達了久居深閨的寂寞。許淵沖翻譯此句時,嚴格遵循譯文的韻律,將其譯為“In a lonely room at night,in vain spring and youth fade.You who croon with delight,pity the sighing maid.”。“night”和“delight”、“fade”和“maid”兩對詞同韻,不僅符合原文之意,也嚴格遵循譯文韻律,讓譯文實現“音美以感耳”。
其次,對仗是中國曲詞中最常見也是最常用的一種形式,能夠使曲詞形式看起來工整,唱起來節(jié)奏鮮明、音韻和諧,表達出角色不同的情感變化。許淵沖不止一次談到,要注重譯文的音美和形美,形意合一才是譯好原文的關鍵。比如《西廂記·哭宴》中的《幺篇》一曲,許淵沖將其中的“意似癡,心如醉”譯為“My mind with him infatuated,my heart with love intoxicated.”“My mind”與“My heart”、“infatuated”與“intoxicated”對仗,整個句子在詞性、句式和音節(jié)、重音上都工整嚴謹,許淵沖先生的精心翻譯使譯文達到了“形美以感目”。
最后,許淵沖認為譯文的核心在于“意美”,即要像原文一樣用文字傳情達意,不破壞原文的審美意境。意境美作為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基本范疇,無論是在詩詞還是曲詞的創(chuàng)作中,都是作者努力追求的審美境界。尤其在以含蓄為特點的中國古典戲曲中,作者往往用借物抒情的手法,由內及外地去表達人物的內心情感。比如《西廂記·哭宴》中,鶯鶯唱道“昨宵是繡衾奇暖留春住,今日是翠被生寒有夢知?!痹慕杈笆闱椋攸c刻畫了鶯鶯的內心世界,表達了鶯鶯面對張生離別時的傷心和不舍。許淵沖選擇直譯,譯為“Last night in warm embroidered coverlet spring dwelt.Tonight you’ll dream of counterpane where cold is felt.”,用“warm”與“cold”隱晦地傳達出鶯鶯的相思之情,讓簡單卻充滿情感的譯文達到“意美以感心”的目的。
作為亞洲首位獲得國際翻譯最高獎項“北極光”的杰出譯者,許淵沖為中國以及全世界讀者翻譯了近百部中外優(yōu)秀作品。尤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外譯的道路上,許淵沖的翻譯實踐功不可沒。他將中國傳統(tǒng)文學帶到世界舞臺,樹立起國人自主翻譯中外文學的自信心,其翻譯理念和實踐對國內的翻譯工作具有重要啟示。
1.根植傳統(tǒng),向世界介紹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外譯始終面臨著兩大難題。一是中西文化差異,導致中國傳統(tǒng)文學在西方受眾的接受度不高。外譯的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本就不多,能夠引起西方讀者興趣的中國戲曲更是少之又少。二是國內一直缺少能夠進行雙向互譯的優(yōu)秀譯者。此前,大多數中國文學都是由國外漢學家扶植譯介,他們雖然打開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走向世界的大門,但他們并不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內涵,因此,不能將傳統(tǒng)文學的真正內涵傳達給西方受眾。
許淵沖的外譯實踐告訴我們,根植于中國傳統(tǒng),把向世界介紹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作為翻譯目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外譯的重要基礎。面對迅速發(fā)展的經濟全球化,許淵沖認為世界文化只有在不斷交流中取長補短、相互借鑒,才能變得更加璀璨豐富。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外譯如果長期忽視文化差異,只能被動地接受國外學者譯介,不能將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展現給全世界。“文化和經濟是兩翼,就像物質和精神,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是兩翼。只有物質文明,沒有精神文明,這‘全球化’就不是一個健康的‘全球化’。”[7]許淵沖作為國內少有的能夠進行英、法譯漢及漢譯英、法的譯者,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翻譯工作的熱愛,秉持將“中國文化推向世界,使世界文化更加光輝燦爛”的翻譯目標,開始以自己的翻譯理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進行譯介,并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為中國文化登上世界文壇寶座開辟了道路?!盵8]
2.立足實踐,從實際出發(fā)思考翻譯問題。面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外譯中可能遇到的問題,許淵沖也通過自己的實踐向國內譯者提出了解決方案,即將理論與實踐結合,從實際出發(fā)去思考和解決問題。許淵沖強調實踐在翻譯過程中的重要性,認為“任何一種翻譯主張,如果同本國的翻譯實踐脫節(jié),便成無本之木,無源之水。”[9]此前國內關于翻譯方法的思想和理論大都源于西方,但西方翻譯理論的形成和發(fā)展均是基于本國翻譯實踐提出,如果盲目運用于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翻譯,難免會出現“水土不服”的問題。因此,許淵沖先生用自己的實踐告訴國內譯者,只有結合中國本土的翻譯環(huán)境,討論出一套適合本土文化的翻譯策略,才能更好地解決中國傳統(tǒng)文學外譯過程中的問題。
許淵沖吸收和借鑒前人的翻譯思想和理論,創(chuàng)新性地總結出了一套適合自己的、也適合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翻譯理論和方法,即“美化之藝術,創(chuàng)優(yōu)似競賽”的翻譯十論。首先,許淵沖繼承并發(fā)展、整理和歸納了國內的一些翻譯理論,如嚴復“信、達、雅”的翻譯觀,魯迅“音美、形美、意美”的“三美論”,錢鐘書“深化、等化、淺化”的“三化論”等,從而提出了自己“美化之藝術,創(chuàng)優(yōu)似競賽”的翻譯理論。其次,許淵沖從文化高度提出了“優(yōu)勢競賽論”,明確提出翻譯是兩種文化的競賽,且這種競賽可以促進兩種文化共同提高。最后,許淵沖認為翻譯的重點不在于譯文有多么地忠于原文,或者將原文意譯地多么富有藝術性,而是要關注受眾的閱讀感受,他將翻譯定性為能使讀者感到愉快和感動的藝術活動,而不是一種枯燥乏味的工作。許淵沖的實踐經驗告訴所有譯者,在進行翻譯時要從實際出發(fā)去思考可能會遇到的問題,根據實踐經驗去解決問題,從而逐漸形成一套提高翻譯工作效率和個人工作能力的正確理論,用理論指導實踐,在實踐中不斷推動翻譯研究領域的發(fā)展。
3.樹立自信,讓中國傳統(tǒng)文學走向世界。許淵沖曾說過,自己要像楊振寧教授一樣,“提高民族自尊心,把翻譯提高到創(chuàng)作的地位,建立中國學派的譯論”[10]。許淵沖之所以將此定為自己畢生遵循的翻譯目標,是因為國內普遍缺乏自信的翻譯環(huán)境。自“五四運動”以來,大量的西方文學被譯介到中國,民眾在這些新思想和新文化的影響下,逐漸走上了自強求富的道路。然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文化差異受到西方讀者的歧視和貶低,導致國內譯者缺乏文化傳播的自信。
許淵沖在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學外譯低迷的局勢后,毅然投身于傳統(tǒng)文學的翻譯工作,他提出“文學翻譯要開創(chuàng)新局面,主要是發(fā)揮‘創(chuàng)作精神’的問題?!盵11]首先,國內譯者要樹立本土文化自信,從骨子里剔除對西方文學理論的盲目推崇,用中國方法去翻譯傳統(tǒng)文學,不僅要譯出國外漢學家能翻譯出的表意,還要能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立場上去創(chuàng)造新的意義。其次,許淵沖認為,只有在樹立自信的前提下才能進行創(chuàng)新。翻閱以往的訪談資料,許淵沖在談到自己的翻譯實踐時,一直強調要克服中國人不如外國人、中國文學不如外國文學的自卑心理,“要長中國人自己的志氣,在世界譯壇競雄”。他將翻譯看作是中國文學的二次創(chuàng)作,希望能“通過翻譯向世界傳播中國博大精深的優(yōu)秀文化與文學”,并將此作為終身之任。[12]最后,許淵沖還認為國內譯者有“對世界文化應盡的責任”,即吸收接納外國優(yōu)秀文化的同時,把中國的優(yōu)秀文化注入世界文化中,讓世界文化更加豐富燦爛。[13]因此,只有國內譯者樹立強有力的自信心,堅定中西文化友好交流的信念,才能實現這一偉大目標,才能讓中國譯者為世界文化添磚加瓦、貢獻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