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騰
隨著數字生活的深入和網絡應用的常態(tài)化,人們習慣于在網絡世界尋求娛樂和解壓方法,紅遍網絡的原創(chuàng)歌曲逐漸成為大眾尋求“歸屬感”的途徑之一。2010年,龔琳娜一曲《忐忑》雷“醒”廣大網民,但實際上第一首具有“神曲”屬性的網絡原創(chuàng)通俗歌曲是2001年《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后來耳熟能詳的《老鼠愛大米》《小蘋果》等,到2017年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的《春節(jié)自救指南》在微博上播放超過了2100萬次。網絡原創(chuàng)歌曲經歷了“流俗化”到“儀式化”的進化過程,不管是詞曲創(chuàng)作手法還是表演風格上都呈現出質的變化。這不僅代表了以青年人為主的網絡原生代的精神面貌和審美取向,歌曲的流行還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網絡文化傳播現象。美國學者詹姆斯·W·凱瑞采用傳播儀式觀來抵制普遍流行而過于功利化的“傳播的傳遞觀”??梢姡褌鞑プ鳛槔斫馑宋幕氖侄?,試圖通過傳播來展開文化研究是更加客觀全面的。凱瑞說:“如果說傳播傳遞觀其核心在于信息在地理上的拓展(以控制為目的),那么傳播的儀式觀的核心則是將人們以團體或共同的形式聚集在一起的神圣典禮”[1]。以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原創(chuàng)歌曲為例,在傳播儀式觀視域下進行分析,對網絡原創(chuàng)歌曲這個集群的文化傳播特征作出闡釋,為中國網絡原創(chuàng)歌曲的數字社區(qū)音樂傳播找到建設和優(yōu)化的路徑。
王晶認為,傳播儀式觀強調對人類行為本身而非傳播效果的研究,它“著眼于儀式中某種戲劇性的行為”[2]。通過被視為儀式的這一系列行為,人們進入了某種社會關系之中,并且通過這種社會關系形成且表現出一種受到群體認可的秩序,傳播活動因此得以從儀式中實現。在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編演的通俗類曲目中,我們可以總結出一些具有特征性的行為,它們構成了爆款“神曲”得以廣泛傳播的基礎。
第一,表演風格差異化?,F有網絡走紅的“神曲”并非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的主打曲目。該合唱團的團訓是“造化隨順,風雅之誠”,其著力展現的原創(chuàng)曲目是《澤雅集》《稼軒長短句》《白馬村游戲》《星河旅館》等等,“神曲”只是作為返場曲目、作為彩蛋存在。正因為這些歌曲充當著嚴肅性曲目之后作為放松的調劑品,才呈現出形式和內容上的強烈對比。一方面,它們位于具有嚴肅性質的合唱曲目之后,保持著多聲部演唱的方式,在指揮、配樂、服裝等舞臺呈現上與經典曲目并無二致,其表現形式確乎是相當“風雅”的;另一方面,它的歌詞又非常戲謔,如《張士超你昨天晚上到底把我家鑰匙放在哪里了?》的歌名本身就流露出“非主流”的網絡氣息,其內容也相當無厘頭。歌詞并沒有透露出一個明確的故事情節(jié),甚至連“我”的身份都很模糊,但“我”的遭遇通過“凜冽的風冰冷的雨/國定路的落葉滿地/我已經凍得不行/張大哥你在哪里”得到說明。這部作品通過“男女8聲部共同追討‘我家鑰匙’的去向,氣勢恢弘地表達著城市生活中的小怨念。一時間,正經八百的室內合唱與追討鑰匙未遂的小情緒之間的巨大反差”[3]。形式上的莊重和內容表現方式上的“鬼畜”構成了一種差異化的喜感曲風,甚至是達到了荒誕的演出效果。
第二,表情術語時代化。據所獲得的彩虹工作室《春節(jié)自救指南》曲譜,指出金承志在創(chuàng)作時不但使用了傳統(tǒng)的意大利術語記譜,還使用了大量非常年輕態(tài)、接地氣的詞匯作為表情術語[4]。如在第14小節(jié)的女聲旋律聲部上方提示“抬起蘋果肌”,第30小節(jié)的女聲聲部上注有“破口大笑,十分癲狂”,第53小節(jié)上方出現了“宿命之審判”字樣,這些表情術語并非表示發(fā)聲狀態(tài)的專業(yè)詞匯,而是一種更加直觀也更容易為年輕合唱團員感受的歌唱要求。換個角度來看,這些表情術語也意味著歌唱者不但是在演唱,還在進行某種角色扮演。在《春節(jié)自救指南》第11-13小節(jié)中還注有這樣一些內容:“摩托飾演祖母:喲,還知道回來啊!”“眾位親戚正在交頭接耳,合唱團員用家鄉(xiāng)話來回打招呼,以營造熱鬧的場景?!本颓慷?,努力貼近網絡社群大量年輕人語用習慣的演唱方式更加生動,對歌曲內容的表現力更具互聯網的時代特征。
最終,這些另類“神曲”主要通過各大網絡社交平臺以“魔鬼”般的速度傳播,基于這種立體、高速的傳播方式,使得傳播儀式得以最終生成,通過廣大工薪一族、年輕人的認同和贊賞而迅速成為現象級的文化事件。在這個過程中,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以其原創(chuàng)性、專業(yè)性為歌曲的廣泛流傳提供了可能,演唱形式上的新奇感、演唱內容上“接地氣”和演唱技巧的高標準相輔相成,助力歌曲的迅速傳播。
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中收錄了《傳播的文化研究取向》《大眾傳播與文化研究》等論文,可以看出凱瑞所關注的是傳播與文化之間的關系。在這樣的視角下,我們發(fā)現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創(chuàng)演的通俗類曲目也表現出一種獨特的文化構成,這種文化構成又是歌曲傳播活動發(fā)生與發(fā)展的決定性原因。
結合前文所論述的歌曲在表現形式上的特征來看,《春節(jié)自救指南》等通俗類曲目往往比較隨意,表現出世俗化、大眾化的價值觀。具體以展示出廣大工薪一族對感情、事業(yè)等方面的認知,沒有將成功的世俗定義為標桿,也沒有塑造對英雄的傾慕,甚至缺乏在某些宗教風格曲目中常常洋溢著的神圣感或超越感。其中,承認個體的自身條件和當下的生存境況,不做好高騖遠的空想,顯現出對大眾生存現實的關注,也揭示出民眾對于生活現狀的不滿?!陡杏X身體被掏空》中高唱“我熱愛工作,工作讓我進步,我喜歡學習,超快樂”,但這是作為一種反諷存在,它表現的恰恰是不愛工作、不愛學習、不會快樂的憤慨情緒,是高強度、低效率工作下的工薪一族的反向表達。在頻繁加班的情況下,工作難以帶來自我實現的成就感,還造成了對工作的拒斥。有賴于曲目的大眾化,很多當代人與它產生了情感上的共鳴。
這些歌曲著意于表現日常化的場景而產生的生活感受,體現出對過去那種單薄貧乏民間生活的尊重。無論是張士超所尋找的鑰匙,還是在《感覺身體被掏空》中反復提及的加班文化,詞意選材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細碎瑣事。這些內容在過去很少成為于音樂廳中演唱的歌曲題材,但通過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的創(chuàng)作,登上了“大雅之堂”,使“童年爬過樹,凍傷國定路,跳過朝陽公園的廣場舞”等印刻著普通民眾的生活軌跡也變成了歌詞的詩意展現對象。在《春節(jié)自救指南》中,金承志要求演唱者以上海本地方言說出“這不是你家2(愛)兒子嘛?”,以2通“愛”來表現真實情境下親戚們見面的場景,使得對話更生活化。聽眾不但從中感受到音樂的悅耳怡神特征,還參與到了演唱者所構建的場景,在想象里扮演著加班者、面對親戚質問者等角色。這些文化重心下降的跡象,是歌曲創(chuàng)作者主動“靠攏”民眾生活的表現。這種“靠攏”即使在流行歌曲中也不常見,當以合唱的形式在音樂廳演出時,暗示著對日常生活的儀式化認同,就更能獲得廣大網友的追捧,成功劃定了日?;膬r值觀表現場域。
與各種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相比,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的這些曲目表現出更加“年輕態(tài)”“Z世代”。無論是在曲譜上添加大量別出心裁的表情術語,或是以高雅的演唱形式表現戲謔的歌詞內涵,表達上更符合網絡原生代的思維方式。況且對當代年輕人來說,他們比上一輩更自信、更獨立,極度渴望有自己的空間和生活方式。對網絡原生代而言,“找對象了沒,有喜歡的人了沒,七姑明天帶你去相親,快抓緊減個肥”這樣事無巨細的盤問和干涉極易引起他們的反感。這種思想觀念、溝通方式上的隔閡說到底是由當代社會文化范圍的變遷所引起的,當代年輕人所處理的社會關系更復雜,對自我實現、生存價值的理解更多元。
綜上,根據傳播儀式觀,傳播過程是某種社會過程,傳播必須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進行,社會文化因素推動或制約著傳播的實現。當社會文化傾向于大眾化、日?;湍贻p化時,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的歌曲就得到了傳播的空間。在傳播過程中,這些“神曲”反過來又促進這種“網生代”的文化生長,當傳播與文化相生相長,彼此就和諧統(tǒng)一。
《感覺身體被掏空》等歌曲中所寄托的內容稱為“喪文化”“試圖以頹廢的態(tài)度、自嘲的方式來表達對生活的失望和悲觀,以自我放逐式的沮喪情緒代替反抗姿態(tài),是當代社會青年充滿無力感的情緒表演[5]。王行坤認為《感覺身體被掏空》得到共鳴的原因在于“很多人的工作時間越來越長,尤其是從事非物質勞動的白領,近乎到了工作與生活界限日漸模糊的地步”[6],提出以“全民基本收入”來保證自由時間,從而擺脫這種現代超負荷工作倫理。那么,是否可以將這些歌曲解讀為工作/自由、束縛狀態(tài)/完整狀態(tài)之間共識的集體理想對立?
凱瑞的傳播儀式觀啟發(fā)我們將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原創(chuàng)歌曲的傳播與當代中國的網絡文化面貌相聯系。同時,傳播儀式觀希望促進社會和民族的融合,拓寬人類的交流區(qū)域,通過理解其他人的內容表述把在另一個舞臺上的表演者納入自身認知范疇。再者,傳播儀式觀也倡導共同遵守某種文化價值觀念,并在維系社會與共享信仰上發(fā)揮作用?!爸辽僭?9世紀的美國,傳播是一個社區(qū)產生和維護的積極過程,在這一階段,傳播在社會整合方面起了巨大的作用”[7]。這是將其理解為一種積極的、建設性的力量,可以再造社會群體的共識。如果這種傳播不能促進社會集體共識上的社會、民族認同,甚至破壞了這種認同,那么這種傳播是值得警惕的。
在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原創(chuàng)歌曲中批評了無法讓人滿意的工作現狀,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就是拒斥工作。我們應該從更包容的角度去理解其中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其一,在歌詞中不乏“怎么會放棄我的理想,變成我最討厭的模樣”“誰要跟你去攀比,前程自己拼才有意義”等語句,這不是施蕾所說的“不相信奮斗和努力,將自己視為社會中的失敗者”,而是表現當代年輕人在思想上的獨立自主,確切知道工作在人生中的比重和意義。其二,歌曲中描述的生活理想包括“我要去云南,告別回龍觀,帶上我爸爸,大口吃瓜,快意飛馬”,這是對工作以外的家庭關系、個人情趣的重視,但它與工作并非絕對對立。其三,《感覺身體被掏空》反對的是所謂“明明白天沒事做,我還看見你在玩直播”的無效式加班,是消極的工作狀態(tài)。與其說這是表現對工作的排斥,不如說是對病態(tài)無效加班的不滿。通過抱怨式的歌詞內容,希望改變和重啟有效工作、快樂工作的價值觀念,是辦公室白領們的理想工作狀態(tài)。
從傳播儀式觀來看,“神曲”的神,是在于具有某重對文化氛圍起到正面的、建設性的價值,能夠作為社會群體共識的集體理想寄托。不能把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的原創(chuàng)歌曲視為對工作本身的反叛和否定,恰恰相反,它所要展露的是向往成熟、卓越、有效的工作狀態(tài),進一步呼吁個體盡其所能成就自我事業(yè)理想。由這些歌曲中流露出來并獲得網民共鳴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乃是良性的、健康的勞動觀念,僅僅總結為“喪文化”傳播不可能支撐其迅速流行,將“不工作的政治”理解為集體理想也未免過于超前了。
總之,原創(chuàng)歌曲在網絡端的廣為流傳不僅體現出當下音樂界原創(chuàng)歌曲質量的提升,也體現出廣大網民對高品質精神文化產品的強烈需求。蘊含在網絡原創(chuàng)歌曲中的民俗文化元素編織成一張意義之網,在一致認同價值與意義的社會群體成員中建構起想象力的共同體,網民們以對詞曲內涵的文化認同建立了社群歸屬感,無形中也凝聚起網絡文化傳播的合力,釋放因社會高速發(fā)展而帶來的情感壓抑。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在原創(chuàng)歌曲演唱方式、文化元素和傳播特征等方面的探索符合當下自媒體網絡的文化發(fā)展趨勢,這都為中國原創(chuàng)歌曲進一步擴大了線上線下的演藝傳播力和影響力,在建設社會主義數字音樂傳播世界及提升民眾的精神文化需求等方面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