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風雪人間》的敘事修辭

雷 瑩

(福建技術(shù)師范學院文化傳媒與法律學院，福建 福清 350300)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作家，丁玲經(jīng)歷和見證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不同發(fā)展階段，她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既蘊含著個人的獨特思想，又體現(xiàn)了整個時代的精神氣質(zhì)?！讹L雪人間》是丁玲對自己12年北大荒生活的回憶，在這部自傳性的回憶錄中，她既沒有長歌當哭，也沒有嚶嚶啜泣；既沒有舔舐傷痕，也沒有怒討丑惡，而是以溫情克制的筆調(diào)書寫人間的冷暖。丁玲的作品都是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風雪人間》作為她對自己北大荒生活的回憶錄，也是讀者理解她的重要途徑?，F(xiàn)有的研究成果中，《風雪人間》更多的是作為丁玲后期創(chuàng)作或新時期散文的一個組成部分被有限論述。專門研究《風雪人間》的十余篇論文，大多是分析文本的藝術(shù)特色和思想情感，并沒有從敘事的角度對該作品進行深入分析。

自傳是以個體人生經(jīng)歷為基礎(chǔ)的生命敘事，真實性是自傳文學的基石，任何對事實的篡改或無中生有的虛構(gòu)都會使自傳失去真實性?！皩τ谡鎸嵭浴⑻拐\性和歷史精確性的渴望是自傳作者創(chuàng)作活動的基礎(chǔ)，但是作者是第一個意識到他的嘗試在歷史精確性方面存在局限的人。他之所以這么輕易地容忍了這些局限，是因為他或多或少地意識到他所追求的真實性不同于歷史學家的真實性。自傳不是要揭示一種歷史真實，而是展現(xiàn)一種內(nèi)心的真實：人們追求的是意義和統(tǒng)一性，而不是資料和完整性。”[1]對自傳真實性的研究，不應僅局限于對事實的考證，而應該從更開放的角度進行文本的深層考察。自傳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需要作者把自己作為作品的終極對象去探索和發(fā)現(xiàn)。作者在選擇敘述一段特殊的經(jīng)歷時，會深入思考應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呈現(xiàn)它們以及這樣呈現(xiàn)的價值和意義?！爱斠粋€敘述者懷有一個源于自己的目的,向一個聽者講述故事的時候,這時的敘述就成了修辭性的了。”[2]作者以什么樣的方式來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與其想要表現(xiàn)的主題、傳遞的意義密切相關(guān)。作者力圖感染和影響讀者的這種敘事就是修辭性的。本文從反諷、隱喻、對比等方面探尋作品的修辭藝術(shù)特點和作者的思想情感訴求，以深入理解作者的藝術(shù)個性和思想價值傾向。

一、反諷：敘述語調(diào)的建構(gòu)

反諷是一種修辭方式，也是一種思維方式和矛盾的語義狀態(tài)，它存在于敘述語境中，即兩種相對或相反的元素存在張力，而這之間的縫隙就是反諷意味產(chǎn)生的基礎(chǔ)。丁玲回憶錄中的世界是一種反諷性存在，作者也用反諷思維來把握這個世界?！讹L雪人間》是一個女性對大時代災變的經(jīng)歷與承受，是一個歷劫者的心聲。但丁玲并沒有在自傳中強烈控訴自己所承受的磨難，而重點書寫在災難的襲擊和剝奪之下自己獲救的契機——人間的真情。丁玲在書寫歷史和人生時，將愛對個人的拯救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愛情是她承受災難的重要支撐，也是她穿越災難的方舟?！讹L雪人間》的愛情主題是對之前被認定為愛情廢墟的暴力時代的反諷。丁玲剛到北大荒時，陳明就表示：“我現(xiàn)在拿我的雙手為社會主義服務，還用我的雙手照顧你，我只希望你快樂些。……我們要在這里共同走出一條路來。”[3]391968年9月，農(nóng)場的“牛棚”擴大，丁玲得以和陳明住到了相鄰的兩間屋里，但是不能見面，可謂咫尺天涯。兩人為了幾秒鐘的互相凝視而費盡心機。“我也將像30年前那樣，從那充滿了像朝陽一樣新鮮的眼光中，得到無限的鼓舞，那種對未來滿懷信心，滿懷希望，那種健康的樂觀，無視任何艱難險阻的力量……可是，現(xiàn)在我更是多么渴望這種無聲的、充滿了活力的支持。而這個支持，在我現(xiàn)在隨時都可以倒下去的心境中，是比30年前千百倍地需要，千百倍地重要呵！”[3]73這些短暫的凝視是作者神往的享受，極大地鼓舞著她的生存意志，支持她度過最艱難的歲月。為了給予丁玲安慰和力量，讓她堅定信心，在困境中努力生存，陳明還千方百計地傳遞一個個紙片，這些紙片上的短簡話語是她唯一的精神食糧，也是照亮她生活的陽光?！斑@封短信里的心里話，幾乎全是過去向我說過的。可是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還是那么新鮮，那么有力量。這是冒著大風險送來的！在現(xiàn)在的情況底下，還能有什么別的話好說呢？……我一定要依照這些話去做，而且要努力做到，你放心吧?！盵3]77即使后來環(huán)境變化，兩人天各一方，丁玲在勞動間隙想著國家的未來，想著自己的未來，“我的希望真小呵！甚至小到只要能再見到陳明一次也好”[3]100。作者用濃郁抒情的筆調(diào)描繪在自己心中長久閃爍的愛情之光，譜寫了一曲動人的愛情回響曲。在古典時期，反諷是喜劇中的一個角色，讓佯裝無知者在自以為高明的人面前說傻話，最后這種反話卻被證明是正確的。后來，反諷逐步發(fā)展為呈現(xiàn)某種矛盾語義狀態(tài)的修辭手法。在那個道德價值和倫理意識淪喪，愛被政治暴力剝奪與禁止的時代，作者敘述的重點不是暴力的摧毀而是愛情的撫慰，將愛的主題推到了極致，這本身就是反諷社會的癥候和最典型的表現(xiàn)形式。在作者被見棄于社會之時，愛情雖不能提供現(xiàn)實的庇護，但是卻堅定了她對生的執(zhí)著，對信念的再度擁抱。丁玲以自己獨特的個人體驗與敘事，豐富著愛是救贖這一話語?！胺粗S在其明顯的意義上不是針對這一個或那一個個別存在，而是針對某一時代和某一情勢下的整個特定的現(xiàn)實?！盵4]100作者對愛情的濃重書寫不是由于沉迷個人狹小的情感世界，而是要用真誠的感受和誠摯的情感傳達時代精神的最強音。

該自傳在敘述話語層面也存在著多種話語反諷的現(xiàn)象，比如：所陳述的話語與它實際要表達的意思相反，或是語境對所說話語造成明顯的歪曲?！胺粗S的目的就是要制造前后印象之間的差異，然后再通過這類差異，大做文章?！盵5]《立竿見影的勞動》就是通過詞語的能指和所指之間常規(guī)關(guān)系鏈的悖反使讀者對故事的期待與實際講述內(nèi)容產(chǎn)生沖撞，形成反諷。“立竿見影”多用于描述付出馬上就有收獲或某個措施立刻能見效，但文本卻記述了傳主在夏秋之交的多雨時節(jié)被勒令去打掃廁所的往事，傳主每天不僅要把廁所路面鋪平掃凈，而且要把茅坑里的水掏干?！凹S坑的面積大，我舀的得很慢，一天從早到晚，舀五、六千瓢，糞水才下去一尺多。但地下水滲得很快，過一夜又會漲起來四五寸。我不由得想到希臘神話里神處罰的那個人，他每天從井里掏水，白天把水掏干了，一夜又漲滿了。好像我也將永世這樣干下去一樣?！盵3]101讀者正常理解中的立竿見影的勞動與故事所講述的似乎永無休止的勞動構(gòu)成了強烈反差，通過正話反說的方式，顯現(xiàn)作者作為修辭主體所要傳達的意義。“把兩種矛盾陳述或不協(xié)調(diào)意象不加評論地并置在一起，乃是一種反諷技巧?！盵4]90“秋天來了，天氣也好了，廁所可以不再要我管了，可以一直度過冬天，到明年開春。我好像做了一件偉大的工程那樣舒坦?！盵3]102這項工作結(jié)束是由于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跟作者的勞動效果并無直接關(guān)系。作者在運用反諷修辭進行敘述時也是在表達自己的一種價值判斷。

在該自傳中，情節(jié)反諷與話語反諷共同存在。情節(jié)反諷主要產(chǎn)生于前后情節(jié)在因果關(guān)系上的矛盾或錯位。《醫(yī)治我的不治之癥》講述了丁玲為避免自己夜晚瞌睡打鼾而做的種種努力，帶有強烈的荒誕色彩。她在二十一隊勞動時和十幾個女青年同住一屋，女孩們精力充沛，再加上中午有午休，因此每天晚上都要在宿舍舉行娛樂晚會，而年老體弱的丁玲在經(jīng)過白天的體力勞動后已經(jīng)非常困倦，無力捧場，所以引起了同屋女青年的不滿?！斑@時總有人跑到我床邊用力搖撼我的木床，或者啪的一聲，拿起順手抓著的一件任何東西，一把笤帚，或者是一個小缸子等等，扔到我的床上。我猛地一下被驚醒了，我張皇四顧，發(fā)現(xiàn)了我的疏忽，我怎會睡著了呢，而且還發(fā)出鼾聲。我使勁地大睜著眼，故意讓自己想一點事。但是不行，常常很快又睡著了；于是又被驚嚇醒?！盵3]106以上敘述既寫出了同屋女青年行為的粗俗無理，也寫出了自己受到傷害時的委屈和隱忍。人物在特定場景和環(huán)境下的一言一行都是一種戲劇化的敘事，讓讀者能夠通過否定和超越直面真相。同屋的女青年讓傳主寫一份保證不打鼾的誓言貼在床頭，“我實在沒法，只得跑到那個好心的醫(yī)生那里求救，請他給我一點不打鼾的藥。他說我是胡鬧，說這是生理現(xiàn)象，是無藥可治的”[3]106。作者用醫(yī)生的話指出了事實的本質(zhì)，與同屋女青年的無理要求形成對立，鞭撻了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中某些人的粗暴和愚蠢。后來丁玲在求醫(yī)無效的情況下找到了通過搓麻繩驅(qū)除困意的方法，“慢慢我簡直搓出味道來了。天天晚上自己和自己競賽”，而且因為經(jīng)常有私人要用，“我這個小小生意還很興旺，我好像是一個工廠老板似的，為我的勞動，為我的產(chǎn)品的銷路而感到很滿足”[3]106。在敘述這一戲劇性情節(jié)時，作者用了很多肯定和積極意義的詞語來修飾，把針砭都藏在字里行間，形成一種語言上的嘲弄，搓麻繩的初衷和效果的錯位產(chǎn)生了一種反諷的效果。反諷的使用使該自傳能夠用輕盈冷靜的敘述語調(diào)展示現(xiàn)實的生存境遇，在拓展自傳意義空間的同時提升其藝術(shù)品格。

二、隱喻：詩性的情感敘事

隱喻修辭和反諷修辭一樣能使話語形成雙層喻意：表面意義和深層意義，只是反諷形成的兩個層面在意義上是相反的，而隱喻形成的兩個層面在意義上是統(tǒng)一的，具有內(nèi)在的相似性?！讹L雪人間》貫穿著隱喻思維，文本中存在著眾多隱喻性意象。有的隱喻性意象強化了情節(jié)的象征意義，有的隱喻性意象則凸顯了主題意象。丁玲采用隱喻修辭展現(xiàn)自我復雜的內(nèi)心感受和精神世界，形成了表達的間接性和含蓄化效果。自傳中插入了不少童話故事，如青蛙公主、丑小鴨和賣火柴的小女孩等，這些童話元素暗示了傳主當時的內(nèi)心感受，將童話元素融入回憶錄具有很強的隱喻性，在揭示文本的深層意義的同時，強化了敘事修辭效果。

回憶錄中的童話元素都是傳主在特定情景下的幻想，是對傳主特定時刻內(nèi)心情緒的反映。作者在《寂居》中回憶了1958年春天陳明離開后自己獨居北京時孤寂抑郁的生活情景，她感慨:“人可以郁悶，可以憂郁，可以憤怒，可以反抗，可以嚶嚶啜泣，可以長歌當哭……就是不能言不由衷！”[3]8文中插入了安徒生的青蛙公主的故事，故事中的公主被妖法控制變成癩蛤蟆整日聒噪，只有在夜晚才能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作者借青蛙公主隱喻自己當時的處境，她作為一個有尊嚴的人在那段是非顛倒的混沌歲月里只能言不由衷，讓自己感到恥辱，但她仍然相信黨，相信自己，堅定地活著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作者在這里插入青蛙公主故事，是因為童話里的公主與自己的處境和心境極為相似，公主歷經(jīng)磨難最終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個結(jié)局也是作者內(nèi)心的堅定告白。

現(xiàn)實總是冰冷而殘酷的，而童話元素則不斷地提醒著溫情和美好的希望在生活中還是存在的，在童話幻想中，丁玲獲得了心靈上的安慰，充實了精神世界?！哆h方的來信》中，青蛙公主這一童話元素再次出現(xiàn)，那時丁玲已經(jīng)到達北大荒幾個月了，農(nóng)閑季節(jié)陳明跟所在的生產(chǎn)二隊去搶修一個火車線路的土方工程，兩人再次分離。他們會在每個周六晚上相聚，這時候“我像安徒生童話里的那個公主，蛻去了一身污穢又恥辱的青蛙外皮，而露出了本相，恢復了美麗的原形”[3]60。童話里的公主擁有真摯的愛情，并因愛獲救，而丁玲與陳明相濡以沫的愛情也是她在殘酷現(xiàn)實中獲得救贖的一種信念和方式，因此，這個童話元素被賦予了明確的隱喻功能。丁玲的愛情不僅僅是愛人與被愛，更是自己的精神家園，是對理想和信念的忠誠。童話幻想可以給人帶來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化的精神世界，而作者通過童話幻想書寫的愛情使其內(nèi)心世界更加豐盈，童話幻想和愛情所賦予的精神力量有內(nèi)在的相似性。

《火柴》一文的標題就具有隱喻性，該文敘述了王震將軍到八三五農(nóng)場看望陳明等從北京下放到北大荒參加勞動的一批人的故事，王震將軍的鼓舞像是寒夜里的火柴給了冰天雪地中的人們以溫暖和光明，同時王震將軍對“我”去北大荒的支持，使自己那脆弱的靈魂感受到了溫暖。王震將軍的話就像一根火柴，雖是微弱的光卻能讓人感受到人間的熱情，作者借用這種相似性關(guān)系，使火柴成了統(tǒng)攝全文的主題隱喻意象，成了全文意蘊的生成之處。該文用安徒生童話《一個賣火柴的姑娘》開篇：“在大雪嚴寒的夜里，在雪白寂靜的街頭，人們都圍聚在溫暖如春的家里過圣誕節(jié)。這個小姑娘的火柴賣不出去，又冷又餓。她蹲在街頭墻角，劃一根火柴來溫暖一下她的手?；鸩窠o了她熱，也給了她希望，她在火柴的微光中看見了她想望已久，美麗的世界。她得到了勇氣，得到了安慰?！盵3]14安徒生的這個童話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小女孩在闔家歡樂的大年夜凍死街頭的悲慘故事，而作者在引用時只呈現(xiàn)了小女孩在溫飽無法實現(xiàn)時仍然抱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強調(diào)火柴的光和熱帶給她的希望和安慰。丁玲的現(xiàn)實處境和賣火柴的小姑娘有某些相似性，這個童話元素的運用是現(xiàn)實的刺激和誘導的結(jié)果，它就是作者想象的產(chǎn)物，因此它受作者個性的影響而走向了積極樂觀的方向。作者在回憶錄中敘述自己去北大荒途經(jīng)哈爾濱被國際飯店拒絕入住時，也曾把“我”比作丑小鴨，隱喻被同類鄙棄的處境。作者用童話中丑小鴨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長成白天鵝的故事，暗示自己雖然遭遇挫折和痛苦，但依然能夠堅強地面對現(xiàn)實，有信心走出逆境。

自傳是對作者人生經(jīng)歷的紀實，但作者并沒有拘于如實記錄而是在其中加入了一些隱喻意象進行思辨，在寫實的態(tài)度中包含著美好的理想。作者在回憶錄中引入的童話元素都是契合傳主的生存處境和精神狀態(tài)，使童話元素與自己的心路歷程構(gòu)成隱喻關(guān)系，起到了點染、烘托、升華等作用。丁玲在自傳中書寫人生的苦痛和困頓，抒發(fā)復雜的思想情感，展現(xiàn)了她坦率的個性和鞏固自己精神意志的努力。童話體現(xiàn)的是人對美好生活的眷戀和向往，引導人追求美好的理想和完美的人生境界，因此童話能賦予人一種自由無畏的力量，讓人通過對童話的幻想打開通向另一種生活的窗戶，看到更美好的風景?！拔覀兊淖鎳馐芰耸旰平伲瑵M目瘡痍，百廢待興。我們的作品在批評社會黑暗，揭示丑惡人性時，不應只是讓讀者感到痛苦、失望、灰心喪氣，或悲觀厭世，還要能使讀者得到力量，得到勇氣，得到信心，得到鼓舞，去和一切黑暗勢力、舊影響做斗爭?！盵6]丁玲沒有將自傳書寫拘于暴露傷痕、宣泄怨憤，根源于作者特立獨行的思想風格。

三、對比：敘事時空的疊合與重構(gòu)

《風雪人間》中有大量對比修辭手法的使用，主要體現(xiàn)在敘事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的安排上。對比是把兩種不同事物或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放在一起進行比較，使雙方特點顯得更加明顯，矛盾呈現(xiàn)得更加尖銳。在對往事進行歷時性敘述的篇目中，作者有時會通過閃回插入某個片斷與正在敘述的故事形成對比?！恶R迪爾旅社》敘寫丁玲在1958年6月到達哈爾濱時經(jīng)過一番周折，最后被安排在馬迪爾旅社，住進了1949年她參加世界和平理事會途徑哈爾濱時所住的房間?！斑@家旅館在1948年也是第一流的，不過10年以后，如今卻顯得陳舊和窄小了。其實住在這樣的旅社對我現(xiàn)在的身分還是太過分了?！盵3]28作者在《馬迪爾旅社》一文中插入十年前的情景回憶，當時的馬迪爾旅館冠蓋云集，大家熱情友善，而“我”身邊還有一個讓自己驕傲的兒子，十年后自己被打成右派，親友紛紛離散。通過這種對比敘述，既呈現(xiàn)了作者遭遇厄運時的現(xiàn)實困境，又讓記憶中熱鬧愉悅的氣氛照進現(xiàn)實，為文本增加了一抹亮色。

《悲傷》敘述了丁玲身陷囹圄之后在清明節(jié)獨自到北京西郊萬安公墓憑吊母親的經(jīng)歷。丁玲敬重并懷念母親及其奮斗的一生，在母親離去的這五年里，她常常為歷經(jīng)艱難困苦的母親去世太早而痛惜，而當她為母親掃墓時竟然有了截然相反的感慨：“可是現(xiàn)在，我站在你墓前的枯樹下，低著頭，含著眼淚，深深感到，媽媽，你死得正是時候呵！你是否預感到船將下沉，便棄我們而去？我常常想你臨終時，我們不在你的身邊，你已經(jīng)說不出話的時候，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一定會想到：‘冰之現(xiàn)在不在面前也好。’你總是為我著想，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有一點點知覺的時候，總還是要想到我，并且一定還為我著想?，F(xiàn)在我卻懷疑了，你是否在想：‘我顧不得你們了。我死了也好。’媽媽呵，母親，你真死得是時候，如果現(xiàn)在你還活著，你將怎樣面對這些殘酷的現(xiàn)實！”[3]10丁玲對給予自己母愛和幸福的母親死前心態(tài)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揣測，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丁玲站在母親墓前慶幸母親早死，這種反常規(guī)的現(xiàn)象違背了讀者基于日常生活而形成的經(jīng)驗和體驗，產(chǎn)生荒誕的色彩和效果。作者這種前后態(tài)度的對比描寫凸顯了信仰被踐踏、情感被蹂躪時痛苦迷茫的心境。

對比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主要通過外在格局的搭配讓讀者感受到對立的意義指向。作者敘述往事時沒有直白的強烈鞭撻，對事實的揭露和批判都隱藏在對比結(jié)構(gòu)中?！对旆磁傻耐L》講述了1968年八九月間一群來自北京的青年對困于“牛棚”中的丁玲進行暴打的情景，在敘述這一事實之后作者又回憶了自己所接觸過的五六十年代的北京學生，記憶里有思想、有修養(yǎng)的北京學生與眼前這些盲目、橫暴的青年學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同時期北京學生思想行為的尖銳對比給讀者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雖然含蓄卻強化了批判效果，讓讀者在對這種暴力事件感到痛心之余，對事件本身有更深入的思考。最強烈的對比在于同中求異，對某一種人物或價值的肯定暗含著對另一種人物或價值的否定。

時空環(huán)境氛圍的對比最能引起親歷者內(nèi)心情感的起伏。《曬肥場上的遐想》記述了丁玲到二十一隊后第一次勞動時的情景，在久違的陽光下，勞動使她心情放松，回想起1966年麥收時參加勞動的情形?！半m然那時七隊的指導員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對我表現(xiàn)親切，職工們也似乎有了一點點隔閡，但他們還是讓我們?nèi)樗麄儾贾棉r(nóng)忙時節(jié)的俱樂部，設(shè)計畫光榮榜等。每天都客氣地把農(nóng)忙時特地加添的一頓下午飯，炸油條或是兩個熱乎乎的大肉包子送到我們手上。還有幾個曾經(jīng)接近我們的工人和家屬、北京青年，不時地和我們說幾句話。而最使我能比較坦然地在那里勞動和生活的，是鄧婉榮也在七隊參加勞動。她同我們一道從場部下來，她還時時照顧我?！盵3]89回憶是溫暖的，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這次她收工后回到宿舍遭遇的是禁止她午休的蠻橫而淺薄的女青年。作者插入回憶也是要通過這種對比，暗含褒貶。

對比這一修辭格的使用既深入刻畫了人物形象又突出了人物的價值取向。作為一個敏感又善良的人，丁玲始終對周圍的人和環(huán)境充滿善意，即使身陷囹圄遭到不公平的待遇，她仍然熱愛自然，能夠發(fā)現(xiàn)大自然的美。當同屋的女青年認為她沒有午休的權(quán)利，囂張地將她趕出去時，她將目光投向了大自然?！拔萃馓柡芘汀ｏL微微地掃過我的全身，也好像掃去了壓在我心頭的憤懣。我往哪里去呢？我慢步向場院走去。小路兩旁是剛剛耘過的松土，等著去種植，有些地方已經(jīng)冒出各種各樣的嫩菜，有韭菜，有小蔥，還有很小的白菜葉子，或是豆芽。呵！萬物都在這和煦而溫柔的春天萌芽生長。一種愛念涌上我的心頭，我真想擁抱什么。我的步伐輕了，我的眼睛亮了?！盵3]93作者在這段敘述中描述了自然的生機勃勃，自我的善念和愛意，通過美好的自然環(huán)境和自我的內(nèi)在美反襯了當時人間鬧劇的丑惡和世態(tài)炎涼。這兩種相反、相對的元素之間產(chǎn)生巨大的沖撞，使人際的異化和愛的缺失這一內(nèi)涵得以呈現(xiàn)。自傳中的個體記憶與表達是主動的、獨立的，但是作者選擇記憶的內(nèi)容和書寫的內(nèi)容受社會語境和個人價值取向的影響?！讹L雪人間》是歷劫者對災難歲月的回顧，作為一名受難者“想不寫傷痕是不行的，但要寫得氣壯山河，不光是同情、悲痛，還要樂觀、要有力量”[7]443。丁玲書寫的是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但她的內(nèi)心總是充滿暖意和光明，因此自傳通過對比修辭讓人生的困頓和內(nèi)心的痛苦獲得了更加優(yōu)美的藝術(shù)表達。自傳采用對比手法揭露和鞭撻人性中兇狠、自私等弱點的同時，也呈現(xiàn)了人性中溫情善良的一面，傳達出作者重構(gòu)美好人性的人文良知。自傳的修辭話語在表述作者的經(jīng)驗世界的同時，也參與了自我的主體建構(gòu)，介入了她的現(xiàn)實和理想世界。

四、結(jié)語

自傳是個體的自我書寫，但并不完全是單純的個人話語。因為，它雖然從個人視角切入，但仍置身于社會層面和宏大敘事話語之中，特別是自傳的人和事都是特定時代的真實存在者，與現(xiàn)實社會關(guān)系密切，因此在文本中更需要運用修辭策略以應對現(xiàn)實語境。與丁玲同時代的作家，在自傳中敘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的歷史動蕩和自己坎坷經(jīng)歷的并不多，像茅盾、夏衍等人的回憶錄都只敘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前的經(jīng)歷。那些回憶災難歲月中艱難經(jīng)歷的作家，或是細述遭遇，充滿憤怒與悲情的聲討，或是超然物外，沉迷歷史細部的趣味，而丁玲則是用積極的態(tài)度敘述歷史，豐富讀者對歷史的深入認識?！拔以瓱o心寫我自己，只是在讀了別的同志寫的牛棚生活、夫妻愛情、生離死別的散文以后，心有所感，才提筆試一為文的。我想要寫出這種傷心，但不要使人灰心，使人憐憫，不要傾瀉無余，而要留幾縷情思，令人回想?！盵7]443作者在自傳中既沒有回避個人的不幸遭遇也沒有沉迷于傾訴個人的悲歡，而是用歷史眼光審視自己的坎坷經(jīng)歷，將對未來的希望融入敘事修辭的詩意表現(xiàn)中。“藝術(shù)家不是被人聆聽，而是被人偷聽的?！盵8]作者在回憶過去的一個事件的時候，是在腦海中重構(gòu)這一事件，重新塑造并賦予它新的意義，表面上是在寫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事實上只是以此為載體，從另一個角度表現(xiàn)和體察人性，使讀者在充滿溫情的贊美和批評中進行人性的反思。