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有這么一個男人——
他出身高貴,是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秦王趙德芳的后代;又氣度不俗,飄然若仙,連異族的統(tǒng)治者都不禁為之折服;還書畫精絕,擅金石、通律呂、解鑒賞,把“技能樹”全部點滿;更兼知音識趣,時不時與愛妻合伙撒撒狗糧……
稱其一聲“男神”,似乎并不為過。
但此君乍看風光的一生,實則頗多磋磨。趙孟頫(1254-1322),亂世公子也。一方面,他歷仕五朝,官居一品,推恩三代,作為當時的文化巨擘,此般際遇實在不能說“不順”;另一方面,作為大宋宗室子弟卻出仕大元朝堂,他的內(nèi)心深處,現(xiàn)實與理想恐怕一直在掙扎纏斗,沒有得到真正的安寧。
被北士與南士、藝術與權謀、道德與律令的重重沖突及拷問所裹挾,趙孟頫曾在晚年寫下一首《自警》詩:“齒豁頭童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唯余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比缃?,逝世700年后,他的苦楚和快樂、屈辱與榮耀,俱往矣。一切風流飄蕩、一切隱秘情衷,藏在那些拍賣出天價的作品里,藏在歷史的縫隙,輕輕地笑笑,輕輕地嘆息。
給趙孟頫寫行狀的后輩文人楊載稱:“孟頫之才頗為書畫所掩,知其書畫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經(jīng)濟之學,人皆以為知言云?!弊影喝绱硕鄫?,難怪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亞洲藝術部主任何慕文(Maxwell K. Hearn)說:“最想與趙孟頫徹夜長談。”
趙老師的確是一個值得徹夜長談的對象。幾年前,故宮舉辦過一次“趙孟頫書畫特展”,把趙孟頫和錢選、鮮于樞的作品放在一起,以示藝術淵源;把趙孟頫的繪畫和書法作品放在一起,以示書畫同源;把趙孟頫與元四家、明四家、董其昌、清四王、乾隆等人的作品放在一起,以示對后世影響深遠;最后把趙孟頫的原作和偽作放在一起,以示云泥有別??傊?,參觀完這個特展,藝術愛好者恨不能穿越時空,天天都跟趙老師夜雨對床。
且說趙老師自小聰慧,讀書過目不忘。據(jù)《元史》記載,忽必烈單獨召見趙老師時,見其才氣豪邁,神采煥發(fā),頓時大喜過望。而元仁宗對趙老師的花式吹捧,愈發(fā)肉麻,夸他又是帝王苗裔又博學多聞又操履純正又旁通佛老又造詣玄微能比肩唐之太白宋之坡仔……總之除了不能上天,元仁宗眼中的趙老師基本上什么都齊全了,簡直完人。
不過,《不浪漫:趙孟頫傳》一書指出,對元代中后期的人來說,趙孟頫是著名的書法家、畫家,卻非詩歌、辭章的第一流作者。元末明初,趙老師的書畫藝術通過子弟、師生傳授的方式在太湖流域開枝散葉;明代后期,蘇州府、松江府等地經(jīng)濟繁榮、科舉發(fā)達,文人畫家占據(jù)文壇、藝壇的有利位置,是故,同樣“江南出品”的趙老師,漸漸被推舉成“元代第一人”。但是,就吟詩作賦、經(jīng)學思想方面的社會影響而言,趙老師稍遜一籌。首先,他生前并沒有文集刻印流傳,去世十七年后才在湖州有了刻本;其次,在元末明初眾多著名文人眼中,趙孟頫的文章難以和虞集等人抗衡;此外,論元代的道學家,以元初的許衡、元代中期的吳澄最為著名,而趙老師的《書古今文集注》已失傳,相關學術傳承斷止。
在政治上,趙孟頫幾乎沒有發(fā)揮什么作用。當然,他尷尬的身世擺在那里,不發(fā)揮才安全嘛。趙老師就是個大藝術家,在杭州擔任儒學提舉的清閑職位,恰恰讓他有時間、有精力去增進藝術技能,與諸多文人雅士諸多交流,發(fā)展自己在書畫創(chuàng)作、鑒藏方面的優(yōu)勢,形成獨特的藝術風貌。而晚年在翰林院官居高位,則有利于趙老師的藝術觀念、技法得到承認、重視,最終傳播開來,留名千古。
從元代到近代,無人能否認子昂書畫之美,但批評的聲音亦不絕于耳。
中國的一種傳統(tǒng)價值觀念是: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畫如其人。你的氣節(jié)、你的立場偏了,你的所有就都是不對的。項穆即評論趙孟頫的書法“妍媚纖柔,殊乏大節(jié)不奪之氣”;馮班也說,“趙殊精工,直逼右軍,然氣骨自不及宋人,不堪并觀也”;傅山更狠,他早年的書法學的正是“趙體”,明清易代,國破之悲讓仕元的“貳臣”趙老師顯得面目可憎,傅山遂貶斥趙體的“熟媚綽約”是“賤態(tài)”,并棄趙投顏(真卿)。然而,暮年時分,大約是意識到復明無望,傅山的態(tài)度略微緩和,“秉燭起長嘆,奇人想斷腸”,忍不住感慨“趙廝真足異,管婢亦非常”——只是表揚也表揚得不好意思,偏要用“廝”和“婢”來形容趙老師和他的老婆管道昇女士。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據(jù)說,趙孟頫寬厚平和,即便做了大官,“待故交無異布衣時”。在《致郭右之二帖卷》中,他就表達了接受元朝征召時的矛盾心情。他也曾給友人寫詩,“同學故人今已稀,重嗟出處寸心違。自知世事都無補,其奈君恩未許歸”。出仕新朝多年后,當子昂回望來路,或許,心里終歸有過遺憾和空虛。如果注定無法逃離倒懸之苦,那么,逍遙地游戲于藝事之樂,不失為精神上的解脫。
趙孟頫書法作品《歸去來辭》。
延佑六年(1319),管道昇病逝于臨清舟中。至治二年(1322)閏五月二十日,趙孟頫去信臨濟宗高僧明本(即中峰禪師):“孟頫政已久不上狀,測聞苦瘡痍之疾,深助耿耿,而賤體亦為老病所纏,眠時日減,略無佳況,大拙來收兩書,第二書報以中示寂,不覺失聲。蓋平生荷以中主為相愛,今其長往,固是無可深悲,但人情世端,自不能已耳。和上年來多病,恐亦不必深惱,人誰無死,如空華然,此不待弟子言也。惠茶領次知感,因大拙還,草草具答,時中為珍重之祝。不宣?!?/p>
“人誰無死,如空華然”。不久,子昂揮手,作別紅塵。他不是男神,因為當一個完美無瑕的偶像太累了,容易面臨動輒“塌房”的危險。才子的名聲、沒落的家族、經(jīng)濟因素的制約、配合帝王統(tǒng)治術的考量,造就了人性的復雜。歷史煙塵滾滾,是非不可輕易論斷,到頭來,唯藝術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