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俄德與古希臘正統(tǒng)神義論的確立

張文濤，白云安

（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重慶400044）

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流傳下來的主要作品是《神譜》[1-2]和《勞作與時日》[3-4]，外加僅存殘篇的《列女傳》①本文涉及《神譜》和《勞作與時日》的引用，隨文用阿拉伯數(shù)字標注行碼，版本信息見文后參考文獻。。如何解讀赫西俄德的詩歌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就像著名思想史家沃格林描述的：“初讀之時，它們似乎既非構(gòu)思巧妙的故事，也非天衣無縫之推理，倒更像是神話、寓言、哲學漫談、啟示、勸導、經(jīng)濟建議和智慧諸如此類可以在農(nóng)夫的歷書中找到的東西的大雜燴”[5]196。但赫西俄德的詩作和思想絕非這種大雜燴。

實際上，現(xiàn)存的赫西俄德詩歌足以讓我們看到一個完整的思想整體。表面上看，《神譜》講述神、神的譜系，即諸神誕生及其世系傳衍；《勞作與時日》講述人、人的生活，即人必須遵守正義的辛勞生活。但是，從神的譜系到人的生活之間并非毫無關(guān)系；恰恰相反，赫西俄德講述神最終是為了講述人，講述人則首先必須講述神?！吧?人”關(guān)系是赫西俄德要講述的一個整體性問題，而這問題的核心便是“正義”問題。相比荷馬史詩，赫西俄德真正使得“正義”問題成為一個焦點，正如著名古希臘思想史研究學者加加林（M.Gagarin）所言：“赫西俄德是最早把正義當作中心主題的作家”[6]。

用《勞作與時日》中的話說，赫西俄德生活于一個黃金時代早已遠去的黑鐵時代。目睹那個時代世風日下、道德墮落的社會-政治處境，作為一個用詩歌方式寫作的深刻思想家甚至哲人，赫西俄德全面而系統(tǒng)地思考了“黑鐵時代”的正義重建問題。在他看來，人間的社會-政治秩序或“正義”的建立或重建，必須依賴于神界秩序，即人類正義的建立必須依賴于神界的正義、神圣正義的建立。在赫西俄德筆下的神圣世界中，宙斯不僅是眾神的父親和權(quán)威，也是人類的父親和權(quán)威：“宙斯是秩序（eunomia）、正義（dike）及和平（eirene）之父”[5]196。

由此，赫西俄德為希臘人首次提供了一套完整的“神義論”敘事體系、一套深刻的精神信念系統(tǒng)。也就是說，赫西俄德首次為希臘人提供了一套正統(tǒng)的“神學”或“政治神學”[5]192，這一神學之核心正是神圣的“正義”觀念（themis和dike）?？梢哉f，赫西俄德建立了柏拉圖之前古希臘最為正統(tǒng)的神義論。

一、繆斯、詩人、國王與正義

如上所述，《神譜》和《勞作與時日》構(gòu)成了一個敘事和思想的統(tǒng)一體。構(gòu)成此統(tǒng)一體最基本的關(guān)于“神”“人”的兩大部分敘述，并非被簡單機械地前后安排，而是在赫西俄德的通盤考慮和精巧結(jié)構(gòu)下，最終在兩部詩歌中形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織呼應的整體結(jié)構(gòu)。

《神譜》一共1022行，可分為序歌（1—115）和神話主體（116—1022）兩大部分。在序歌部分，詩人借繆斯之口，說出了他將要詠唱或敘述的三個主題，即最初的神及其后代、宙斯及其王權(quán)、人類與巨人。敘述宙斯的時代、即宙斯在神界建立起王權(quán)秩序或正義秩序的部分，為第720至最后的1022行。不過，赫西俄德從965行便開始轉(zhuǎn)向關(guān)于人類的敘述，講述由女神們所生的人類的英雄。因此，《勞作與時日》關(guān)于人類的講述乃是接續(xù)《神譜》最后部分關(guān)于人類的講述而繼續(xù)進行的。

再從《勞作與時日》來看?！秳谧髋c時日》的中心問題是人類社會中正義秩序的建立，是關(guān)于人類而非神界的敘事。不過，《勞作與時日》一開始仍然從神開始。在呼請繆斯歌詠宙斯之后，詩人隨即講到兩種類型的不和之神，然后就非常詳細地講起了提坦神普羅米修斯和潘多拉的故事，在這之后，才講了非常著名的關(guān)于人類種族的五代世系神話，由此完全轉(zhuǎn)向關(guān)于人的道德生活的教誨性述說。而將《神譜》與《勞作與時日》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則是關(guān)于普羅米修斯和潘多拉的神話故事。非常有意思的是，赫西俄德在《神譜》和《勞作與時日》中將這一故事講述了兩遍。

《神譜》的開篇與荷馬史詩類似，從詠唱女神繆斯開始。赫西俄德首先說道，繆斯用“最美的歌聲頌吟執(zhí)神盾的宙斯和威嚴的赫拉”（10—11），以及其他奧林波斯山的眾神們。其實，詩人希望繆斯歌唱的正是宙斯及其所代表和保障的道德-政治秩序。這一秩序首先體現(xiàn)在神界，然后通過宙斯的贈予和保障在人類社會中得以存在。這一秩序的核心正是正義。赫西俄德接著如此敘述了繆斯女神對他的教導：

荒野的牧人啊，可鄙的家伙，只知吃喝的東西！

我們能把種種謊言說得如真的一般。

但只要樂意，我們也能述說真實……

她們?yōu)槲覐拈_花的月桂摘下美好的杖枝，

并把神妙之音吹進我心，

使我能夠傳頌將來和過去。（22—32）

……她們述說現(xiàn)在、將來和過去，

歌聲多么和諧；（38—39）

繆斯的歌唱意味著對詩人所代表的人類的教化。在沒聽過或不知道繆斯的歌唱之前，詩人或人卑鄙粗陋而“只知道吃喝”，其生活就如《勞作與時日》中描述的動物一樣，沒有道德法則：“原來魚、獸和有翅的飛禽彼此吞食，全因沒有正義”（277—278）。而若無道德或正義秩序，人類社會將無法維持。人類社會的正義秩序從根本上說是出自最高主神宙斯而非繆斯，不過，神界的繆斯和人界的詩人擔當著詠唱、傳播和教化這一正義秩序的重任。

借繆斯之力，詩人赫西俄德懂得了如何傳唱“將來”和“過去”，而詩人自己所立足的時代正是“現(xiàn)在”。過去、現(xiàn)在、將來并非簡單的三個時間概念，實際上，赫西俄德的《神譜》和《勞作與時日》所構(gòu)成的思想整體，正可以由這三個時間概念統(tǒng)攝起來。面對“現(xiàn)在”這個人類所處的黑鐵時代及其墮落的道德-政治狀況，赫西俄德從繆斯女神這里獲得了拯救這一時代的“將來”的可能性，而這首先有賴于相信和尊崇奧林波斯神宙斯所主導和保障的宇宙秩序。這一秩序在“過去”是如何由來的，特別是人類社會自身是如何從“過去”演變到“現(xiàn)在”的，則更是詩人要通過繆斯女神的指引傳達給眾人的?？梢宰鬟@樣一個比較或類比，《神譜》和《勞作與時日》構(gòu)成的詩作和思想整體，不僅包含《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中那樣的“起源論”問題，也包含《圣經(jīng)·啟示錄》中那樣的“終末論”問題，而人類社會當下之“惡”如何起源和加以克服，更是這個整體的核心問題，即正義問題或“神義論”問題。

接下來，赫西俄德講述了繆斯女神的誕生（《神譜》53—62），更重要的是，講述了繆斯們對宙斯及其代表的正義秩序的歌頌，以及繆斯贈送給人間國王的禮物，并再一次講述了繆斯與詩人和歌手的聯(lián)系：

當她們口吐可愛的歌聲，

且歌且舞，贊美永生者們的禮法（nomos）和

高貴的性情（ethos），那歌聲多么討人喜愛！（65—67）

……偉大宙斯生下的九個女兒……（71—76）

卡利俄佩她最是出眾，

總陪伴著受人尊敬的國王們。

偉大宙斯的女兒們?nèi)粝氚褬s譽

在出世時給予哪個宙斯養(yǎng)育的國王，

就在他的舌尖滴一滴甘露，

使他從口中傾吐甜蜜言語。眾人

抬眼凝望著他，當他施行正義（themis），

做出公平裁決。他言語不偏不倚，

迅速巧妙地平息最嚴重的糾紛。

明智的國王們正是這樣，若有人

在集會上遭遇不公，他們能輕易

扭轉(zhuǎn)局面，以溫言款語相勸服。

……這就是繆斯送給人類的神圣禮物。（79—93）

因為繆斯，因為強射手阿波羅，

大地上才有歌手和彈豎琴的人，

因為宙斯，大地上才有國王。（94—96）

上述段落相當重要。除了明確指出父神宙斯統(tǒng)治諸神、制定公正的法律（禮法、nomos）和制度外，還有兩個要點特別值得注意，一是宙斯與國王的關(guān)系，一是繆斯與國王的關(guān)系?！皣酢保ò臀髁鹚埂asileus）是古希臘古老君主制下的首領(lǐng)。當然，在《神譜》中，宙斯首先就是一位國王、天上的王者，他為諸神“公正地分配法則和榮譽”。對人間的王者、國王來說，“平息糾紛”“施行正義（themis），做出公平裁決（dike）”，一句話——維護社會的道德-政治秩序，是其最根本的職責。那么，天上的王者和人間的王者是什么關(guān)系呢？赫西俄德一語挑明：國王是“宙斯養(yǎng)育”的（82）、“因為宙斯，大地上才有國王”（96）。如是，《神譜》對宙斯及其所代表的正義秩序的歌頌，同時也就是對地上的國王及其所代表的正義秩序的歌頌。赫西俄德通過《神譜》是要表達對“貴族制的贊成和支持，實際上，因為《神譜》在一種宇宙起源神話中維系著這種建制，所以它給了貴族制一種神話意義上的辯護”[7]76。

因此，詩人赫西俄德的思考特別顯得是要為王權(quán)奠基，為一種神權(quán)政治奠基?？梢哉f，《神譜》和《勞作與時日》的整體意圖非常簡潔明了：作為神和人共同父親的“宙斯如何為諸神和人類建立一種新的社會-政治秩序”[7]78。人間的國王所主導的政治秩序，從根本上說來自神界的統(tǒng)治者宙斯。

從宙斯（神）到國王（人），縱貫下來的是“正義”的秩序，繆斯和詩人赫西俄德則在上下之間擔當著歌詠、傳播這一神圣秩序及其制定者和維護者的神圣職責。

二、普羅米修斯、潘多拉與人類的起源

《神譜》接下來的主體部分是講述作為“神和人的父親宙斯”如何確立他的統(tǒng)治，從而建立起法度和正義秩序。這也就是“譜系”和“起源”的問題。主體部分可以具體分為三個部分：最初的生成（116—132）和烏蘭諾斯時代（133—336）、克洛諾斯時代（337—719），以及宙斯時代（720—1022）?！渡褡V》作為政治神話，最重要的事情便發(fā)生在以宙斯為代表的第四代神之中。其中的核心事件是宙斯通過多場戰(zhàn)斗和種種謀略，成功奪得神界的最高治權(quán)，從而在諸神中間建立起秩序（eunomia）、正義（dike）以及和平（eirene）。

值得注意的是，宙斯在建立自己所掌控的神權(quán)政制的過程中，在同輩中遇到過一個非常強有力的挑戰(zhàn)者，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挑戰(zhàn)宙斯所憑借的并非提坦神和提豐那樣的強力，恰恰就是宙斯最為擅長的謀略或智慧。普羅米修斯對宙斯的挑戰(zhàn)仍以失敗告終，這場斗爭不僅改變了神（普羅米修斯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人類的命運。赫西俄德筆下的普羅米修斯、厄庇米修斯和潘多拉的故事，可以說是古希臘思想中關(guān)于人類之“起源”問題最為重要的論述。正如有論者所說，“普羅米修斯神話揭示了與人類起源相關(guān)的諸種問題，赫西俄德從中引申出的有關(guān)人類生存狀況的哲學沉思，直至今天依然有效”[1]27。當然，這里的“起源”不僅僅是指人類在出生意義上的起源，更是指人類與神分離之后不完美的生活方式及其必需的道德-政治秩序（亦即正義的制度）的起源。

赫西俄德在《神譜》（507—616）和《勞作與時日》（42—105）中兩次講述了這個故事，基本情節(jié)一致，都是講普羅米修斯挑戰(zhàn)宙斯的統(tǒng)治并為人類盜取火種，作為反擊和懲罰，宙斯則送給了人類一個雖然美妙但很不幸的禮物，即最初的女人潘多拉。在《神譜》中，關(guān)于普羅米修斯故事的敘述出現(xiàn)在宙斯建立王權(quán)過程的中途。因此，宙斯意欲一統(tǒng)天下的“意志”與普羅米修斯對此意志的挑戰(zhàn)，是《神譜》中普羅米修斯故事的基本語境或框架。

普羅米修斯與宙斯相爭的起點，發(fā)生在當初宙斯讓人神最后相聚于墨科涅而將之進行分離的時候。普羅米修斯奉命為人和神分配一頭大牛，但他企圖蒙騙宙斯，用其貌不揚的牛肚和牛皮包裹了肉和內(nèi)臟，而用看起來光鮮亮麗的油脂包裹了骨頭。宙斯洞察了普羅米修斯試圖偏袒人類的心思和計謀，懲罰人類從此不再擁有火種。但普羅米修斯繼續(xù)挑戰(zhàn)宙斯的權(quán)威，又用計從宙斯那里盜走了火種送到人間（562—569）。這終于激怒了宙斯，但他并未收回火種，而是給人類送去了一件“美妙的不幸”，以代替火種給人類帶來的“好處”，這就是最初的女人潘多拉（570—589）。從此人類有了女人一族，人類的生活由此也就有了禍水般的女人（592）帶來的種種無法擺脫的麻煩和不幸，特別是婚姻（590—612）。

《神譜》并未說明宙斯為什么決定在墨科涅把神和人分離開來。我們猜測，其原因在于宙斯已經(jīng)看到，人類這一族仍然可能是一種孔武有力，從而不乏傲慢、無度或肆心（hybris）的造物。換言之，在宙斯奪取神界王權(quán)之過程中的某個時候，他或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除了神族，人族一樣可能是潛在的威脅。這或許就是宙斯打算在墨科涅讓人神分家的真正原因——由此可見宙斯謀略得有多遠，而對此毫無察知的普羅米修斯的分牛和盜火行為，反而為宙斯“懲罰”或貶黜人類提供了藉口和機會。

就算人類是普羅米修斯與宙斯相斗的犧牲品，是神族內(nèi)斗的犧牲品，因而遭受到“不幸”命運的人類乃是可憐和無辜的[8]，但無論如何，人類的命運或生活方式從此就被根本改變了。人神分離之前的人類，生活無需艱辛的勞動就可以非常富足，沒有疾病等“不幸”。普羅米修斯事件和潘多拉事件之后，亦即人神分離之后，人類的生活才充滿了種種的不幸（《勞作與時日》90—105）?，F(xiàn)在，人類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重大改變——有了女人，有了男人與女人的兩性分別及其不可避免又充滿麻煩的婚姻生活，必須辛苦勞作才有收成，同時還有了疾病等等非常多的不幸。從此人類的生活從單純的“善”走向了邪惡的滋生、走向了“善與惡的混雜”（《勞作與時日》179）。

與神分離之后，人類的全新生活方式、生活制度及其面臨的困難，也就由此起源?！安恍摇保╧akos）也就是“惡”，“不幸”的起源也就是“惡”的起源。從神義論的角度說，《神譜》和《勞作與時日》中的普羅米修斯-潘多拉故事從根本上解釋了人世中“惡”的來源問題。

從此以后，人類的生活善惡相混，人如何才能在生活中盡量趨善避惡呢？那就必須過一種“正義”的、有道德有秩序的、辛勤勞作的生活。這一正義的裁定者、保護者是人間或政治共同體中的王者，但它最終的裁定者和保護者則是天上的王者、作為神和人的共同父親的宙斯。

三、宙斯的正義

在《神譜》和《勞作與時日》中，宙斯最重要的稱呼是“神和人的父”（如《神譜》47、《勞作與時日》59等）。宙斯是“眾神之王”（如《神譜》886），說宙斯是“神和人的王”（如《神譜》923）也沒問題?？墒?，除了宙斯的后代，很多神都不是宙斯生出來的，人類也不全是宙斯造的，那么，詩人為什么總是說宙斯是神和人共同的“父親”呢？

這里的“父親”的含義不能在“生產(chǎn)”的意義上理解。宙斯雖然輩分很晚，但他從根本上改變了神界和人界的秩序。如果說“克洛諾斯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神權(quán)統(tǒng)治秩序”，那么“宙斯采取的行動看起來像是改制，是要完善神界的正義秩序——最終，宙斯陶鑄奧林波斯神族，宙斯因此被稱為‘神們和人們的父’。這里所謂的‘父’，指的不是創(chuàng)造之父，而是創(chuàng)制之父——正如我們可以稱周公為‘父’”[9]。也就是說，與其說宙斯創(chuàng)造了神和人，不如說宙斯創(chuàng)造了神和人在共同體生活中必須遵守的制度。這一制度的核心就是“正義”。作為神和人的共同父親，“宙斯最重要的智能”就是“正義的保護神”[10]。

對于奧林波斯山來說，神界正義秩序的完全到來，是在宙斯戰(zhàn)勝提豐從而取得完全的統(tǒng)治權(quán)之后。《神譜》對此的敘述和表現(xiàn)有一種特殊的方式，這就是講述宙斯的婚姻。在講完宙斯戰(zhàn)勝提豐、成為“眾神之王”（886）后，詩人馬上就講到了宙斯的婚姻。宙斯在神界一共有七次聯(lián)姻，七位神界的妻子分別是墨提斯、忒彌斯、歐律諾墨、德墨特爾、謨捏摩緒涅、勒托和赫拉。這里我們主要關(guān)注他的第一、二任妻子及其生育的后代。我們將看到，赫西俄德對于宙斯婚姻的敘述或安排，可謂全然“政治性”的——宙斯完成一次次婚姻，也就意味著奧林波斯神界的秩序真正從混亂走向有序和清明。可以說，宙斯的完婚就是神界“正義”秩序完成的象征。

宙斯首先娶的是墨提斯（Metis）?！澳崴埂钡南ＥD文的意思是“才智，思慮”，她是大洋神的女兒。墨提斯承接了父親大洋神的智慧[1]264，359，可謂原初的智慧女神，所以詩中說她“知道的事比任何神和人都多”（887）。不過，由于擔心她生下的后代過于聰明從而對自己的王位有威脅，宙斯在其祖父祖母（即大地該亞和天神烏蘭諾斯）的指示下，在墨提斯快生下女神雅典娜的時候把她吞進了肚里（888—899）。后來雅典娜是宙斯獨自從腦袋上生出來的（924），墨提斯就一直留在了宙斯的肚中。宙斯和雅典娜這對父女都以“智慧”著稱，其關(guān)鍵都在墨提斯。雅典娜無論如何仍然是墨提斯的女兒，而留在宙斯肚中的墨提斯實際上成了宙斯心智能力的一部分，“幫他出主意，分辨好壞”（900），也就是說令宙斯更有智慧了。墨提斯為宙斯增長了什么智慧呢？“分辨善惡”的智慧?？梢娔崴箤χ嫠箤碇鞒帧罢x”的秩序來說有多么重要。

宙斯的第二次聯(lián)姻非常重要。他娶了忒彌斯（Themis）為妻。忒彌斯就是大名鼎鼎的代表古老的“宗法”“法律”“正義”的女神。在《神譜》中忒彌斯的輩分也比較老，是天神的女兒，屬于六位提坦女神之一（136）。從正義秩序之建立的角度看，宙斯第二次聯(lián)姻生下的后代是最重要的，忒彌斯為宙斯生下了三位非常重要的女兒：歐諾彌厄（Eunomia）、狄刻（Dike）和厄瑞涅（Eirene），這是音譯，如果意譯，她們分別就是“良序”或“秩序”女神、“正義”女神、“和平”女神，三位女神總稱“時序女神”（Horas）。從名字我們已經(jīng)可以明白宙斯的這次婚姻的意涵——宙斯通過與古老“宗法”女神忒彌斯的聯(lián)姻“生育”了正義、和平這些美好的秩序。

狄刻（Dike）也就是正義女神，此詞小寫就是我們關(guān)注的“正義”?！渡褡V》這一段對我們理解希臘古風時代正義觀念的演進非常重要，因為，詩人明確講清了古老的正義女神、宗法女神忒彌斯，與現(xiàn)在重新被確立起來的正義女神狄刻之間的關(guān)系，即養(yǎng)育與衍生的關(guān)系。換言之，忒彌斯（Themis）與狄刻（Dike）既同又不同，兩者是源與流、原初與承續(xù)、源頭與演變、依據(jù)與體現(xiàn)等的關(guān)系。在赫西俄德這里，經(jīng)過宙斯的“新政”，即宙斯在奧林波斯神界進行的“革命”或“改革”（改制），在某種意義上，“正義”這一對政治共同體來說最為重要的制度理念，將主要由新的Dike來表達或體現(xiàn)。另一方面，Themis也沒有完全消失或退出，某種意義上她作為Dike之母、作為Dike最終的來源而繼續(xù)存在著。赫西俄德關(guān)于作為狄刻（Dike）的“正義”觀念的最集中表達，將在《勞作與時日》中說出來，而那里的語境主要是人間而非神界，在《神譜》這個地方，我們必須注意“正義”女神如何在神界的誕生。

最后，宙斯與忒彌斯生下的第三位“時序女神”是“和平”女神厄瑞涅（Eirene），其隱喻之意溢于言表。如果在奧林波斯神界實現(xiàn)了“良序”和“正義”，自然也就實現(xiàn)了“和平”，這樣，宙斯就有望真正結(jié)束神界從烏蘭諾斯以來一直面臨的一個被詛咒般的命運，即后一代神對前一代父神的顛覆或謀殺，從而讓神界可能達到“永久”的“和平”。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是宙斯帶給神界良好政治秩序的最終表達。

實際上，將三位時序女神分別命名為“良序”“正義”和“和平”，是赫西俄德的“一大創(chuàng)舉”?！皶r序女神”最初本是人類勞作（erga）的庇護神，在赫西俄德這里，正如《神譜》的箋注者所說，“人類的勞作又取決于社會的穩(wěn)定和政制的公正（《勞作與時日》225—247）。因此，三個時序女神也相應成為諸種社會政治氣候的化身”[1]360。除了三位時序女神，忒彌斯還為宙斯生下了三位“命運女神”（Moira），即克洛托、拉刻西斯和阿特洛珀斯。命運女神不僅是宙斯的女兒，還從宙斯那里獲得榮譽分配。

在宙斯之前，神界呈現(xiàn)為一種無序狀態(tài)，是宙斯讓正義秩序在神界得以實現(xiàn)。如果說宙斯之前，神界運轉(zhuǎn)的主要法則是暴力和亂倫，那么宙斯治下的正義秩序則強調(diào)智慧，強調(diào)力量和智慧的結(jié)合。如果說“宙斯的意愿”就是要在神界建立“正義”的統(tǒng)治秩序[1]82，那么，“心智”或智慧是宙斯憑借以實現(xiàn)其“意愿”或“計劃”的最關(guān)鍵。智慧的加入是宙斯的統(tǒng)治和秩序特別優(yōu)越于前面諸神之處。

這里要特別指出的是，戰(zhàn)勝“提坦”神對于宙斯所代表的秩序的建立至關(guān)重要，而提坦神所代表的反面“精神”則對于我們理解宙斯秩序所代表的正面“精神”至關(guān)重要。什么是提坦神所代表的反面精神？“提坦”這個希臘詞的含義比較含混。作為天神烏蘭諾斯的十二位特別后代的統(tǒng)稱，“提坦”被認為可能影射“緊張”或“復仇”等意[1]220-221。不過，理解“提坦”的關(guān)鍵，在于他們的“傲慢”“無度”或“肆心”，即希臘文之“hybris”。赫西俄德這樣看提坦神非常具有代表性，從赫西俄德《神譜》所代表的這種理解傳統(tǒng)看，“提坦”象征的是“原初的宇宙傾覆力量，是過度、暴力、非理性、無意識的化身”[1]40。從建立秩序的角度看，宙斯顯然非常清醒地意識到了“無度”或“肆心”的破壞性、危險性、顛覆性，因此也就對這一負面精神充滿了警惕，而且也擔心自己有一天為其所顛覆（895）。由于神是不死的，那些代表這些負面精神的舊神并不能真正從神界中消失，因此，被宙斯打敗了的那些老一輩神們，就統(tǒng)統(tǒng)被趕到了塔耳塔羅斯那里，打入黑牢中給囚禁起來，不見天日。不僅有提坦神，還有庫克洛佩斯，還有那些古老的夜神、黑暗神、睡神、死神，等等（730以下）。這一切都隱喻著，宙斯建立起來的秩序注重的是節(jié)制有度，是猶如清天朗日般的明凈和理性。

肆心是正義之敵。無論是神界，還是人間，正義秩序面臨的最大可能被顛覆的危險，都來自這一“無度”“狂傲”或者“肆心”(hybris)精神。“肆心”在神界和人類生活中都實在是難以消除的，因為它的起源最為古老。實際上，從第一代原初人類一直到英雄時代，“肆心”也完完全全體現(xiàn)在人類的身上，成為人類建立“正義”秩序最大的威脅。一種“正義”的政治和生活秩序，有賴于時時刻刻如神王宙斯那樣警惕來自“肆心”的破壞性、顛覆性力量。而我們在荷馬筆下看到的那些英雄們，他們的行為往往正體現(xiàn)出了與《神譜》中提坦神身上一樣的原則：肆心?！渡褡V》對于宙斯及其秩序的描述，由此也顯得是對荷馬的一種批判。如果說在荷馬筆下與“肆心”永遠難脫干系的戰(zhàn)士精神或英雄精神得到了頌揚，那么在赫西俄德這里，與之非常不同的一種精神，節(jié)制、有度、審慎及和平，就得到了詩人真正的歌頌。赫西俄德筆下的“正義”必須在這樣一種反對或抵抗“肆心”的維度上得到理解和強調(diào)。

總之，宙斯統(tǒng)治地位及其從神界縱貫下來一直到人間的“正義”秩序的全面建立，意味著一個全面的“神義論”秩序的建立。通過赫西俄德，特別是他的《神譜》，我們可以說，古希臘的正統(tǒng)神義論得以真實建立起來。從正義或神義觀念的演進上看，這是赫西俄德勝于荷馬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