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亮軍
◇胡廣像(見《中國宰相全傳》)
胡廣,字伯始,南郡華容(今湖北潛江東南)人,于東漢安帝元初四年(117年)舉孝廉入仕。胡廣一生歷仕六帝,悠游于仕宦而以壽終,是東漢晚期復(fù)雜世局中極為特殊的存在。他不僅在仕宦中屢居高位,且能提攜后進(jìn)而有知人之明,但同時又與外戚梁冀交通,與中常侍丁肅婚姻,這使其在歷史中留下了不同的歷史形象。
“中庸”,這是儒家倫理思想和方法論的基本原則?!墩撜Z·雍也》稱:“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保▌氶⒏吡魉c(diǎn)校:《論語正義》卷七《雍也》,中華書局,1990年)《禮記·中庸》稱:“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保ㄠ嵭?、孔穎達(dá)正義:《禮記集解》卷六十《中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作為判別君子、小人的一大準(zhǔn)則,很多人“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即便在孔子的諸多弟子中,以“中庸”稱譽(yù)的也并不多見,只有顏回多享“中庸”之譽(yù),所謂“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禮記正義》卷六十《中庸》)因此,以“中庸”來稱名世人,這是極高的贊譽(yù),但同時也極為不易。胡廣被冠以“中庸”之名,源于一條諺語,所謂“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
該諺語最早見于《東觀漢記》,徐堅(jiān)《初學(xué)記》引《東觀漢記》稱:(胡廣)“時年八十,而心力克壯。繼母在堂,朝夕瞻省,傍無幾杖,言不稱老。達(dá)練事體,明解朝章。雖無謇直之風(fēng),屢有補(bǔ)闕之益。故京師諺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徐堅(jiān)撰:《初學(xué)記》卷十一,中華書局,1962年)“萬事不理問伯始”,謝承《后漢書》一作“萬事不理,詣胡伯始”(周天有輯注:《八家后漢書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是說胡廣“達(dá)練事體,明解朝章”,可理疑難,因此后世以此為典有詩稱“勿憂事不理,伯始在朝廷”(陳與義:《雜書示陳國佐》)、“萬事今方咨伯始,一斑我亦愧真長”(蘇軾:《范景仁和賜酒燭詩復(fù)次韻謝之》);而“天下中庸有胡公”,此“中庸”,李賢注稱:“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德也??鬃釉唬骸杏怪疄榈乱?,其至矣乎!’”(范曄:《后漢書·胡廣傳》,中華書局,2016年)這是說胡廣“雖無謇直之風(fēng),屢有補(bǔ)闕之益”,能守“中和可常行之德”,故后世詩稱“中庸胡公隔天壤,大木失望工師來”(元好問:《贈修端卿張去華韓居杰三人六首·其五》)。
把胡廣說成辦事謹(jǐn)慎、老成練達(dá)的“中庸”之人,這是東漢時期人們的普遍看法。如與胡廣同時的尚書史敞,在薦胡廣出任陳留時曾說:“尚書仆射胡廣,體真履規(guī),謙虛溫雅,博物洽聞,探賾窮理,《六經(jīng)》典奧,舊章憲式,無所不覽。柔而不犯,文而有體,忠貞之性,憂公如家。不矜其能,不伐其勞,翼翼周慎,行靡玷漏。密勿夙夜,十有余年,心不外顧,志不茍進(jìn)?!保ǚ稌希骸逗鬂h書·胡廣傳》)同時,蔡邕作頌,又稱:“允茲漢室,誕育二后。曰胡曰黃,方軌齊武。惟道之淵,惟德之藪。股肱元首,代作心膂。天之人,有則有類。我胡我黃,鐘厥純懿。巍巍特進(jìn),仍踐其位。赫赫三事,七佩其紱。弈弈四牡,沃若六轡。袞職龍章,其文有蔚。參曜干臺,窮寵極貴。功加八荒,群生以遂。超哉邈乎,莫與為二!”(范曄:《后漢書·胡廣傳》)不管胡廣的品格在事實(shí)上是否真如史敞、蔡邕所說,胡廣在東漢能受到這樣的評價,說明胡廣“中庸”之稱在當(dāng)時出現(xiàn)有普遍的社會基礎(chǔ)。
據(jù)《后漢書·胡廣傳》載:“(胡廣)自在公臺三十余年,歷事六帝,禮任甚優(yōu),……凡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又為太傅。其所辟命,皆天下名士。與故吏陳蕃、李咸并為三司,蕃等每朝會,輒稱疾避廣,時人榮之?!保ǚ稌希骸逗鬂h書·胡廣傳》)由此可見,胡廣在當(dāng)時頗具聲望,而這首先是他“歷事六帝,……凡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又為太傅”,由此成就的頗高資歷。另外,“其所辟命,皆天下名士”,說明胡廣亦有識人之明。為胡廣所辟命之人,如崔瑗、趙岐、李膺、杜密等均為東漢晚期之名士,又有故吏如陳蕃、李咸,門生如蔡邕等,在士人中頗具影響,而在東漢,門生、故吏與舉主、長官之間所形成的復(fù)雜的“第二層君臣關(guān)系”(徐沖:《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quán)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無疑也為胡廣名聲之流傳提供了基礎(chǔ)。因此,在胡廣死后,靈帝“使五官中郎將持節(jié)奉策贈太傅、安樂鄉(xiāng)侯印綬,給東園梓器,謁者護(hù)喪事,賜冢塋于原陵,謚文恭侯,拜家一人為郎中。故吏自公、卿、大夫、博士、議郎以下數(shù)百人,皆 殯位,自終及葬”(范曄:《后漢書·胡廣傳》),這是很宏大的場面。
可以說,東漢時期胡廣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是正面的,是“中庸”的長者之像。事實(shí)上胡廣是否能夠真的受譽(yù)“中庸”之名,卻是另外一回事。
關(guān)于胡廣的這條諺語,在謝承《后漢書》中只出現(xiàn)了前半段,謝承稱:“胡廣字伯始,……京師諺曰:‘萬事不理,詣胡伯始?!庇址Q:“胡廣為太傅,時年八十四。練達(dá)事體,明解朝章,屢有補(bǔ)闕之益,京師號曰:‘萬事不理問伯始’?!保ā栋思液鬂h書輯注》)而在袁宏《后漢紀(jì)》中,該諺語又只出現(xiàn)了后半段,袁宏說:“廣所臨治無秕政,世為之諺語曰:‘天下中庸有胡公?!保ㄔ辏骸逗鬂h紀(jì)》卷二十三《孝桓皇帝紀(jì)》下,中華書局,2002年)謝承和袁宏對產(chǎn)生于東漢后期的這則關(guān)于胡廣的諺語在記載時出現(xiàn)差異,這說明在東漢以后,人們對胡廣的認(rèn)識逐漸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因此才在記載的時候?qū)Υ頄|漢人認(rèn)識的諺語也做了取舍和選擇。在《晉書·王傳》中,載王恭語,稱:“比來視公,一似胡廣。”(《晉書·王傳》)又有《尹緯傳》載牛壽語,稱:“足下平生自謂:‘時明也,才足以立功立事;道消也,則追二疏、朱云,發(fā)其狂直,不能如胡廣之徒污隆隨俗。’今遇其時矣,正是垂名竹素之日,可不勉歟!”(《晉書·尹緯傳》)這是晉人對胡廣的認(rèn)識,這個認(rèn)識顯然不同于東漢。更進(jìn)一步,范曄在《李固傳》“論”中說:“顧視胡廣、趙戒,猶糞土也?!保ǚ稌希骸逗鬂h書·李固傳》)這種評論直接剝?nèi)チ藮|漢時期人們賦予胡廣“中庸”的長者形象。
今天所能看到的對胡廣生平、行事最完整的記載是范曄《后漢書》卷四十四《胡廣傳》。在該傳中,范曄敘胡廣之性格、行事、仕宦、交游、爵位,而終以“漢興以來,人臣之盛,未嘗有也”(范曄:《后漢書·胡廣傳》)作結(jié),表面看似美之不遺余力,但詳觀之,范曄實(shí)則“純是以褒為貶,以虛為實(shí),以含蓄為擯斥,以寬厚為刻毒”(李景星著,韓兆琦、俞樟華點(diǎn)校:《四史評議》,岳麓書社,1986年)。就胡廣的行事來看,胡廣雖與李固、陳蕃同居高位,同時又以善辟舉名士而聞名,但當(dāng)國家危疑之際,卻“大議不全”,“又與中常侍丁肅婚姻”(范曄:《后漢書·胡廣傳》),與李固之“定去就之概,正天下之風(fēng)”的“社稷之心”(范曄:《后漢書·李固傳》)相比,與陳蕃之“能樹立風(fēng)聲,抗論昏俗?!c刑人腐夫同朝爭,……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yuǎn)而彌厲”等“信義足以攜持民心”(范曄:《后漢書·陳蕃傳》)相比,與李膺之“振拔污險之中,蘊(yùn)義生風(fēng),以鼓動流俗,激素行以恥威權(quán),立廉尚以振貴勢,使天下之士奮迅感慨,波蕩而從之”(范曄:《后漢書·李膺傳》)相比,胡廣之行實(shí)則有損“士節(jié)”與“臣節(jié)”。對此,王鳴盛據(jù)范曄《胡廣傳》撰有“刺廣寓于褒頌”,以為“蔚宗于胡(廣)乃別換一種筆墨,冷譏毒刺,寓于褒頌夸譽(yù)中,其黨惡誤國,反為藏過,讀之輒為擊節(jié)嘆賞,亦不覺捧腹絕倒”?!拔底谧鞔藗魅妹涝~,……肆而隱,微而彰,其范史之謂乎?”(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三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王鳴盛此語道出了范曄撰史的精意。
所以,從行為本質(zhì)上來看,胡廣在東漢雖有所作為,特別是舉拔人才,卻當(dāng)不起“中庸”之譽(yù),而范曄所謂“胡公庸庸,飾情恭貌。朝章雖理,據(jù)正或橈”(范曄:《后漢書·胡廣傳》)的評價則更貼近實(shí)際。
胡廣形象在歷史中的變化是由東漢時期“中庸”的長者形象而到后來“庸庸”的庸臣之態(tài)。胡廣在東漢能夠被目為“中庸”,有一定的現(xiàn)實(shí)基礎(chǔ),如為官之資歷,辟舉之名士、門生、故吏之影響等,而在后來,當(dāng)這些現(xiàn)實(shí)基礎(chǔ)逐漸消失之后,后世史家便能夠擺脫當(dāng)時人際的影響和固有的認(rèn)識,在事實(shí)的基礎(chǔ)上對胡廣作出客觀評價。這個時候,人們看到了胡廣行事的另一面,于是批判的聲音逐漸掩過了贊譽(yù),“中庸”胡公便成了“庸庸”胡公。
對此,可以證之于體現(xiàn)胡廣形象之變的史料?!稏|觀漢記》與范曄《后漢書》呈現(xiàn)了歷史上胡廣的兩種形象,雖然“《東觀漢記》與華嶠《漢后書》給予范曄修史的影響之大,是其他任何著史所不能比擬的”(吳樹平:《秦漢文獻(xiàn)研究》,齊魯書社,1988年),但范曄在承襲《東觀漢記》、華嶠《漢后書》所載胡廣“時年八十,而心力克壯。繼母在堂,朝夕瞻省,傍無幾杖,言不稱老。達(dá)練事體,明解朝章。雖無謇直之風(fēng),屢有補(bǔ)闕之益。故京師諺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的同時,其后又補(bǔ)“及共李固定策,大議不全,又與中常侍丁肅婚姻,以此譏毀于時”一句,也正是這一句話直接突出了胡廣有損“士節(jié)”與“臣節(jié)”的行跡,而這也是導(dǎo)致后人對胡廣形象認(rèn)識發(fā)生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
明人王鏊曾在總結(jié)撰寫“信史”之難時說:“或奪于眾不得書,或迫于勢不敢書,或局于才識不能書,故一時君臣謀議勛業(yè)汨沒不傳,而奸險情態(tài)亦無能發(fā)其微以為世戒。”(王鏊:《王鏊集》卷三十三《擬罪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對于胡廣歷史形象的演變,東漢人的評價實(shí)際上就是“奪于眾不得書”和“迫于勢不敢書”的體現(xiàn)。
總之,應(yīng)該承認(rèn),胡廣在東漢晚期悠游于仕途,確有他的處事和保全之道,但這并不是儒家倫理思想之“中庸”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